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卤子面最狠的一次,大概是在春茂哥的喜事上。那天早上,接亲的队伍即将开往十几里远的段家村,临出发前安排在新郎春茂家吃早饭。我有幸被委派了接亲任务,所以也有资格跟大人去蹭上一顿。
这是个大场面,近二十号人散落在堂屋之中大肆吃面,少有人交头接耳,现场只听见筷子碰触碗沿的清脆声以及急迫的吞咽之声。厨师用大柴锅接连煮了两锅卤子面,带猪骨头肉的面条香气扑鼻,大伙儿一碗接着一碗,感觉是个无底洞。人群中有人伸出三个手指,也有伸四个的,表情中露出豪迈之气。而蹲在屋檐猪食槽旁边的来福像个执着的木匠,只顾勾头吃面,酡红色的面颊在晨光中浮现一缕不规则的光。有人在其身后打出六碗面的手势,这一比划令现场哄堂大笑。
我与来福被委以两个不同的差事,我扛灯笼,他挑嫁妆,大概是烘笼之类,他将绳和扁担搭在肩上,已然失去了往日的稳健。而我也有些走不动了,吃了三大碗卤子面,整个人像个行动迟缓的鼹鼠。这是晴晴阴阴的腊月,田野荒芜,迎亲的人抄田埂、上圩堤,一路吹吹打打,朝着远处那个影影绰绰的小渔村进发了。冬日的气氛被渲染得温馨而嘈杂。
卤子面在乡下不常吃,它富有仪式感和庄重性。谁家娶亲或者生了孩子,在胡同口一吆喝,大家便要放下手上的活儿,兴致勃勃地跑去吃面。添丁的人家多以生了儿子才煮面,而且煮的不是一锅,管够。那份喜庆溢于言表。
屋前的胜先叔接连生了三个女儿,爱人怀上第四个孩子并即将临盆之际,他上街买来猪腔骨和半蛇皮袋挂面,回家等待儿子的降生。然而第四个孩子呱呱坠地,还是女儿身,胜先叔一气之下扛把锄头上地里去了,根本没心思张罗煮面的事。一些人的指望自然也落空了。
胜先叔后来开作坊扯起了挂面,晴朗的日子他将潮湿的长挂面晾晒在屋前的竹竿上,一派蔚为壮观的阵势。他几乎不用上街叫卖,附近的小贩们挑着麦子到他家兑换挂面,生意做得很红火。风生水起之时,他买了一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手握扶把的汉子别提多神气,嘴角叼着过滤嘴香烟,见人便打招呼,完全是一副首富的做派。只是一旦闲下来,内心的疼痛又隐隐浮现。
妻子怀上第五胎的时候,胜先认为他的运气来了。他当着一众乡亲夸下海口,说这回如果是儿子,他要请全村的人吃卤子面。为此他夜以继日地赶制挂面,还买了一挂大鞭炮,足有脸盆口那么大,准备在儿子出生的那天放。
接生婆在赶来的路上,锅里已经煮上了挂面,猪骨头肉在香菜、胡萝卜丝的点缀下更具喜感和人情味儿,这场饕餮大餐将稀释世俗的偏见与疑虑,还原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感和互信。
“山英咋样了?”接生婆挎着卫生箱踏进了门槛。她环顾周围那些等着吃面的人,内心莫不欣喜。很显然眼前的多数人是她接生的,虽然看上去都不怎么起眼。
“她在床上躺着哩,哈姑 先吃碗水!”胜先给接生婆端来一碗白糖水,转身从饭桌上抱起那挂鞭炮去了门外。好奇的孩子们也跟着去了,身后掀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声啼哭从里屋传出,像汽笛般带着凄厉的警示和辩解。又是一个女娃。
“是不是带把的?!”手执鞭炮的汉子寻求身后的解答。他的声音满含期待,那里隐藏着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倔强。
“是嫩 咯——”身后的回答简洁而绝情。
那一瞬间胜先变得有些疯狂,他没有问第二句,双手用力将鞭炮抛进了面前的一口池塘,听见“嗵”的一声,像个绝望的人跳河自尽。
多年之后,山英婶终于给丈夫生了个“带把”的儿子,取名雪松,那天的场面可想而知,几乎有半个村的乡亲前来吃卤子面,人们在谈论健康的新生男婴的同时,也在竞相夸赞主人家之前生的七个女儿。是的,只有此刻,八个孩子的母亲的身心才得以释放,那天她嚎啕大哭,在日渐衰败的冬日的黄昏。
贫瘠的岁月几乎有着相似的人生。村东头的木棒相上对象的时候,喊大伙儿吃了回卤子面。这既是个喜庆之日,也是个悲伤之日。谈到悲伤,是因为木棒的幸福建立在妹妹秋兰的痛苦之上,他的婚事是拿妹妹换的。屈从于世俗的压力和哥哥明显的身体残疾,秋兰忍痛同意了家长们的安排,多少个长夜都是以泪洗面。半年之后,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秋兰试图自杀,偷偷服下了含白磷的火柴头,幸亏家人发现得早,才避免了这场人间悲剧。
秋兰最终没能摆脱命运的绳索,接受了家人事先设定的换亲婚姻。出嫁那天她跟多数姐妹一样坐上了一顶四抬大轿,一路颠簸,一路啼哭,熟悉的田园从眼前渐次退却,带着花季女孩的无力倾诉和绵长的乡愁……
秋兰嫁在一河之隔的许家村,丈夫是个矮个儿石匠。很多时候人们看见这个倔强的男人拎着长钎和铁锤行走在圩堤上,为了改变贫穷而四处揽活儿,对秋兰更是呵护有加。时间飞快,三十多年夫妻相濡以沫,勤俭持家,分别给俩儿子娶了媳妇,还盖了一幢新房。本来安安静静迎接晚年生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今年新年伊始丈夫突然遭遇车祸。那是一个行将落黑的黄昏,石匠老许从工地开着电动三轮车回来,在空旷的圩堤上遭遇了迎面驶来的轿车。据肇事司机后来陈述,老许剐了他的车想逃,被他追到后突然倒地不醒。后报警被赶来的交警紧急送往医院。
一纸证明将车祸现场的伤者诊断为脑溢血。它像法师的魔咒,将穷人的自尊与卑微钉在道德失衡的天平上。
几次欠费之后,昏迷十几天的老许最终被医院请回了乡下。回家的第二天便死了。一家人陷入无尽的哀伤之中。然而最让秋兰不明白的是,作为始作俑者的肇事司机,自始至终未曾露面看过老许一回,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问候。“他是开宝马的,家里一定有钱……”秋兰无神地看着远天嗫嚅着,似乎在搜寻丈夫的影子。然而前路迢迢,蒹葭苍苍,丝毫未见昔日那个执着的青年的身影……
是的,多年以来我始终在寻觅那抹乡愁,它像清风一样镂刻在内心和血液里,带着道德的救赎和情感的皈依。我习惯从源头寻找它的出处,那是秋分时节的晴朗日子,小麦的种子被乡亲们撒进松软的泥土,经过寒冬的洗礼和春风的吹拂,麦苗破土、灌浆、抽穗,长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每年新麦收割完成,家里都会拿麦子换些挂面。那是沿村叫卖的商贩,挑着两只装满挂面的箩筐,一边走一边尖声喊:
“换挂面不嘞——”
主妇们围上来,卖挂面的人一边称麦子,一边夸赞挂面的成色,建议大家多换些,说这回来了,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才能来。
记忆最深的依然是卤子面。挂面换回来,大人将锅烧热,筛下半两左右的菜籽油,接着用葱姜爆香,间或会往锅里放些肉丝或豆腐丁,最后倒入适量的清水。生粉调和后放一旁备用。水沸腾片刻,开始往锅里下面条,面条微咸,且卷曲、细长,最长有半人多高。面条变色后,适时倒入调好的生粉,不一会儿,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卤子面便做好了。此刻必拿大碗,俗称缸碗,一缸碗卤子面托在手上,纵有金山银山也不见得能换下来。筷子夹起一撮面,用力吸,空气中掀起破布般撕裂的声音,听上去生硬且富有挑战性。它还原了人类的原始冲动,记录了劳动者对粮食的忠贞与深情。
大凡漂泊之人皆有隐疾,唯美食方可治愈。每次回到家乡余干,我总要上街寻卤子面吃,对比金源酒店或余干宾馆的卤子面,我似乎对街面摊位上的卤子面更加情有独钟。一次我在五一超市背后的胡同口便发现有这么两个摊位,其中赵姓大叔卖的是包馅粿,徐姓大娘卖的正是我苦苦寻找的卤子面。此时正值冬季,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寒意,我在摊前抓起一只板凳坐下,仅用五块钱便吃到一碗徐大娘的卤子面和赵大叔的两个绿豆馅儿的包馅粿,身上没多久就暖和了。身侧来来往往有人经过,谁也不认识谁,但彼此又似乎很熟悉,我抬头看了来人,便又勾头吃面去了,面里有骨头肉和金针菇,好像又找到年少时的味道。我吃得还算体面,不至于吸溜之声惊扰到他人。
徐大娘一个早上要卖二百多元的面钱。据她讲已经卖了近二十年。“小本生意,顾个温饱好了。”六十开外的老人笑得很爽朗,眼角的皱纹隐现岁月的艰辛与沧桑。
事实上卤子面算不上经典美食,家乡的菜谱上有红烧甲鱼,丰收辣椒炒肉以及银鱼泡蛋等名菜。2019年的余干美食节也被鳜鱼煮米粉争去了风头。那次可谓盛况空前,堪称中国的最大锅一次性煮了2600斤米粉和600斤鳜鱼,新落成的美食街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万人蜂拥,领略了诸多特色美食带给人们的视觉及味觉享受!
卤子面似乎上不了这种大场面,它习惯在街角,在胡同口,在车站旁,像故人般守候在清冷的早晨,期冀以熟悉的乡音翻动游子久违的味蕾和记忆。
卤子面在乡下不常见,但在县城却是天天能吃到。天色熹微,尚未起床就听见楼下有人拿录音喇叭在喊:
“买卤子面不嘞?正起锅个卤子面——”
趿鞋去看,果真就看到琵琶湖畔一个单薄的老人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车轮经过了一片乱石,颠簸的车身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是的,那是生活的交响,它从命运中提炼出坚韧和美德,将本已潦草的日子梳理得温馨且井然有序。
我总习惯想起事物的源头,习惯想起年少时和姐姐上地头挖猪草的往事。那是农历四月,麦子正在泛黄,我们蹲在麦地挖着一种叫“地菜”的猪草。布谷鸟在麦地的上空发出持续的鸣叫,声音凄厉而哀婉,带着丰收的喜讯和岁月的煎熬。其时我们命如草芥,卑微的身世饱含人间的迷茫和酸楚。
幸好麦子熟了,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