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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前路未可知

清水镇不大,却是大荒内非常特殊的一个地方。

清水镇外从北到南,群山连绵,地势险恶,自成天然屏障。神农国被灭后,不肯投降的神农国将军洪江率几万士兵占据了清水镇以东的地方,与轩辕王对抗。清水镇西接轩辕,南邻高辛,东靠洪江义军,既不属于轩辕管辖,也不属于高辛管辖,所以,清水镇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三方势力夹杂,三方势力却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镇,没有王权、没有世家、没有贵贱,更没有神与妖的区别。只要有一技之长,不管你是神还是妖,不管你从前是官还是匪,都能大摇大摆地在这里求生存,没有人追问你的过去。

渐渐地,各种各样的人都汇聚到此。

因为几百年的战争,鲜血、尸体、生命孕育了很多铸造师和医师,清水镇的兵器和外伤医术在大荒内都小有名气。有了铸造师,有了医师,自然有了来锻造兵器、寻访医师的人;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铺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楼茶肆……也不知道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反正现在的清水镇人很多、很热闹,完全感受不到这里是两军对峙的前沿。

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镇西的一个小小医馆,清水镇是个强者生存的地方,因为竞争激烈,医馆尤其不好开。麻子和串子告诉叶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馆,但老木是轩辕逃兵,虽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几分灵力,对付一般人足够了。小六医术一般,那些大医馆不屑抢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地维持着五个人的生计。

两年多过去,十七看上去依旧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种药、磨药都能干,尤其是记忆力十分好。麻子和串子跟着小六已经十来年,很多药草依旧记不住,十七却不一样,不管什么药草,只要小六给他讲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记住。渐渐地,小六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力气大、记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么做什么,简直是杀人放火做坏事的首选伙伴。

晚上,吃过饭,五个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强烈要求下,小六仔细数了一遍他们所有的钱,叹气,“清水镇里男人多女人少,找个女人偶尔睡几次,花点钱就能在娼妓馆买到,但娶个媳妇天天睡却很难。短期来看,去找娼妓睡觉比较划算,可从长期来看,却是娶个媳妇回来睡更省钱。”

麻子和串子都呆滞地看着小六,老木一张老脸皱得和朵菊花一样,十七低垂着眼,唇角微微上翘。

小六问麻子和串子:“你们是愿意现在起偶尔去睡呢,还是再忍几年,等存够钱天天睡?”

麻子严肃地说:“六哥,媳妇不是用来天天睡觉的。”

“你花了大钱娶了媳妇回来,却不愿意和她睡?”小六简直要拍案而起。

“当然不是,我是说不仅仅是为了睡觉,还是为了一起吃饭,能说话,有个伴。”

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饭,和你说话,一直陪伴你,你为什么还想要媳妇?”

“因为媳妇能陪我睡觉,你不能。”

“那娶媳妇不就是为了睡觉?”

麻子无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为了睡觉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规劝道:“你别听六哥的胡言乱语,耐心存钱,自个儿的媳妇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为了睡觉。”

老木边笑边拍麻子的肩,“别发愁,我和六哥儿会给你们存够钱的。”

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觉,十七也被打发回了屋子。

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还能等等,麻子的婚事却不能拖了。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户高的姑娘看对了眼,我们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妇就要飞了,我琢磨着进一趟山,挖些好药草,如果侥幸能挖一两株灵草……”

小六摆了下手,“山里是神农兵的地盘,你个轩辕的逃兵进山不是找死吗?况且你对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

老木琢磨着说:“洪江军纪严明,从不滥杀无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农兵也不怕,可是那个军师相柳,却不好相与。传闻他是只九头妖,天生九条命,绰号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军情,只是去挖些灵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军纪。何况,我根本不可能碰到军师相柳这种大人物。”

老木想着的确是这个理,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别说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几级的军官也没见过。他放下心来,叮嘱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许进入的地方千万不要进。如果挖不到灵草,回来后再想办法。

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拦,没告诉他们,准备好后,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哼着小曲,啃着鸡爪子,小六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十七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小六挥挥手,“你怎么跟着出来了?我要去山里挖草药,你赶紧回去吧。”说完接着往前走,不想十七并未离开,而是依旧跟着他。

小六叉着腰,提高了声音:“喂,我让你回去,你没听到啊?”

十七安静地站住,低垂着眼,用沉默表达了坚持。

也许因为一开始的缘起就是怜惜,小六很容易对他心软,问道:“你是神农的逃兵吗?”

十七摇了下头。

“你是轩辕的士兵吗?”

十七摇了下头。

“你是高辛的细作吗?”

十七摇了下头。

小六笑道:“那你可以进山,跟着吧。”

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过去背上,手里提着小六装零食的小竹篓子。

小六啃完一个鸡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篓子递过来,小六又拿了个鸭脖子,啃完鸭脖子,刚准备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块干净的帕子已经递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干净手。十七把一个葫芦递给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个饱嗝,觉得这小日子真他娘的过得惬意啊!

两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时已经进了山。

小六找了个接近水源的避风地休息,用药粉撒了个圈,对十七说:“山里怪兽多,晚上不要出这个圈。我去打水,你去捡点干柴,赶在天黑前回来。”

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葱,回去时,看十七还没回来,正想去找他,十七背着一堆柴,手里拎着一只山雉回来了。小六乐得眉开眼笑:“你生火,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六把山雉收拾干净,把野蘑菇和野葱填到山雉肚子里,抹好盐,洒了点梅子酒,用大叶子把整只山雉包好,封在黄泥里,埋到篝火下。

小六又动作麻利地架了个简易的石头灶,用带来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内脏汤。

十七沉默地看着他忙碌,小六边用木勺搅拌着汤,边笑着说:“我在山里混了好几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过,在山里跟着我,保你吃得好!”

算着时间到了,小六把烧得坚硬的泥块拔拉出来,用力一摔,泥土裂开,扑鼻的香气。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来,放到背筐里,略大的一份给十七,“必须吃完,你太瘦了。”

小六啃着自己的那份,边吃边看十七,十七依旧是那样,一举一动都优雅清贵,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尝着最精美的宴席。

小六怅然地叹了口气,“十七,你迟早会离开。”

十七抬眸看他,“不、会。”

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汤,冲到溪水边去洗手漱口。

清晨,小六醒来时,十七已经生了火,烧好热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块,放进热水里煮成汤,从背筐里拿了块大饼,和十七一人一半,就着热汤吃完,灭了篝火,继续爬山。

小六带着十七,一路走一路寻找草药,一般的草药都不采,只那些不常见的,他才会小心摘下,放进背筐。连着走了三天,他们已经进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着一小坨动物粪便,眉头微微蹙着,好似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十七背着他们所有的家当,沉默地看着他。

小六想了一会儿,站起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独自去找个东西。”

十七没有点头。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说过会听我的话,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视着他,从树梢漏下的一缕阳光,清晰地照出他鬓角的伤痕,他眼里有淡淡的忧伤。

小六心软了,走近了两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记起他还有些排斥身体的触碰,只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听话又能干,我不会不要你。不让你去,不是因为有危险,而是那鬼东西太机灵了,一点气味就会惊走它,远遁千里。只能用它的粪便抹在身体上,才能接近它。粪便不够,只能我一个去。你在这里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来。”

小六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十七,十七终于点了下头。

小六抓起地上的粪便,特意走远几步,小心地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边涂边对十七说:“是不是有点恶心?在你出生长大的环境中从来没见过吧!其实没有那么脏了,不少好药材都是动物的粪便,望月砂是野兔的粪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粪便,五灵脂是飞鼠的粪便……”小六一抬头,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面想说什么。

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声说:“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个人在山里待了很多年,饿了时,连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来吃。凶禽猛兽对我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危险,说老实话,再凶猛的怪兽也没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带,潇洒地挥挥手,“我走了。”

“我、等你。”树下的十七站得笔直。

这世上谁都不可能等谁一辈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蹿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树丛中。

小六想捉的东西叫朏朏(fei fei)(1),形状像狸猫,有一条白色的长毛尾巴,把它养在身边,能让人忘记忧伤,很受人族的贵族欢迎,是能卖大价钱的异兽。小东西没什么攻击力,可十分机敏灵活,又生性狡黠胆小,只要察觉一点危险,就会奔逃远离,很难捕捉。不过,小六自然有对付它的方法。朏朏喜听少女的歌声,若有忧伤的少女歌唱,朏朏就会被歌声吸引,甚至忍不住接近她,想让少女忘记忧伤。

小六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进泉水里,洗去身上的粪便,爬到石头上,抱膝坐下。石块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小六一边晒着太阳梳理头发,一边轻声歌唱:

君若水上风

妾似风中莲

相见相思

相见相思

君若天上云

妾似云中月

相恋相惜

相恋相惜

君若山中树

妾似树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鸟

妾似水中鱼

相忘相忆

相忘相忆

……

歌声悦耳,忧伤萦绕,朏朏被歌声吸引而来,刚开始还很胆小,谨慎地藏在暗处,待感受不到危险时,它无法抗拒令人忘忧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鸣叫。

小六一边绾发髻,一边凝视着它。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憨态可掬,煞是可爱,一边鸣叫,一边甩动着白色大尾巴,时不时还翻个跟斗,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胸膛,做出各种逗趣的样子,逗他欢笑。

小六叹了口气,挥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换钱了。”

朏朏疑惑地看着小六,突然,尖锐的风呼啸而下,一只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无处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跃进小六怀里。

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着,盯着小六,那样子活脱脱是在告诉他:大爷要吃它!不想死,就滚一边去!

小六能感觉到这白羽金冠雕虽然还没修炼成人形,但肯定已经能懂人语。他叹了口气,作揖行礼,“雕大爷,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应该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诱了出来,雕大爷只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块大石头被它拍得粉碎,杀气扑面而来。

小六不敢后退,奔逃往往会引发野兽的致命攻击,这只雕虽然会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小六的衣衫,用力缩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着它,一手轻轻地往外弹药粉,双眸看着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诚谦卑又无害,“雕大爷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惊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实在佩服……但对不起,今日我不能让你吃它。”

白羽金冠雕想灭了面前的臭小子,可它只觉得头晕爪软,感觉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没喝酒……左摇右晃,雕儿软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声音从树上传来,“毛球,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次长记性了吧?”

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优雅地坐在横探出的树枝上,幸灾乐祸地看着白羽金冠雕。

小六心里叹气,真正的麻烦来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树丛,以朏朏的灵敏,它应该能逃掉。可没想到朏朏打了个滚,头朝男子,四足贴地趴着,身子不停地抖,却连逃的勇气都没有。

你不逃,老子要逃了!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药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挡在了他前面。小六又是一包药,白衣男子蹙眉,掸掸衣服,阴恻恻地说:“你再乱扔这些破玩意儿,脏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对方修为高深,毒药、迷药都没用,他也明显打不过人家,已经无计可施了,只有——下跪求饶。

小六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大爷,小的是清水镇上的小医师,进山来就是想弄点灵草,卖点钱,两个兄弟等着娶媳妇……”

男子抚摸着白羽金冠雕,“解药。”

小六忙跪着爬过去,双手奉上解药。

男子把解药喂给雕,这才低头看小六,“我这坐骑吃的毒蛇没有几十万条,也有十几万条,连轩辕宫廷医师做的药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没想到清水镇的小医师都这么厉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气,对天赌咒:“瞎猫逮着死耗子。小的真没骗人,真是小医师,专治妇人不孕不育,清水镇西河边的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

一小队士兵跑过来,向男子恭敬地行礼,“大人。”

男子一脚把小六踹到他们面前,“捆了!”

“是!”两个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细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个扎扎实实。

小六反倒松了口气,这是神农义军,洪江将军虽然被轩辕王称作乱贼,可他军纪严明,上百年来,从不扰民。小六知道自己所说一切全是事实,他们查明了自然会放人,反倒这人很危险……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关切地看着雕。

解药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复行动,可那只傻朏朏依旧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赔着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没有听到,只是轻抚着雕儿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来,飞扑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惨叫声刚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眼眸,带着血迹的白毛随着风,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雕儿吃完,带着人回扎营地。

小六紧闭着双眸,坚决不看,只能根据听到的人语声,估摸着是个不大的营地,应该是临时扎营地。小六被扔到地上,男子的声音冰凉凉地滑进耳朵里,“好细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厉害。”

小六睁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出去,只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镇上已经待了二十多年,查过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换了外袍,坐在案前处理公文,此时,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样。白发如云,未束发髻,一条碧玉抹额将一头白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异,整个人也干净整洁到妖异。此时,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着轻蔑,带出阴戾气。

察觉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个寒噤,立即闭眼。这样的目光他小时曾在一个大荒闻名的恶魔眼中见过,那是要踩着无数尸体人头才能磨炼出的。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个传说中俊美无俦的杀人魔头九头妖——有九条命的相柳。

小六手脚被捆,一动不能动,时间长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进来,相柳慢条斯理地用饭。

小六又渴又饿,看相柳的模样,显然不会给他吃饭,小六只能尽量转移注意力。他琢磨着,十七现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这里,估计会返回镇子。

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后慵懒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阅着一册帛书。

有士兵在外奏报,近身侍卫进来把一枚玉简奉给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后,盯着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刚才的玉简肯定是关于自己的消息,努力让自己笑得诚实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说全部属实,家中还有亲人盼着小人归去。”

相柳冷冷地说:“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究竟是谁?”

小六简直要翻白眼,“我是玟小六,回春堂的医师。”

相柳盯着他,手指轻扣着榻沿,小六忍不住颤抖,那是生物感受到死亡的本能惧怕。小六很清楚,相柳没耐心探寻他的可疑,相柳只想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那只朏朏就是他的下场。

杀气扑来的刹那,小六打了个滚,一边躲避,一边急速地说:“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许我的确不仅仅是玟小六,但我从没对洪江将军的义军怀有恶意,我不属于轩辕,不属于高辛,也不属于神农,我只是个……”

小六沉默了,他也想问自己,我究竟是谁?他努力地抬起头,让自己的所有表情都在相柳的视线中,“我只是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所以我选择了在清水镇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

相柳漠然地看着他,小六不敢动,额头的冷汗一颗颗滚下,眼中有了水汽,几十年没有撕开的壳被强逼着撕开了。

半晌后,相柳淡淡说道:“想活,就为我所用吧!”

小六不吭声。

相柳熄了灯火,“给你一晚考虑。”

小六睁着眼睛,发呆。

清晨,相柳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想好了吗?”

小六恹恹地说:“还在想,我好渴,要先喝点水。”

相柳冷冷一笑,出了屋子,“把他带出来。”

两个士兵拖着小六出来。

相柳淡淡说:“鞭笞,二十!”

军队的鞭笞之刑能把最奸猾的妖兵打到畏惧,可想而知那个疼痛度,而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惊人,曾一百二十鞭就把一个千年的妖兵打死。

粗如牛尾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小六扯着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二十鞭打完,相柳看着小六,问:“想好了吗?”

小六喘着气说:“想好了,小人愿意,只有三个条件。”

“鞭笞,二十!”

鞭子又是噼啪着甩了下来,小六嘶叫:“两个条件、两个条件,一个条件……”

二十鞭打完,小六的整个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痉挛。

相柳淡漠地看着小六,问:“还有条件吗?”

小六满面是汗,嘴里全是血,说不出完整的话,“你……打死我,我也……也……一个条件。”

相柳一边的唇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说!”

“我、我……不离开清水镇。”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只要不离开清水镇,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轩辕的将领们,也不可能去要挟高辛的贵人们。

相柳显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六。

一直表现得很胆小怕死的小六这一次却没有退缩,回视着相柳,表明你若不答应这个条件,就打死我吧!

半晌后,相柳说道:“好!”

小六松了口气,人立即软倒。

小六被两个士兵抬进屋子,军中医师熟练地撕开衣服,给他背上敷药,相柳站在营帐口冷眼看着。小六趴在木板上,温顺地任由医师摆布。

待上好药,所有人退了出去,相柳对小六说:“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时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必须听命。”

“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么,我就能配出什么。”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体来换。”

“呃?”小六没想到相柳还好男风,小心地说,“大人天姿国色,小的倒不是不愿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的唇角上翘,似笑非笑,伸出脚尖,对着小六背上最重的伤口处,缓慢却用力地踩下,鲜血汩汩涌出,小六痛得身体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第一次,没用的耳朵吧,两次后,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丑点……”相柳脚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会剁你的手,它们要配药。”

小六痛得上下牙齿打战,“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脚,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细地擦去沾染的血渍,淡淡地说:“你是条泥鳅,滑不留手,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仔细打听清楚。”

小六讥嘲:“不用打听都明白了。”

兵器撞击的声音传来,“大人,有人私闯军营。”

相柳快步出去,吵闹声刹那消失。小六听到有军士问:“你是谁?私入神农军营,所为何事?”

粗哑的声音:“叶十七,小六。”

是十七!他竟然寻来了?!小六跌跌撞撞地爬了出去,急叫道:“相柳大人,别伤他,他是我的仆人,来找我的。”

十七向小六奔来,灵力出乎意料,竟然把阻挡他的士兵都打开了。可这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打倒了两个,能再上四个,小六大叫:“十七,不要动手,听话!”

十七停住,士兵们团团地围着,恼怒地盯着他。十七却不看他们,只盯着相柳:“我、要带小六走。”

小六一脸谄媚,哀求地叫:“大人!小的已经是你的人了!”这话说得……让在场的士兵都打了个寒战。

相柳蹙眉,终是抬了下手。士兵让开,十七飞纵到小六身前,半抱半扶着他,手掌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背。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六竟然真的觉得疼痛少了几分。

十七蹲下,“回家。”

小六趴在了他背上,对相柳谄笑着说:“大人,我回去了。”

相柳盯着十七打量,小六一着急,居然孩子气地用手捂住了十七的脸:“你别打他的鬼主意,他是我的。”

相柳愣了愣,唇角上翘,又立即紧抿住了,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经查实,你是清水镇的平民,对我神农义军无恶意,现放你回去。”

小六也只能装模作样地说:“草民谢谢大人,草民回去后,一定广为宣传大人的仁爱之心。”

士兵散开,十七背着小六,快步离开。

听不到背后的声音了,小六才有气无力地说:“十七,我渴。”

十七轻轻放下他,把装水的葫芦给他,小六喝了几大口,长出了口气,“我们快点走吧,那个相柳心思诡异,万一反悔就惨了。”

十七蹲下,小六想起他对身体触碰的排斥和厌恶,可如今也不可能有其他办法,小六小心地趴到他背上,“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背人。你就想象我是块石头,可石头不会发出声音……那你想象我是头猪,一头会说人话的猪,对了,你讨厌猪吗?要不然你想象我是一只……”

十七的声音低低传来,“我就想象是你,我愿意……背你。”

小六愣了一下,喃喃说:“那也成,你就想象我是一只我。”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呵呵地干笑,笑到一半停下,哼哼唧唧,“十七,我背上疼得很,你陪我说会儿话。”

“嗯。”

“十七,你怎么找来的?”

“有迹、可查。”

“哦,你很善于追踪,是以前学的?”小六想起他肯定不想回忆过去,“对不起,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

“十七,那个相柳很阴险,以后见着他小心一点。如果让他发现你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他肯定会打你的主意。”

“嗯。”

“呜呜呜,这次亏大了,没赚到钱,却把自己赔进去了,我怎么就被相柳这个死魔头盯上了呢?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十七停住步子,扭头想看小六,唇碰到小六额头,温热的气息拂在小六脸上,十七立即僵硬地移开,“别……怕。”

也许因为刚被相柳折磨过,也许因为坚硬的壳子被撕开的缝还没合上,小六很贪恋这份手边的依靠,闭着眼睛靠在十七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小猫般地蹭了蹭,“我才不怕他,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能毒倒他的毒药,等我配出毒药的那天,我就……”小六用手做了个恶狠狠揉碎一切的样子。

“十七,回去后,什么都别说啊,不要让老木他们知道,老木和神农打了半辈子仗,挺害怕魔头相柳的。其实我白叮嘱了吧?麻子和串子一直想套你的话,可我看这一年多,他们连自己身上有几颗痣都交代干净了,对你却一无所知……”

十七的脚步慢下来,小六安抚地拍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是十七,我希望你能一辈子是十七,但我知道不可能。不过你一日没离开,一日就是十七,要听我的话……”

“嗯。”

“必须要只听我的!”

“嗯。”

小六乐得像偷着油的老鼠,觉得背上的疼痛淡了,趴在十七背上,渐渐地睡着了。

因为背上的伤,小六不想立即回去,指点着十七找了个山洞,休息静养。

十七尽可能地给小六铺了一个舒适的草榻,把山洞暂时当作家,两人好似过上了山中猎户的生活。

每天,十七会出去打些小猎物回来。等十七回来,小六动嘴,他动手,一起做饭。十七显然从没做过这样的活,笨手笨脚,不停地出错,小六哈哈大笑。但十七太聪明了,没有几次他已经做得有模有样,让小六失去了很多乐趣。

山中岁月很寂寞,不能动的人更寂寞。小六抓着十七陪他说话,天南地北、山上海里,什么都讲,一道好吃的菜,某个山谷中曾看过的一次日落……十七安静地聆听。

小六偶尔也良心不安,“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我一个人生活过二十多年,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不敢见人,一直四处流浪。刚开始是不想说话,可日子长了,有一天我在山里,发现忘记果子的名字了,突然很害怕,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从那之后,我开始逼自己讲话,我最厉害的一次是捉了只猴子,对着它说了一天的话,那只猴子受不了,居然用头去撞岩石想自尽……”

小六哈哈大笑,十七凝视着他。

每隔一天,要上一次药,小六大大方方地脱衣服,把赤裸的背对着十七。

小六看不到十七的表情,调笑道:“我已经看完你的全身上下,你只能看到我的背,亏不亏啊?”

十七不吭声,小六嘿嘿地笑。

小六的伤不轻,十七本以为两人要在山里耽搁一两个月,可没想到不到十天,小六就能拄着拐杖行走了。

又养了两天,小六决定回家。

小六收拾药草时,竟然发现有两株植楮(chu)(2)草,“这是你采的?”

十七点头,“打猎时看到,你提过。”这段日子,和小六朝夕相处,在小六的“蹂躏”下,他说话比以前顺溜了很多。

小六狂喜,简直想抱住十七亲,“太好了,麻子和串子的媳妇有了。”

十七蹲下,想背小六。

小六退开了,“不用,我自己走。”之前是无可奈何,现在自己能走,哪里再能把人家一句客气的愿意当真?

十七默不作声地站起,跟在小六身后。

两人回到清水镇,老木挥舞着木勺质问:“为什么走了那么久?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该去的地方不能去?”

小六笑嘻嘻地把采摘的药草拿给他看,“当然没去了!十七不熟悉山里地形,不小心走进了迷障,所以耽搁了几天,我这不是安全地回来了吗?”

看到植楮,老木大喜过望,急忙把草药拿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收好。

小六冲十七眨眨眼睛,哼着小曲,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个月后,在老木的张罗下,麻子和屠户高家的闺女春桃定下了亲事。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每日的生活,依旧和前一日一样,平静到乏味,乏味到无趣,无趣到平安,平安到幸福。除了,偶尔会有一只白羽小雕飞来找小六,带来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

小六为相柳做药总是留一分退路,比如毒药是很毒,绝对满足他的刁钻要求,可或者有特别颜色,或者有特殊气味,总而言之,都不可能拿去毒杀那些被环绕保护的大人物。小六本以为时间长了,相柳会找他麻烦,可相柳竟然对“色、香、味”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毒性达到他的要求,他全部接收。

小六凭借他那七零八落的医术和毒术推测相柳因为体质特殊,所以功法特殊,是以毒修炼,小六制作的每一份毒药应该都是进了他的肚子。

想透了这点,小六暂时松了口气,开始变着法子把毒药往难吃里做。

一年后,老木为麻子和春桃举行了简单热闹的婚礼。

麻子是战争的产物——孤儿。他乞讨时,坚信他的命运是某个冬日,阳光照在路边,他的尸体被野狗啃食着,野狗边吃边欢快地嚎叫,这是和大部分孤儿一样的命运。但是,小六和老木改变了他的命运。

小六、老木都不是人族。麻子七八岁时,被小六捡了回来,十几年过去,麻子长成了八尺大汉。如今小六看着比麻子还面嫩,但麻子觉得小六和老木就是他的长辈。当着所有宾客,他领着春桃跪下,结结实实地给小六和老木磕了三个头。

老木激动地偷偷擦眼泪,小六也难得的一脸严肃,对麻子嘱咐:“和春桃多多睡觉,早生孩子。”

麻子本来还想再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可一听小六掏心窝的话,他不敢说了,如果让春桃知道娶她就是为了能天天睡觉,比娼妓省钱,这媳妇肯定要跑。他拉着春桃,赶紧逃了。小六嘿嘿地贼笑,十七好笑地看着小六。

老木迎来送往,小六没什么事,坐在院子一角,专心致志地啃鸡腿。串子突然冲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有……有贵客。”拖着他往外走。

相柳一袭白衣,站在回春堂门口,长身玉立,纤尘不染,就好像一朵白莲花,还是被雨水洗刷了三天三夜的,干净得让所有人都想回家去洗澡。老木甚至不好意思接他的贺礼,双手使劲地在衣服上擦着,生怕一点汗就脏了人家。

小六嘿嘿笑着走了过去,随手把啃完的鸡腿扔到地上,两只油腻腻的手从相柳手中接过贺礼,还不怕死地在他手上蹭蹭。相柳笑意不变,只是视线扫向小六身后的串子,小六立即收敛了。

小六把贺礼递给串子,对相柳躬着腰,谄媚地说:“请屋里坐。”

相柳坐下,不知是敬还是怕,他身周三丈内无人敢接近。

十七默默地坐到小六身旁,小六看了他一眼,唇角不禁上弯,成了一弯月牙,眼睛也变成了两枚小月牙。

小六问相柳:“你要的药,我都给你配好了,应该没有差错吧?”

相柳微笑,“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来送份贺礼。”

小六无语,你来是提醒我现在不仅是三个人质了,还多了一个。

院子里,一群年轻人在戏弄麻子和春桃,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声。小孩们吃着果子,跑出跑进,老木和屠户高几个老头边吃菜边说笑。

相柳看着俗世的热闹,不屑又不解地问:“等他们都死时,你只怕依旧是现在的样子,有意思吗?”

小六说:“我怕寂寞,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

相柳看小六,小六殷勤地给他倒酒,“既然来了,就喝杯喜酒吧,我自个儿酿的。”

相柳喝了一杯后,淡淡地说:“除了酒中下的毒之外,无一可取之处。”

小六关切地问:“你中毒了吗?”

相柳轻蔑地看着小六,小六颓然。

相柳问:“你很想毒死我吗?”

小六诚实地说:“我又不是轩辕的士兵,你我之间现在还没有生死之仇,我只是想抽你百八十鞭子。”

“你这辈子就别做梦了。”相柳又喝了一杯酒,飘然而去。

小六气闷地对十七说:“我迟早能找到他的死穴,毒不倒他,我就倒着走。”

十七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小六看到他这超脱万物的样子,恨不能双手狠狠揉捏他一番,忍不住倒了一杯毒酒给他,“喝了!”

十七接过,一仰脖子,喝下。

小六愣了,“有毒的。”

十七眼中的笑意未消散,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来。小六手忙脚乱地给他解毒,嘴里骂:“你个傻子!”心中却泛起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麻子的婚宴之后,九命相柳偶尔会来回春堂的小院坐坐,喝几杯小六斟给他的酒,吃几片小六做的点心。走时,他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相柳这种丝毫不把小六放在眼里的态度激怒了小六。小六入医术此行时,一开始就是歪路,目的是要人命,而不是救人命。相柳把他的毒药当糖豆子吃,让他反思后,决定沉下心思好好钻研如何害人,继续在歪路上前进,目的就是迟早毒倒那个魔头!

* * *

(1)《山海经·中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

(2)《山海经·中山经》:“有草焉,其状如葵叶而赤华,荚实,实如棕荚,名曰植楮,可以已癙,食之不眯。” b4hvXYDUn9tTZi0/0Ywun8O/SLpp+7RfWt9haPE2gQsntS5ENeCXMS72jojwAuCh



第三章 客从远方来

屠户高就春桃一个孩子,麻子没有爹娘,两人成婚后,麻子成了屠户高的半个儿子,常常去帮屠户高做些活。渐渐地,人在屠户高家住的日子越来越多,回春堂的活就很少干了。串子嘲笑说屠户高好算计,既拿了嫁女儿的钱又抢了个儿子。小六和老木却都不介意,对小六而言,一个十七顶十个麻子,对老木而言,只要麻子过得平安幸福,他就高兴。

这一日,当麻子被屠户高和春桃搀扶进来时,老木有点不敢相信,小六皱了皱眉。如果是串子被人打了,小六不奇怪,串子有时候会犯贱,那就是个欠抽打的货。可麻子不同,麻子虽然长得膀大腰圆,可很讲道理,凡事总让人三分。

“怎么回事?”老木问。

春桃口齿伶俐,边抹眼泪边说:“早上杀了羊后,我给人送羊血,不小心冲撞了个小姐。我和小姐赔礼道歉,说东西坏了我们赔,可那小姐的婢女骂我压根儿赔不起。我爹着急了,争吵几句,就打了起来,麻子哥为了保护我爹,被打伤了。”

清水镇上没有官府,唯一的规则就是强者生存。串子听到这里,扛起药锄,一溜烟地跑了。串子小时很瘦弱,麻子一直照顾他,两人看着整天吵吵嚷嚷,其实感情比亲兄弟还好。

小六叫:“老木。”老木立即追了出去。

麻子的伤不算重,小六清理了伤口,上好药,老木和串子还没回来。小六对春桃吩咐:“你照顾麻子,我去看看。”

屠户高提起屠刀想跟着一块儿去,小六笑,“你的生意不能耽搁,去忙吧,有我和老木呢。”

十七一直跟在小六身后,小六赶到客栈时,老木正在和个黄衫女子打架。串子在地上躺着,看到小六,委屈地说:“六哥,我可没闹事,我还没靠近她们,就被打得动不了了。”

小六瞪了他一眼,看向老木。老木明显不是黄衣女子的对手,女子像戏耍猴子一般戏弄着老木,一旁的石阶上站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少女边看边笑,时不时点评几句:“海棠,我要看他摔连环跟头。”

海棠果然让老木在地上摔了个连环跟头,少女娇笑,拍着手道:“蹦蹦跳,我要看他像蛤蟆一样蹦蹦跳!”

老木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就好似有人压着他的身体,逼得他模仿着蛤蟆的样子蹦蹦跳。

少女笑得直不起身,看热闹的人也都高声哄笑。

小六挤到前面,先对少女作揖,又对海棠说:“他认输,请姑娘停手。”

海棠看向少女,少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说道:“我要看驴打滚。”

老木在地上像驴子一般打滚,少女咯咯地娇笑,看热闹的人却不笑了。

小六郑重地说:“清水镇的规矩,无生死仇怨,认输就住手。”

少女看向小六,“我的规矩却是冒犯了我的人就要死!轩哥哥不许我伤人,我不伤人,我只看他耍杂耍。”

老木一个铁铮铮的老爷们儿,居然眼中有了泪光,对小六乞求:“杀了我!”他是轩辕的逃兵,可他逃避的只是战争,不是男人的尊严。

小六动了杀意,上前几步。

老木突然不再打滚,串子赶忙跑过来扶起他,少女不满,“海棠,我让你住手了吗?”

“不是奴婢。”海棠戒备地盯着人群中的十七,慢慢后退,挡在了少女身前。

“不是你,是谁?是哪个大胆贱民?”少女想推开海棠,看清楚。

海棠紧紧抓住少女,压着声音说:“对方灵力比我高,一切等轩公子回来再说。”海棠扯着少女匆匆退进客栈。

小六看着她们的背影,微笑着说:“我在回春堂等你们。”

老木在西河街上也算是有些面子的人物,今日却当众受辱,他脸色晦暗,一言不发地钻进了屋子。

小六知道这事没法安慰,只能嘱咐串子盯着点,提防老木一时想不通自尽。

小六大马金刀地坐在前堂,十七站在屋角的阴影中,小六把玩着酒杯,和平时一样唠叨:“老木、麻子、串子都觉得我是大好人,可实际上我很小时就杀了不少人……我很久没有杀过人了,可今天我想杀了她们。”

“她们是神族。”十七突然出声。

“那又怎么样?”小六眉眼间有飞扬的戾气。

十七沉默。

小六斜睨着他,“你会帮我?”

十七点了下头。

小六微笑,突然之间,觉得好似也不是那么想杀人了。

小六喝了一小壶酒,他等的人来了。

少女取下了面纱,五官一般,一双眼睛却生得十分好,好似潋滟秋水,顾盼间令五分的容貌顿时变成了八分。她身旁的男子却十分出众,眉眼温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风姿。

男子对小六作揖行礼,“在下轩,这位是表妹阿念,婢女海棠中了公子的毒,所以特意前来,还请公子给我们解药。”

小六抛玩着手上的药瓶,笑眯眯地说:“好啊,只要给我兄长磕个头赔罪。”

阿念不屑地瞪着小六,“让我的婢女给你兄长磕头赔罪,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吧?”

小六冷冷地看着,海棠好似很痛苦,扶着墙壁,慢慢地坐到地上。

阿念娇嗔,“轩哥哥,你看到了,是他们先来找我麻烦,我压根儿没有伤到他们,只是小小戏弄了一下,他们却不依不饶,一出手就想要我们的命。如果我身上不是带着父……亲给的避毒珠子,我肯定也中毒了。”

海棠痛得呻吟了一声,轩盯着小六,“请给解药!”

小六冷笑,“怎么?你还想强抢?那就来吧!”

“见谅!”

轩出手夺药,小六后退。小六知道十七在他身后,只需十七帮他挡一下,他就能看出轩的灵力属性,毒倒他。可是,十七没有出手。小六回头,看见屋角空荡荡的,十七并不在屋内。

小六被轩击中,身子软软倒下。

轩没想到看似很自信的小六竟然灵力十分低微,仓促间尽力收回了灵力,“抱歉,我没想到你……”他抱起小六,查探他的伤势,还好他本就没打算伤人,小六只是一时气息阻塞。

小六靠在轩的臂膀上,唇角慢慢地上翘,笑了起来,眼中尽是讥嘲,似乎要笑尽众生。

轩愣住了。

阿念捡起地上的药瓶,喂给海棠。海棠闭目运气一瞬,说道:“是解药。”

阿念讥嘲小六,“就你这没用的样子还敢和我们作对?”

小六推开了轩,挣扎着站起,“滚!”

阿念想动手,轩拦住她:“既然毒已经解了,我们回去。”他看了小六一眼,拽着阿念往外走去。

阿念回头,用嘴形对小六无声地骂:“贱民!”

小六走进后院,坐在石阶上。

十七站在了他身后。

小六微笑地看着天色慢慢暗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错了,不该去指望别人。

十七蹲在小六身旁,把装零食的小竹篓递给小六。

小六问:“你认识他们?”

十七点了下头。

“他们是神族中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十七犹疑了一瞬,缓慢地点了下头。

“你是怕他们认出你,才躲避?还是觉得我不该招惹他们,所以你隐匿,让他们顺利取走解药?”

十七低下了头。

小六抬手打翻了小竹篓,鸭脖子鸡爪子撒了一地。

小六向门外走去,十七刚要站起,“不要跟着我!”小六的命令让他只能站住。

小六走到河边,看着河水哗哗流淌。不是生气十七让轩夺走了解药,而是——当他想倚靠一个人时,回头时,那人不在。他只是生自己的气,竟然会让自己有了这种可笑的欲望。

小六跳进水里,逆流向上游去,河面越来越宽,河水越来越湍急。冰冷的河水冲刷着一切,不分昼夜,川流不息。小六与水浪搏击,感受着会冲走一切的力量。

笑声从空中传来,小六抬头,看见相柳闲适地坐在白羽金冠雕上,低头看着小六,“深夜捉鱼?”

相柳伸手,小六抓住他的手,借力翻上雕背。大雕呼啸而上,风云翻滚,小六湿衣裹身,冻得直打哆嗦。

相柳把酒葫芦扔给小六,小六忙喝了几大口,烈酒入肚,冷意去了一点。

相柳斜倚着身子,打量着他。小六酒壮狗胆,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女人!”

“只有少数的神族才能拥有自己的坐骑,即使灵力不低的神第一次在坐骑背上时,也会惊慌不安,而你……太放松自如了!”

“那又怎么样?”

“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你的过去。”

小六仰头灌酒。

“你在和谁生气?”

“要你管!”

“你又欠抽了!”

小六不吭声了。

大白雕飞到一个葫芦形状的湖上,皓月当空,深蓝色的湖水银光粼粼,四野无声,静谧得像是锁住了时间。

小六把酒葫芦扔给相柳,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迎风长啸,满头青丝飞舞张扬。啸声尽处,他突然翻身掉下,若流星一般坠向湖面。

相柳探了下身子,白雕随他意动而飞动,也坠落。

小六如美丽的蝴蝶,落进了银色的波光中,消失不见。粼粼银光变成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在光影变幻最绚烂美丽时,小六像游龙一般,冲出水面,伸手抱住白雕的脖子,“会游水吗?咱们比比。”

相柳不屑地笑。

小六说:“有本事你不要用灵力。”

相柳举起葫芦喝酒。

小六继续:“怎么?不敢和我比?”

相柳抬头赏月。

小六再接再厉:“怕输啊?不是吧?魔头九命居然胆子这么小!”

相柳终于正眼看小六,“看在你在求我的分儿上,我同意。”

“我求你?”

“不是吗?”

小六头挨在白雕的脖子上,“好吧,我求你。”

相柳慢吞吞地脱了外衣,跳进水中。

小六朝着岸边奋力游去,相柳随在他身后。

湖水冰冷刺骨,小六用力地一划又一划,身子渐渐地热了,可以忘记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么自由,那么轻松,那么快乐,唯一的目标就是游回岸边,多么简单。

一个多时辰后,小六游到了岸边,相柳已经坐在篝火边,把衣服都烤干了。

小六爬上岸。“你赢了,不过……”他从衣服里抓出条鱼,“我捉了条鱼,烤了吧,正好饿了。”

小六真的开始烤鱼,相柳说:“你小时候应该生长在多水的地方。”

“会游泳就能说明这个?”

“会游水不能说明,但游水让你快乐放松。你们人不停地奔跑追寻一些很虚浮的东西,可实际真正让你们放松快乐的东西往往是你们童年时的简单拥有。”

小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都说你是九头的妖怪,九颗脑袋一起思索果然威力非同凡响,连说的话都这么有深度。”

“你不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吗?”

小六不怕死地继续:“我真的很好奇,你说九个头怎么长呢?是横长一排,还是竖长一排?或者左右排列,左三个,右三个?你吃饭的时候,哪个头先用?哪个头后用……”

小六的嘴巴张不开了。

“呜呜……呜呜……”

相柳把烤好的鱼拿了过去,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小六只能看着。

相柳吃完鱼,打量着小六,“其实我比较爱吃人,你这样大小的正好够我每个头咬一口。”他的手抚上小六的脸,伏下身子,咬住了小六的脖子。小六的身体簌簌颤抖,猛地闭上眼睛。相柳的舌尖品尝到了血,心内震惊过后有了几分了然,他慢慢地吮吸了几口,抬起头,“还敢胡说八道吗?”

小六用力摇头。

相柳放开他,小六立即连滚带爬地远离了相柳。

相柳倚着白雕,朝他勾勾食指,小六不但没走过来,反而倒退了几步。相柳睨着他,含笑问:“你是想让我过去吗?”

小六急忙摇头,乖乖地跑过来,爬上了雕背。

快到清水镇时,相柳一脚把小六踹下雕背,小六毫无准备地坠入河里,被摔得七荤八素。他仰躺在水面上,看着白雕呼啸远去,隐入夜色尽头,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六闭着眼睛,河水带着他顺流漂下。估摸着到回春堂时,他翻身朝岸边游去,湿淋淋地上了岸,一抬头看见十七站在前面。

小六朝他笑笑,“还没睡啊?小心身体,早点休息。”从十七身边走过,十七跟在他身后,小六当作不知道。

一直走到屋子前,十七还是跟着他,小六进了门,头未回地反手把门关上。

他赶紧脱下湿衣,随便擦了下身子,光溜溜地躲进被子。

本该冰冷的被子却没有一丝冷意,放了熏球,熏得被窝又暖和又香软,串子和老木显然不是这么细致温柔的人。

小六只是笑笑,翻了个身,呼呼大睡,疲惫的身体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小六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麻子在屠户高家养伤,老木虽然看上去恢复了正常,却只在院子里忙,不肯去前堂见人,所以很多活都要小六干。幸亏十七能帮上不少忙,看病、磨药、做药丸……忙忙碌碌一天。

晚上吃过饭,串子看老木进了厨房,低声问:“这事就这么算了?”

小六啃着鸭脖子,“不这么算了,你想怎么样?”

串子用脚踢着石磨,“我不甘!”

小六把鸭脖子甩到串子脸上,打得串子捂着半边脸,“我看这些年我太纵着你了,让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这世上,只要活着,就有再不公也要忍气吞声,就有再不甘也要退一步,我告诉你,就是那些王子王姬也是这么活!”

串子想起了小时的苦日子,不得不承认六哥的话很对,他们只是普通人,低头弯腰是必然的,可嘴里依旧嘟囔着顶了句:“说得和真的一样,你又不是王子王姬!”

“你个龟儿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小六跳了起来,提起扫帚就挥过去,串子抱着头,撅着屁股,冲进屋子,赶紧关了门。

小六用扫帚拍着门,怒气冲冲地问:“我的话你听进去了没?”

老木站在厨房门口,说道:“小六,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放心吧,我没事。”他关好厨房门,低着头,佝偻着腰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六立即偃旗息鼓,把扫帚扔到墙角。

串子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担忧地看向老木的屋子。小六拍拍他脑袋,低声说:“那些人只是清水镇的过客,等他们走了,时间会淡化一切,老木会和以前一样。”

串子点点头,关了窗户。

十七把装零食的小竹篓递到小六面前,小六拿了个鸡爪子,十七的眼睛亮了,小六冲十七客气地笑笑,“谢谢。”

十七的眼睛暗淡了。

小六一边啃鸡爪子,一边进了屋子,随便踢了一脚,门关上。

十七端着小竹篓,低垂着头,静静地站着。

六个月后,轩和阿念并没有如小六预期的一样,离开清水镇,让一切变成回忆。

串子一边锄地,一边愤愤不平地说:“六哥,那臭娘们儿和小白脸在街头开了个酒铺,我叫几个乞丐去把他们的生意坏掉吧?”

小六踹了他一脚,“你要能有本事坏掉人家生意,你就不是串子了!”

串子狠狠地把锄头砸进地里,小六呵斥,“你给我仔细点,伤了我的草药,我锄你!”

串子闷声说:“老木到现在连门都没出过。他们留在了镇子上,你让老木怎么办?”

小六趴在木桶柄上,吃着花草琢磨,家里可不仅仅是老木不出门,十七现在也是很少出门,偶尔出门时,也会戴上半遮住面容的箬笠。小六想不明白了,十七估计是迫不得已,不能回去,可那小白脸轩和臭娘们儿阿念看上去日子过得挺顺,怎么也赖在清水镇呢?难道他们是相恋却不能相守,私奔出来的?身家普通的小白脸勾引了世家大族的小姐,小姐带着婢女逃出家,一对苦鸳鸯……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小六说:“看看吧,清水镇的生意不好做,他们坚持不住,自然就关门大吉了。”

串子一想,也是。那些做酒生意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排挤掉这个想分他们生意的外来户,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料,串子高兴起来。

三个月后,串子和小六都失望了。

小白脸的酒铺子不但在清水镇站稳了脚跟,而且生意很是不错。

串子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娼妓都爱俊俏哥儿,很是照顾小白脸的生意,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买酒。那小白脸也很不要脸,每次都和娼妓眉来眼去……”

小六看看依旧大门不出的老木,决定去街头的酒铺子逛逛。

小六往门外走,十七跟着他,小六说:“我要去小白脸的酒铺子,只是看看,不打架。”

十七停住脚步,小六微微一笑,踱着小步走了,可不一会儿,十七戴着箬笠追了上来。小六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小六走进酒铺子对面的食铺,叫了两碟糕点,施施然坐下,正大光明地窥探。十七坐在小六身后,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没看到阿念和海棠,估计以她们的身份,还是不乐意抛头露面、迎来送往,应该在后院。铺子里就小白脸在忙碌,穿着平常的麻布衣裳,收钱卖酒,招呼客人,竟然和这条街没有一点违和感。

美貌的娼妓来买酒,他笑容温和,眼神清明,和招呼平常妇人没有一丝差别。那两个娼妓也是矜持地浅浅笑语,很尊重他,更爱护自己。

小六狠狠咬了口糕点,娼妓乐意照顾他的生意,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而是因为他忽视了外在,他的,娼妓的。

等生意忙完,小白脸提着一小坛酒走过来,“在下初来乍到,靠着家传的酿酒手艺讨碗饭吃,以后还请六哥多多照顾。”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又是个医师,这条街上做生意的都叫他一声“六哥”,小白脸倒懂得入乡随俗。

小六嘿嘿地笑,“好啊,等你生不出儿子时来找我,我保证让她生。”我一定让你媳妇给你生个蛋。

小白脸好脾气地笑着作揖,把酒坛打开,恭敬地给小六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先干为敬,“以前有失礼之处,还请六哥大人大量。”

如果只是到此一游,那么自然是强龙厉害,反正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可如果要天长日久地过日子,强龙却必须低头,遵守地头蛇定下的规矩,否则小六隔三岔五地给他酒里下点药,屠户卖肉时添点料,糕点里说不定有口水……小六看小白脸很明白,索性也不装糊涂了,“我对你们大人大量,你那媳妇不见得对我大人大量。”

小白脸说:“阿念是我表妹,还请六哥不要乱说。”

小六只微笑,并不动面前的酒,小白脸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干脆地喝完。

小六依旧不理他,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小白脸连着喝了六碗酒,看小六依旧吃着糕点,他又要给自己倒,酒坛却空了,他立即回去又拎了一大坛,小六这才正眼看他,“让你表妹给老木道歉。”

小白脸说:“我表妹的性子宁折不弯,我摆酒给老木赔罪。”

“你倒是挺护短的,宁可自己弯腰,也不让妹妹委屈自己。”

“我是兄长,她做的事情自然该我担待。”

小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而笑了笑,终于端起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完了酒,真心赞道:“好酒!”

小白脸笑道:“请六哥以后多光顾。”

小六说:“你也不用摆酒赔罪了,就拣你的好酒送老木两坛。”

“好,听六哥的。”小白脸作揖,回去继续做生意。

傍晚,小白脸带着海棠来回春堂,还雇了两个挑夫,挑了二十四坛酒,从街头酒铺走到街尾医馆,街坊邻居都看得一清二楚,算是给足老木面子。

海棠给老木行礼道歉,看得出来心里并不情愿,但规矩一丝没乱,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

老木坐在一旁,脸色铁青,自嘲地说:“技不如人,不敢受姑娘的礼。”

小白脸让海棠先回去,自己留了下来,也没废话,拍开一坛酒,给老木和自己各倒了一碗,先干为敬。

老木毕竟憨厚,何况得罪他的也不是小白脸,没挡住小白脸的一再敬酒,开始和小白脸喝酒。

一碗碗酒像水一般灌下,老木的话渐渐多了,竟然和小白脸行起酒令。老木可不是文雅人,也不识字,酒令是军队里学来的,粗俗到下流,可小白脸竟然也会。你吆喝一句白花花的大腿,我吆喝一句红嘟嘟的小嘴……两人比着下流,真正喝上了。

小六和串子看得呆住,十七低着头,静静地坐着。

老木笑呵呵地逗十七:“面皮子真薄!就这么几句就耳热了?”

小六留意到十七没有回避小白脸,看来他认识的人是那位阿念。

串子拿胳膊肘捶小六,高兴地说:“老木笑了。”

小六笑瞅了小白脸一眼,是个人物啊,从女人到男人、从雅的到俗的,都搞得定,难怪能拐了大家族的小姐。

两坛子酒喝完,老木已经和小白脸称兄道弟,就差拜把子。送小白脸出门时,还一遍遍叮嘱,回头来吃他烧的羊肉,咱爷俩再好好喝一顿。

老木和串子都喝醉了,小六忙着收拾碗筷,十七说:“我来,你休息。”

小六呵呵笑,“哪能都让你干?”

十七洗碗,小六擦洗着灶台,半晌都没有一句话。十七几次看小六,小六只笑眯眯地干自己的活,偶尔碰到十七的视线,也不回避,反而会做个鬼脸,龇牙咧嘴地笑一笑。

十七洗完碗,去拿小六手里的抹布,小六不给他,“我就快完了,你先休息吧。”

十七安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后,十七说:“小六,你还在生气。”

“啊?”小六笑着装糊涂,“没有。老木都和人家称兄道弟了,拍着胸膛承诺把阿念当小妹,凡事让着她,我还生什么气?”

十七知道他在装糊涂,盯着小六说:“你不和我说话。”

“哪里有?我每天都和你说话,现在不就在和你说吗?”

“我……想……你和以前一样,我想听你说话。”

“以前?”小六装傻,“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我对你不是和对麻子他们一样吗?”

十七低下了头,不会巧言辩解,只能用沉默压抑住一切,瘦削的身影透着孤单。

小六挂好抹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好了,干完了,休息吧。”

小六快步回了屋子,心上的硬壳已经关闭,那份因为心软而起的怜惜让他糊涂了,现在已经清醒。这世间的人都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谁都不能指望谁,今日若有多大的希冀,明日就会有多大的伤害,与其这样,不如从未有过。

既然十七暂时不能回去,那么就暂时收留他。暂时的相伴,漫长生命中的一段短暂经历,迟早会被遗忘。

日子恢复正常,老木恢复了操心老男人的风采,买菜做饭、喝酒做媒——串子的亲事。

小六属于出力不操心的类型,十七惜言如金,老木满腔的热情无人可倾诉,居然和小白脸轩情投意合了。他常常买完菜就坐在小白脸的酒铺子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和小白脸唠叨,东家姑娘看不上串子,串子看不上西家姑娘……酒铺里聚着三五酒鬼,给他出谋划策。

串子的亲事遥遥无期,麻子的媳妇春桃给麻子生了个大胖闺女,老木一边热泪盈眶,一边继续抓紧给串子谋划亲事。

平淡琐碎又纷扰的日子水一般滑过,小白脸的酒铺竟然就这么在清水镇安家了,西河街上的人真正接纳了轩。

小六刚开始还老是琢磨轩为什么留在清水镇,可日子长了,他也忘记琢磨了,反倒把所有精力投入了医药研究中。相柳老是催逼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小六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

深夜,小六站在窗前,对着月亮虔诚地许愿,希望相柳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跌死。

许完愿,他关了窗户,准备怀抱着渺茫的幸福愿望,好好睡一觉,一转身却看到相柳,一身白衣,斜倚在他的榻上,冷冰冰地看着他。

小六立即说:“我刚才不是诅咒你。”

“你刚才在诅咒我?”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顿地蹭到他面前,“别打脸。”

相柳果然没动手,只是动嘴。他在小六的脖子上狠狠咬下去,吮吸着鲜血,小六闭上了眼睛,不像上次只是为了威慑,相柳这次是真的在喝他的血。

好一会儿后,他才放开小六,唇贴在小六的伤口上,“害怕吗?”

“怕!”

“撒谎!”

小六老实地说:“那夜我就知道你一定发现我身体的秘密了,本以为你会琢磨着如何吃了我,但今夜你真来了,发现你只是想要我的血,我反倒不怕了。”

相柳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我只是目前想要你的血,说不准哪个冬天就把你炖了,滋补进养一下。”

小六嬉皮笑脸地摊摊手,“反正我已经是大人的人,大人喜欢怎么处置都行。”

“又撒谎!”

小六看相柳,今晚的他和以前不太一样,虽然白发依旧纹丝不乱,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但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你受伤了。”

相柳抚摸着小六的脖子,好似在选择从哪里下口,“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如果让妖怪们知道你的血比最好的灵药药效还好,只怕你真的会被拆吃得一干二净。”

小六笑,没有回答相柳的话,反问道:“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相柳脱了外衣,舒服地躺下,“借你的榻睡觉。”

“那我睡哪里?”

相柳看了他一眼,小六立即蹲下,明白了,随便趴哪儿不是睡。小六恨恨地看着,那是我的被子,今天十七刚抱出去,在外面晒了一天太阳,拍打得蓬蓬松松。

小六裹了条毯子,蜷在榻角,委委屈屈地睡着。

半夜里,小六摸索着爬到榻上,骑在相柳身上,相柳徐徐睁开眼睛。

小六掐着他的脖子,狰狞张狂地笑,“在运功疗伤吧?可别岔气啊,轻则伤上加伤,重则一身灵力毁了,神志错乱。”

相柳闭上了眼睛。

小六拍拍他的左脸颊,“我抽你四十鞭子如何?”

小六拍拍他的右脸颊,“你这臭妖怪怕的可不是疼,只怕砍了你的左胳膊,你还能用右胳膊把左胳膊烤着吃了。”

“嘿嘿……”小六翻身下了榻,跑去厨房,从灶台里捡了几块烧得发黑的木炭,一溜烟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阴恻恻地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别生气哦,专心疗伤哦,千万别被我打扰哦!”

小六拿着黑炭,开始给相柳细心地上妆,眉毛自然是要画得浓一些,这边……嗯……那边……也要……脑门子上再画一个……

木炭太粗了,不够顺手?不怕,直接拿起相柳雪白的衣衫擦,磨到合用!

小六画完后,满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宝贝镜子,戳戳相柳的脸颊,“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眼睛,眼神比刀锋还锋利,小六冲他撇嘴,拿着镜子,“看!”

镜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只眼睛,右眼睛下是三只眼睛,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小六一只只地数,“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九只。”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绘制,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一个个都冰冷地盯着他,小六皱眉,“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脏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来抹去,抹来再抹去,“你不嫌脏就吃呗!”

相柳的嘴唇已经能动,手应该就要能动了,他的疗伤快要结束了。

小六下了榻,歪着脑袋看相柳,“我走了,你不用找我,我要消失几天,等你气消了,惦记起我的好,我再回来。”

小六从厨房里拿了点吃的,小心地掩好门,一抬头看见了十七。

小六刚欺负完相柳,心情畅快,对十七招招手,扬着脸笑起来。

十七快步走过来,眼中浮起笑意,刚要溢出,看到了小六脖子上的齿痕,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只会当是一个吻痕。十七飞快地瞟了眼小六的屋子,眼睛里的光芒淡去。

小六对十七叮嘱:“相柳在我屋里,别去打扰,让他好好休息,他醒了就会走。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你和老木说,别找我。”说完,也不等十七回答,一溜烟地跑了。

小六边跑边琢磨,躲哪里去呢?躲哪里那个魔头才想不到呢?我平时最不想去哪里呢?

一边想着,一边跑,兜了几个圈子后,溜进了小白脸轩的酒铺子。

天还没亮,小六趁着黑摸进酒窖,藏了进去,觉得天知地知人不知,安全无虞,他简直都要佩服死自己。

靠着酒坛子正睡得酣甜,听到轩进来拿酒,说话声传来。

“他们如何了?”

“死了三个,逃回来一个。主上,不是我们没用,而是这次惊动了九命那魔头,不过三个兄弟拼死伤到了相柳。”

“相柳受伤了?”

“我们安插在山里的人也知道是个除掉九命的好机会,可找不到他。”

“嗯。”

“小的告退。”

酒窖的门关上,酒窖里安静了。

小六这才轻轻地吐出口气,继续睡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洪江和轩辕已经对抗了几百年,刚开始时,轩辕王还派军队剿杀,可中原未稳、高辛在侧,洪江又有地势之险,轩辕王损兵折将,没有讨到好,只能把洪江围困住,想逼迫洪江投降。战争渐渐地就从明刀明枪变成了暗中的争斗,阴谋诡计暗杀刺杀……估计只有小六想不出的,没有人做不出的。

轩辕甚至公布了赏金榜,九命相柳在轩辕的赏金榜上比洪江的悬赏金额还高,名列第一。原因很奇怪,洪江是高贵的神农王族,任何一个人如果为了金钱杀了他,都会背负天下的骂名。可相柳没关系,他是妖怪,还是丑恶可怕的九头妖,所以,杀他,即使为了金钱,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至于轩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其他,小六懒得去琢磨,反正这世间的事不外乎名利欲望。

小六在酒窖里躲了三天,第四天半夜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时,刚塞了满嘴的鸡肉,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不要喝点酒呢?”

小六呆了呆,觍着脸回头,轩靠着厨房的门,温雅地看着小六。

小六嘿嘿一笑,“我……你家的菜比老木做得好吃。”

“热着吃更好吃。”

“呃……那热一热?”

“好啊!”

轩往灶膛里放了些柴,真的点火热菜。

小六坐在一旁,轩倒了一碗酒给他,小六慢慢地喝着。

“如果喜欢,就多喝一点,别客气。”

“嗯……谢谢。”

轩盛了热饭热菜给他,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陪着小六一块儿喝酒。

小六想,如果不是半夜,如果不是没有邀请,这场面还是很温馨的。

小六说:“菜是阿念做的?手艺挺好。”

“阿念只会吃。”轩的语气中有很温柔的宠溺。

“没想到你既会酿酒又会做饭,阿念真是有福气。”

“她叫我哥哥,我照顾她是应该的。”

“最近很少见到阿念。”不是很少,而是几乎没有。

轩微笑,“六哥想见阿念?”

“不、不,随口一问。”最好永远不见。

“我让她帮我绣一幅屏风,所以她一直在屋中忙活。”

小六恍然大悟,难怪女魔头这么安分,原来被小白脸设计绊住了。

轩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日后阿念若有无礼之处,还请六哥看在她是个女孩子的分儿上,包涵几分。”

日后?有日后……今夜不会杀人灭口。小六笑得眉眼弯弯,“没问题,没问题。我一定让着她。”

轩站起作揖,郑重地道谢,让小六不得不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让着阿念,把一句敷衍变成了承诺。

小六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怅惘说:“做你的妹妹真幸福。”

这大概是小六今晚最真心的一句话。轩也感受到了,面具般的微笑消失,“不,我并不是个好哥哥。”语气中有几分由衷而发的伤感。

小六一口饮尽了残酒,“我回去了。”

轩说:“我送你。”

小六赶紧站起,轩把他送到门口,“有空时,常来坐坐。”

“好,好,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小六一溜烟地跑回去,蹑手蹑脚地从墙上翻进院子,悄悄溜入屋子,关好门。一个人影从榻边站起,小六吓得背贴着门板,一动不敢动。

横竖都是死,不如早死早了。小六闭着眼睛,颤巍巍、软绵绵:“我……我……错了!”像猫儿一般,以最柔软的姿态乞求主人怜惜,只求相柳看在他又能制药,又能让其喝血疗伤的分儿上,别打残了他。

可是,半晌都没有动静。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实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睁开眼睛,居然、竟然、是、十七!

小六大怒!人吓人,吓死人啊!他指着十七,手都在哆嗦,疾言厉色地问:“你、你……怎么是你?”

十七脸色发白,声音喑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你在我屋里干什么?”

十七紧紧地抿着唇,低下头,匆匆要走。

小六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刚把你当成别人了。那个、那个……语气有点着急,你别往心里去,我不是不许你进我的屋子。”

“是我的错。”十七从他身旁绕过,出门后,还体贴地把门关好。

小六好几天没舒服地睡觉了,急急忙忙地脱了衣衫,钻进被窝,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干净、温暖,有着淡淡的皂荚香和阳光的味道。

被子是新洗过的,白日应该刚刚晒过,小六笑笑,对自己叮嘱,可千万别习惯了啊!人家迟早要离开的,自个儿懒惰,那就是睡冷被子、脏被子的命!

小六念叨完,翻了个身,呼呼睡去。 b4hvXYDUn9tTZi0/0Ywun8O/SLpp+7RfWt9haPE2gQsntS5ENeCXMS72jojwA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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