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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

鸡啼三遍,天色越加墨暗。一阵风掠过门前的柑树,发出沙沙的响动,似乎有人窃窃私语。一只猫在谁家的屋顶叫唤,听上去诡异且焦虑不安。一片薄瓦在踩踏中滑落下来,掀起尖锐而短促的碎裂声,仿佛打碎的半片陶罐。

远山沉寂,像故去的祖先露出宽容和慈悲。河水停下了脚步,它听到一种声音自原野蔓延开来,带着草木苏醒的气息。圩堤上传来两三声咳嗽,摸黑骑自行车的人装着两篓子鲜藕赶集去了,头顶稀落的星辰赋予一个夜行者无尽的悲悯。

这是农历除夕之日,办年货的人赶在年前去最后一趟集市。也有做买卖的,趁着过年卖个好价钱。清早,从胡同口传来挑担子的声音,扁担在肩上“咯吱”作响,一股鱼腥味儿顺着冷空气飘得很远。

“卖鱼呢?”

“卖鱼!”

“顶大的怕有十来斤吧?”问话的人将雨伞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这是一个赶在年前收账的人。

“十斤没有,七八斤总有。”挑担的人侧脸啐了一口,一缕炊烟从眼前缓慢升起,顿时加重了他的紧迫感。村里开始有人杀鸡,凄惨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扰乱了卖鱼人的思绪。

这是一个有着数十年历史的集市,逢二、五、八当集,可谓人满为患。每临盛夏,有人从远处摇了船来,其时信江之水浩阔,靠岸的船只装了粮食和牲畜,也有瓜果或菜蔬,滩头终日嘈杂。有时一只船只载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见她打着伞从船上下来,乌黑的辫子像鱼钩一样勾去了男人的魂魄。

此时是冬季,信江的水位退去了一半,露出藏在水里的石头。水里多桂鱼,总爱躲在石头的缝隙里,巴掌大一只,味道十分鲜美。就常有街上和邻村的垂钓者,趁着雾气未散,从岩畔钓上来活蹦乱跳的小桂鱼,继而投进身侧的鱼篓。远看上去,这些钓鱼人也像一块披挂苔藓的岩石,漆黑、沉闷,不事张扬。直到赶集的人陆陆续续来到身后的圩堤上,他们才收起钓具折回家中。有人就地摆起了地摊儿,吆喝着兜售自己的渔获。

逢节日都是大集市,除夕这天更不例外。售卖土特产和字画的人,从街里延伸到圩面上,看上去像一条蠕动的长虫。叫卖声老远都听得到。熙熙攘攘的人群终是要出些乱子,不远处有人扭住一个小伙子不放,说他偷了他口袋里的钱,小伙子则狡辩说没偷,一来二去便扭打起来,最终还是从小伙子的鞋帮里找出了踩成一团的纸钞。围观的人顿时一哄而散。

每逢集日都会发生偷钱丢钱的事,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一二个惯犯,目光犀利,且备有作案工具,诸如镊子之类,他从你身边过一趟,你的钱便找不到了。就常有人坐在圩堤上哭天抢地,身上办菜的钱,买化肥的钱,抑或给老人订购棺材的钱都让扒手扒了去。

“年脚下出现该样个事,总不样好。遭雷打个!”有人露出恻隐之心,想去劝阻,又挪不开步,摇摇头就走了。身后越发哭得凄惨。

赶集之日,各人有各人的事。在通向街里的下圩口,有人架了油锅炸油条麻花,油香萦绕,搅动了赶集者的味觉。就有孩子央求爹娘要买了吃。当爹的给孩子买了,自己也落了馋,也买上两根,并在旁边的糖摊买上一块米糖,将油条包着米糖吃,直吃得嘴角流油。有一种称作“油果”的面食也很好吃,里面除面粉外,还裹有小葱和胡萝卜丝,经油一炸,吃了一个保准还想吃第二个,等吃到第二个,你就再也撒不开手了,不吃饱就枉来一趟集市。除非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常见人展开手帕,买上三五个系好,带回家里让孩子们解馋。可以想象,孩子多的人家准会吃得打架。脸上的抓痕都在诉说着,因为分配不均而造成弟兄间反目成仇。

空气中飘荡着流行歌曲粗犷的旋律,《一无所有》近乎声嘶力竭,它裹挟在猪叫和打铁声中,让人仿佛游荡在蹊跷的梦境。其时打铁声高亢,抡大锤的徒弟和拿小锤及铁钳的师父,叮叮当当敲打着一柄铁锹。少顷,见师父夹着成型的铁器伸进身侧装冷水的木桶,听见“吱——”的一声,一柄锋利的铁锹淬火重生,宣告了一个生命的涅槃与登场!在店铺杂乱的木壁上,挂满了先前打制的器物,有铁锹、锄头、犁铧和长钎,它们默不作声,像先哲般陷入沉思。大地回春,这些器物都将派上用场,并将与柔软的泥土或坚硬的顽石厮守一生。

离铁匠铺不远是棺材铺,手持利斧的木匠正在赶制年前的最后一口棺椁。他叼着时兴的过滤嘴香烟,目光透过青烟留意着从门前经过的赶集者,那些欣喜的、苦闷的、欲言又止的人,都被他一一梳理出了人生概况和喜怒哀乐。像风水师对星象和命理展开细致入微的研判和预测。整条街上大概就这一个棺材铺,松柏材质的棺木打制完成后,请来的漆匠在棺身涂上黑漆,并描上合适的图案,前后要费好几日工夫。上了漆的棺椁立刻显露出威严和庄重,且有着不可言说的神秘。它坐等拉着大板车的乡下人前来复述一场哀伤的家事,继而出钱将其拉走。交易毫不拖泥带水,没有菜场还价那些生硬而繁复的细节。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江湖。人物则是江湖维系的鲜明标志。

枫港街上数得着的人物除了铁匠师傅、棺材师傅等手艺人,还有名声在外的诊所高医师和刘放映员。他们经营着各自的领域,将人生发挥到极致。其中外号“毛崽”的放映员最为人熟知,走到哪里都受欢迎。“毛崽来了!”孩子们奔走相告,喜悦程度不亚于过年。毛崽来了,意味着村里要放电影。从《地道战》《上甘岭》,到《少林寺》和《庐山恋》,载重自行车上的青年毛崽像风一样穿梭于平原和丘陵,习惯上扬的嘴角永远保持着一丝含混的微笑。毛崽也曾带过徒弟,但在人们的印象里,徒弟经常“烧片”,眼看着银幕上的一场战斗即将打响,放映机上的胶片却突然断了或模糊了,徒弟鼓捣半天也不曾鼓捣好,现场的口哨声像绝望的鸟的哀鸣,有人朝放映机这边扔过来几块干牛粪,惹得近旁的女人们一阵咒骂。

也出现过发电机卡壳的时候,徒弟摸索很久也无济于事。此刻大伙儿多希望看到师父毛崽的身影。一袋烟功夫,毛崽果真骑着自行车从枫港街赶来了,他打着手电,像启明星一样照亮了翘首者的暗夜。

“毛崽来了!”有人似乎要哭起来,喊话者替毛崽拨开人群,亮出躺卧在地上的发电机。周围那些沾染着泥土腥气的脸面顿时舒展开来……

是的,不曾有人留意蹲在街角卖鸡的少年。在大年三十,他抱着一只乡下人称作“线鸡”的鸡种在安静地等待顾客。周围杂乱不堪,卖鱼虾的,卖萝卜青蒜的,卖苦槠粉的,几乎综合了水里、地上和树上的一切可食之物。

我便是那个少年。一早跟了堂伯来赶集,他卖鱼,我卖鸡,他有秤,我借他的秤。事实上我也不太会看秤,秤杆上那些准星像一只只鬼的眼,似乎看透了我脆弱的心思。这只鸡事先称过,有三斤半重。或者说接近三斤半。

“你要喊,不喊人家样晓得你的鸡是要卖的?”堂伯刚吃过几锅旱烟,他在腰间别上烟管 向我输出玄机。

但是我哪开得了口,刚才还看见我同学阿兰挎着篮子跟她妈妈买鲜肉去了。在班上她坐在我的前排,好看的辫子像柳梢一样一度漾起我内心的涟漪。

“卖鱼咧!正干塘捉上来的新鲜鱼——”堂伯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他的被烟草熏烤的喉咙像一架风车一样透露出破损而绝望的征兆。突然见他撑起一条腿站起来,伸手抓住了从面前匆忙荡过的一条胳膊。“何麻子,你把上次欠的十几块鱼钱付了啰。”

何麻子正拎着一副猪大肠,即将燃尽的烟卷快烧到他杂乱的嘴角。他是这条街上的剃头匠,少见的大度和诙谐让堂伯所料不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等妇女拖到。拐子你等下到店里来啰,刚买了副猪大肠,没有现钱。”

“哇事要作数 咧!”外号“拐子”的堂伯收拢在年轻时不慎掉入炭井摔伤的左腿,松开了何师傅的胳膊。有人蹲在鱼筐前挑鱼,促使堂伯的心思重新回到生意上。今天是大年三十,家里还有贴对联、贴年画,以及祭祖和供奉土地庙等大事等着他。

堂伯的两筐鱼在接近正午时分卖完了,他交代我几句,随即挑着空鱼筐到何师傅店里收账去了。在他走远的那一刻,有人过问起我的放在地上的线鸡。我昂头看到了一张傲慢且贪婪的油嘴。他应该刚刚吃过什么。

“鸡几多钱一斤?”

“三块八。”

“二块八卖不?”

“不卖。”

“三块!”来人从牙缝拽出一小段葱叶,继而弹落在地上。

“少一分都不卖!”我愤而起身,离开了渐渐稀落的街巷。头顶一群灰鸽划过乡供销社的上空,掀起一阵尖锐而逶迤的哨音。

赶集在乡下叫“当集”。我当过好多回集,但卖鸡还是头一回。清早母亲从鸡窝里抓住这只睡眼惺忪的线鸡递给我,希望我能上街把它卖了。她半开玩笑说要锻炼锻炼我。事实上我明白,这是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采取的一个法子。

现在我拎着鸡踏上了回村的路。我依次穿过包子铺、棺材铺和铁匠铺。脚下的青石板闪烁着一缕奇异的光,它绕过糖纸、菜叶和若隐若现的鱼鳞,将除夕的气氛渲染得温暖而祥和。此刻打铁声已停息,但空气中似乎依然响彻着金属的刺响,叮叮当当敲打个不停。

码头上,往来于集市的渡船已经靠岸,驾船的艄公站在船头吃烟,江水倒映着他形同苦楝树一样清瘦而飘摇的身影。对岸是江埠乡阮家村,夏天常常遭遇水灾,搭建的水棚一度成为人们内心抹不去的记忆。是的,与自然抗争的最佳法则就是顺应并包容它,从而在困境与磨砺中体验生命的高尚和乐趣。

在枫港桥头我遇见了同村的火梅婶子。但她现在好像已不属于彭家人,丈夫刚刚跟她离婚了。江风掀起她的衣襟和头发,将她塑造成一张苦难而孤独的风帆。她的儿子在一次戏水中不幸淹死了。

“当集转来?”她率先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点点头。我看见她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你的鸡是买的还是要卖的?”

“是捉来卖的,没卖出去。”我看到几里远的村庄沉浸在一片薄雾里,真希望遇到一个诚心买鸡的人。

“这只鸡三斤半重,你要买吗?”

“我没钱买鸡,”火梅陷入思索,突然问我,“安福戏水的时候你在场不?我刚刚又去看了一回。”

我摇摇头。“我不在场!”我大声申辩着。事实上我确实不在场,我当时是从同伴口中得知安福溺水身亡的消息的。但在去年某个时刻,我一度在外人面前炫耀我在现场,试图标榜事件见证者的“荣耀”和参与感。

火梅默默地走了,朝着江家村娘家的方向。除夕之夜,一个时刻惦记着儿子的母亲将度过怎样一段难捱的时光。

不知什么力量促使我追上前去,将手中的鸡递到火梅婶子手上。

“不要钱,你拿转去过年吧!”

火梅起先一愣,但并没有推辞。她拿缓慢的语气对我说:“等过了年我也抱一窝鸡,到时还给你姆妈。”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直至消失在圩堤的尽头。是的,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母亲的影子。那个亡夫的女人,她的肩上似乎承载着千重青山,呼号中携带着江河的奔涌和悲苦。

我踏上了村前的小路,前方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朝我走来。那是母亲迎我来了。此刻我却突然不想走了,我坐在田埂上,拔起一根小草把玩着,心里似乎受了委屈。面前原野开阔,三五点油菜花像春天的头饰,传递着人间的美德与颂词。

耳畔持续传来鞭炮声,有人开始过年了,空气中流淌着一股好闻的硝烟的味道。 GDN0V6uwHl+XNe0SEtiED8LV1I+dyvlan3nRGwCBia9fH1ytxHAo5A2slO3iWT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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