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清早,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借栅里 ,空气中传出破布般撕裂的声音,与飞抵屋顶的鸟雀遥相呼应。
“栅里没借出去吧?”
“你要几张?”从狭小的窗口递出一句。
“有个四五张够了!”借栅里的人停留片刻,挑着一担水桶朝村后去了。村后的露天磨坊即将开机机粿里 。
这是接近年关的腊月,天空高远,开阔的田野泛着微弱的绿意,俗名“花草”的植物钻出坚硬的土层,在晨曦中随风摇曳。
开磨粉机的汉子四十出头,他在轰鸣的马达声中尖着嗓音喊话,皲裂的手掌像一块生铁,钳住箩筐的边沿将其举过头顶,继而把雪白鼓胀的米粒儿倒入斗内,其出口处顷刻间流出丝绸般细滑黏稠的浆液。现场围了很多人,空阔的地面有人在吃烟,有人在噪声中比划着手势,表情复杂多变。他们是排队机粿里的人,米和井水都备在身侧。井水清澈,倒映着人的脸面和天空的局部,一丝热气在桶沿缓慢升起。这是从村口水井刚刚打上来的新鲜水。
磨坊在正午时分达到高潮。一路上不时有人挑着米浆往家里赶,扁担在肩上上下跃动,形成一道弯月般好看的弧线。
“做发财的粿里咧?”路遇的人终是要送上祝福。
“大家发财!”挑担的人埋头赶路,心里落下诸多满足。年根儿的一桩大事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和落实。
粿里的成分除了水之外,主要原料是由糯米和籼米搭配而成。若想吃软些的,就多放些糯米,反之亦然。一般情况下是四六比例,糯米难得,在配置中总要少于籼米。开磨前,掺在一起的两种米要浸泡八至十二个钟头。其时一口大缸充当了浸泡的配角,它是平时装水的大水缸,粗壮的腰身像个大肚罗汉,在灶前的一角泛着幽暗的光。粮食所展现的美德令人感佩并肃然起敬!
大米磨成米浆之后开始进入过滤程序。一个大篾篓置于堂前的一侧,内壁铺了一块大纱布,篾篓底部支着一只木盆,从米浆中滤出的水就流在木盆里。这个过程需要十几个钟头。中间还须将它翻动几次。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当家人执一柄灯,将洗净的双手插入米浆的底部,疏通下水的出口。几番拨弄之后,复又回到床上睡去了。屋角几颗星辰照彻寒夜,将腊月渲染得恬静而美好。
重头戏在第二天早上。简单的吃食过后,夫妇俩在灶前忙开了。间或有个熟人帮忙。其时灶膛燃烧着劈柴。柴是枞树的枝干,结实,耐烧,在离灶口半米远的墙角码放整齐。呼呼作响的火焰舔舐着一口大柴锅的底部,锅里正在蒸粿里,好闻的糯香连同水汽弥漫了整个屋子,呈现一派温馨的祥和之气。
忙碌中的夫妇抑制不住兴奋,总想逗个趣儿。丈夫拿手指勾起一块粉团儿快速涂抹在妻子的脸上,惹得妻子一阵嗔怒。妻子打了下丈夫的手,侧脸看了眼门外,说,莫等崽看到。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一口锅一次只能蒸两栅粿里,间隔二十五分钟左右再蒸第二锅。栅里分大小两种,小的放在锅底,接近水面,大的摞在小的上面,中间留有空隙,便于水汽流通。大栅里一次能蒸二十几个粿里,小的也能蒸十几个,粿里呈扁圆形,最大的有碗口粗,小的则状如杯口,那是补充在竹栅边缘的小玩意儿,看上去玲珑可爱。
中午来不及做饭,一般会做两栅包馅粿里充当午餐。馅儿是拿油和辣椒末炒的萝卜丝,蒸熟之后香气扑鼻。就常有人拿碗装了满满一碗萝卜丝粿里,吩咐孩子送给村上的亲属或隔壁还未做粿里的人家,让他们也尝尝鲜。有一段时间,满村子都穿梭着端大碗的孩子,他们送完一家又送一家,开口便说:“姆妈 让阿送的!”接过空碗之后便蹦跳着玩去了。
我也曾给隔壁一个唤作阮婆婆的老人送过粿里,其时她是躺在一张幽暗的病床上,一丝光线透过带补丁的蚊帐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感觉一部陈旧的风车正驶入风烛残年。
“婆婆起来吃粿里!”
“你是啥人 呐?”她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努力分辨闯入者粗略的轮廓。
“阿 是生俚。”我腾出一只手扶住了老人清瘦的肩胛。这个昔日因一棵枣树追打过我的人,此刻的内心更多呈现出慈悲的情怀。她的老伴已经过世多年了。
阮婆婆问起我的学习,有那么一瞬似乎也记起我偷枣的那段经历。她伸出一只枯枝般的瘦手按在我头上,说:“你跟你爹爹一样调皮,他要在世该有多好。”
是的,我们总习惯对事物进行追根溯源。习惯从一棵秧苗窥视粮食所经历的黑暗与忧伤,进而还原我们人类自身的艰辛和卑微。二十岁之前,我也曾一度在烈日和风暴肆虐的田野摔打和忙碌,我的宛若稗草的命运常常被一双无形之手牵引并摆布着,继而被投掷在清冷的寒夜或空旷的河床,期待中的命运之神始终若即若离。
稻子,这束人间之火点燃了我的生命激情,也正是因为它孑然的存在,让我体会到人世的曲折与沧桑。记得那个风暴即将来临的午后,叔父带领我们行进在逼仄的田垄,试着对一处洪水浸泡下的糯稻展开抢收。“这八分田糯谷要留到年脚下做粿里。”叔父手持镰刀,第一个跳下没膝的水稻田。他必须指挥我们赶在暴雨之前割完稻子,以免为数不多的糯谷遭受更大的损失。事实上损失已然发生,由于被水浸泡,有的稻穗已经开始发芽了。
豆大的雨点最终打在我们身上,像击打一面破鼓,在我们弯曲的脊背上擂出命运的交响。而更大的鼓点则来自身侧的湖面,那里似乎正驱使着千军万马,迅疾的马蹄发出嘚嘚之声,犹如一场巨大的灾难席卷人间。
抢收水稻的人没有停止劳作。放眼雨雾弥漫的田野,影影绰绰看见另外一些人同样在挥舞着镰刀,并进行着捆绑和装船的动作。
“样生!你的船借给阿用一下啰——”叔父对经过田边的一条小船高喊道。
“好哦,老叔,等阿卸了禾给你送过来!”雨里的回答清朗爽快。一堵泥墙般的身影给人传递着劫后余生的自信与勇气。
是的,在延绵不绝的劳作中,人类的苦难似乎一刻也没有停息。我想起女孩淑儿,那个在心里有着朦胧爱意的影子,在一次给稻田喷洒农药的过程里中毒身亡。烈日像花环一样佩戴在她的头顶,同时又像魔咒般侵蚀了她干净的灵魂和青春。
少年的蓖麻地成为我与淑儿初识的场景。那天我们各自挖着猪草,旁边放牛的耀光公公 半开玩笑地问淑儿:“你嫁给生俚怎样?他今后肯定能考到学堂!”
淑儿没有反驳,她只是将身子侧了侧,好看的辫子搭在肩上,让我心里突然荡起波澜。她给禾苗打农药中毒的事发生在我上大学期间,我听说后不免一阵怅惘……
是的,每一粒粮食都似乎经过千难万险,它带着自然之音与神的旨意,带着大地朴实的情感和馈赠之心,安抚着我们的苦难和饥馑之年。
在所有的粮食制品中,人们似乎对年糕更加情有独钟,无论贫富贵贱,都能从中体验到绵绵的温情与乐趣。寒冬季节,一畦菜地种植在小河之滨,唤作“四月慢”的阔叶白菜此时正生长茂盛,人们习惯拿它煮年糕。柴锅烧热之后,切碎的白菜首先下锅翻炒个半熟,油是乡下磨坊的菜籽油,也有用猪板油的,一块生板油沿着锅沿渐次榨出油水,满屋子顿时有了香气。之后将白菜盛出来,在锅里添置足够的清水,直至沸腾,再将事先切成条状的年糕倒入锅内,等年糕变软,再把炒至半熟的白菜放下去,十几分钟之后,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年糕早餐便做成了。此刻孩子们早等在灶前,各自的手上都拿了个空碗,筷子敲在碗沿,发出嘈杂的铮铮之音,听大人说熟了,便齐齐地将碗伸了去。期间必定有个孩子要被娘打上几巴掌,因为他饿鬼般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一只花瓷碗也差些被他打碎在地上。
村前枫树下的一块空地往往成为人们早餐的聚集地。见面都要瞅一眼各自吃什么。碗都是海碗,里面盛了白粥和一块霉豆腐。更多的人吃的是年糕,碧油油的青菜和晶莹的米制品,看了让人忍不住要吃上一块。果真就有人伸出筷子到对方碗里夹年糕,问:“今年的粿里做得硬不?”
“你尝尝看。”吃年糕的人像鹅一样抻长脖颈,一块热年糕正试图粘住他狭窄的喉咙。腔调由此变得局促而窘迫。
此时阳光正好,寒风中夹杂着春的信息,不远处的一垄油菜含苞待放,为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增添了喜庆气氛。
年糕多数时候被充当饭前的点心用以招待进门做事的木匠或石匠。也招待来家里的客人。客人无论亲疏,主家都会在碗口盖上一块煎鸡蛋。对待舅公尤其不能怠慢,除点心外,还要略备几盅烧酒。舅公进门在门背后放下伞,稍坐片刻,一碗热气腾腾的年糕和一块黄澄澄的煎鸡蛋旋即被端上桌,赶路的劳顿顷刻缓和了多半。待认领自己的点心后,舅公拿筷子夹起煎蛋作推辞状,试图将蛋送给孩子们吃,孩子没有大人的授意,哪能轻易上桌,顿时疯了似的跑开了,也不跑远,在屋檐下拿眼偷看着屋里的一切,满眼生出艳羡和嫉妒之色。舅公复又将蛋夹到陪客的外甥的碗里,被外甥及时制止,两双筷子经过了一番缠斗,煎蛋最终落在了舅公碗里,虽然略微有些残破。此刻的舅公这才有了底气,见他干咳一声,一口将三个鸡蛋摊成的煎蛋咬下大半,双眼泛出死鱼般的白光。连外甥喊吃酒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春节到了,年糕也是正月拜年的礼物之一。去舅舅家拜年,篮子里除了装着肉和糖,还有一定数量的年糕。其时白年糕上都拿八角染了一朵红印儿,看上去十分喜庆。
年少时我和弟弟去舅舅家拜年,舅母一般只收下冰糖、果子和年糕,一刀两斤重的咸猪肉则会随着篮子原封不动地退回来。相应地还会回赠几个他们家的年糕。不知是水质不好还是灶台发黑,舅舅家的年糕总长得黑黝黝的不太体面。由于路远,弟弟一般不愿提篮子,我也不愿,连肉统统撂在桌上。这时舅母必定追出来,夺下空篮子,将肉和年糕放进去,并说:“等你们兄弟俩成了家,我们再慢慢吃!”一席话让人无言以对。
此时外公外婆已经过世多年了,一片风雨飘摇的瓦屋安顿着舅舅一家六七口人,像鸟巢一样摇摇欲坠但充满着世间温情。
青黄不接的春季,各家的米面都不多了,借谷借米成了常事。而为数不多的年糕尤为珍贵。恰恰这个时候,村里总要来些讨饭的人。一次我遇见一对母子,母亲挎着篮子,孩子则拽着母亲的衣角,显得怯生生的样子。我认得这个女人,她来自河对岸的许家村,之前来过几次我们村里。听说她的丈夫得病死了。她开口向我讨年糕,问能不能给她一个。
我不免警惕起来,拔腿跑向隔壁房间去问爷爷,说家里来了讨饭的人。
“她要我给她拿个粿里。”我不情愿地对爷爷说。
“你就给她拿好了,出门的人不容易。”爷爷虚弱地支撑着身子。这个病床上的瞎眼老人已经多餐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去了灶前,从木盆里捞起一个小年糕准备给门口的人送去。但在片刻间我改变了主意,将杯口般的小年糕放回盆里,从中挑了个碗口粗的大年糕送给了讨饭的人。我记不清那个母亲的表情,只记得那个拖着鼻涕的孩子的眼神,那么清澈、无助,又在瞬间露出莫名的欣喜……
爷爷在当年夏天便死了,葬于信江之南的祖坟山上。苍穹下的坟茔突兀而凄清,在野草的怀里安静地沉睡。爷爷生病期间,我伺候他足足两年之久,端茶送饭,倒尿倒痰盂,晚上还与他睡在一起。一口棺椁搁在视线之内,我却从未胆怯过。是的,那是爷爷的安息之所,它在静夜中的闪光,仿佛神在低语。
很多人都夸赞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按常理,没有一个人会对一个病人精心到如此程度,何况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是他们不明白,我所付出的,其实远不及爷爷所给予的。多少个酷暑寒冬,正是这个坚定的奉献者在黑夜为一个孤独的孩子燃起希望的灯盏,从而照亮他前进的道路和求索的灵魂。
每年除夕,家里都会拿出年糕、腊肉和果品祭祀逝去的亲人,粮食中淳朴的情感再次得到生动体现。是的,年糕,这个卑微的身影,总以沉默告慰生者和亡灵,它内心的痛与欢愉,像土地一样深沉和博大,它怀着对人类热烈而持久的爱意。
人间三月,大地芬芳,熟睡的种子又将破土而出,为大自然增添明媚和妖娆。在南方老家,一块块水田如镜子般闪亮,照见天空和飞鸟的影子,它擦亮了布谷鸟喑哑的喉咙——
布谷,布谷……
人间的烟火将在生命的轮回中得以延续和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