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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月亮就出来了，浅浅的半月，像一把梳子，挂在村口的枫树上。鸟儿停止了聒噪，它们迅疾地飞行归巢心切，很快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鸟的退场为蝙蝠腾出了空间，这些夜的精灵，张开黑色的双翼在空中盘旋，组成傍晚时分特有的景观。孩子们忍不住要脱下鞋抛向它们，期待能套上一只。参与的人有三五个，有的还挂有鼻涕，胸前的背心一团黑，那是口水、鼻涕和泥巴的混合物。半个时辰下来，并没有谁能捉到蝙蝠，直到有家人喊其中的某个人回家吃饭，这场蹊跷的游戏才得以停止。
隐约听到田野上零星的摔打谷子的声音，在抢收的季节，有人趁着傍晚凉快总要多干上一会儿。在回村的田埂上，陆续有挑担的人往家里送谷，扁担压得很沉，两头都弯下去了，看上去也像浅浅的半月。村口的池塘腾起细浪和尖叫，玩水的孩子还没有上岸，其中必定有要挨打的人，大人抄着细软的竹枝正在赶来的路上。而多数人则会去往村后的小河，那里的水面开阔、干净，好施展。就见村路上三三两两有人赶了去，光着的肩上搭块旧毛巾，步子依然是挑谷时的蹒跚，有些吃不上劲儿的样子。
晚饭都搬到露天的院子里吃。一张小桌，几条小板凳，两三张竹床。其中必定有张大竹床，余干人叫“片床”，它比普通竹床要大，并排能躺六七个孩子，大人也能躺下两三个。片床两头拿长板凳支了，凳脚的低洼处用瓦片塞住，防止摇晃。竹床、片床必备几把大蒲扇，用以驱赶蚊子。乡下的蚊子多，且凶狠，麦秆扇不足赶走拖儿带女的蚊子，必定要大蒲扇驱赶才见效。蒲扇用棕叶制成，结实、风大、有力，被它拍到的蚊子，不死也要残废。侧耳去听，从各家院子里传来蒲扇拍击的声音，其中附以妇人的牢骚：“吃人个，正断暗光就出来了！”
全村几乎是同样的菜。辣椒炒茄子，炒豆角，南瓜酱。或许还会端上一盘手指大小的泥鳅，辅以碎尖椒，很好下饭。吃肉毕竟是少数。天天吃肉更是神话。晚上有肉吃的人家，吃饭时必小心翼翼，过于张扬并不是好事。
有一担水桶经过屋前，清冽的井水晃动着月光。挑井水的人叫长生，外号“揪里”，因其一只耳朵生得奇特，总像是被谁揪起来的样子，因此“揪里”便叫开了。揪里生过一场大病后，变得神经兮兮，老婆因此弃他而去，给揪里留下一个女儿。
“揪里，停一下吃你一筒水！”胡同两边就有人从灶前拿来带把的木筒，从揪里的水桶里舀水吃。新打上来的井水冰凉甘甜，对吃过辣椒的人尤其受用。
揪里一脸憨厚，停下步子专等来舀水的人。“还有不？”他喊道。“没有了，你走吧！”有人谢了他。揪里这才迈开了步子。那时揪里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但一个男人的酸痛只有自己能读懂。他想他的女人。
揪里后来提前住进了养老院，并以精神病人对待，这是后话。但那时候的揪里，善良、朴实，怀揣着对人间的理想。
晚饭过后，月亮悬在头顶，地上洒下一片清辉。几颗星星忽闪忽闪，看上去似乎有心思。如果没有月亮，天上的星星会更多更亮，密密麻麻。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数星星了，很执拗地数，但往往数过二三十，就不清楚哪颗是哪颗了。听大人说，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我总希望自己是最亮的那一颗。有时也躺在竹床上对一颗星星说，我就是在凡间的你。颇为自作多情。
大人们聊家常的时候，或许乘凉就这样开始了。隔壁堂伯家总传来争吵声，那是乘凉的几个人为一件事发生争执。其中一回堂伯指着伯母说：“汤家的女婿怎么还没来割禾？刚谈恋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几乎都困在彭家做事。”伯母则替女婿申辩说：“他割完自家的禾就会过来，那里的地势低，怕被水浸了。”
另外也有乘凉的人家在交流这几天用牛的情况，希望明天能再用一日牛，趁着田里放水，把收割完成的稻田轧出来好插秧。
“呜——唏——”从不远处的一个院落传来唤风的声音。听上去像赶鸡一样拼尽了力气。刹那间听见头顶的树叶间传来摩擦的声响。风果真来了。
孩子们对乘凉是没什么概念的，他们更喜欢到处跑着玩。跑着有风，蚊子也不易叮咬。村前的晒谷场上永远是热闹的，大点的孩子是“司令”，小点的都是“兵”。兵都要听司令的。排队的时候，按高矮顺序依次排列。小时候我在同龄人中算个矮的，几乎总是排在末尾一二名。但是没办法，要想入伙做游戏，就得守规矩。我们做丢石子、撞膝盖，以及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月亮倾斜，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想起明天早上还要到学校早读，司令说，大家散了吧。于是都散了。
屋里闷热，蚊子潜伏在门缝和木壁的阴暗处。摸出一根火柴点着煤油灯，但见蚊子饥不择食地蜂拥而至，大有将人撕裂和吞噬之势。好在有张旧蚊帐，钻进去，先在里面捉一会儿蚊子，随后倒头便睡。到了天亮，身上还是红通通一片血迹，那都是被蚊子咬的。
后来有人寻觅到一个乘凉的好去处，到盖楼房的人家的平顶上去睡觉。处在风口上的水泥平顶凉风习习，蚊子一般上不去，我们并排睡了十几个人，各自的身上都搭了条薄单子，大伙儿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浩渺的天空，睡意就这样沉沉地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