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禄山走在胡同口的时候,他手上的金属物件总要弄出一些响动,那是杀猪刀和铁钩等器物发出的声音。“又要去哪家杀猪?”擦肩而过的路人满怀敬意地问道。“加先家。”禄山朝地上啐了一口,目光掠过落霜的屋脊和苦楝树,显得自豪且意味深长。他径直来到我们中间,接过伯父递来的香烟,缓慢吃了起来。一缕白烟沿着蓬乱的头顶悠然散开,充满了象征主义美感和神秘意味。
禄山是村长,兼顾杀猪。年底他尤其忙碌。
“水烧好了?”
“烧好了。”伯母细声作答。她喂养的二百多斤的壮猪蜷缩在猪栏的一角,警惕而恐慌地注视着场院的一切。
“今年的猪比往年的壮些。”禄山的嘴角浮现一丝笑,开始脱他油乎乎的棉袄。伯父见状,向周围使了眼色。他的几个儿子摩拳擦掌,尝试着逼近目标。“莫急!”禄山将棉袄搭在墙头,慢腾腾地朝台阶上的猪栏走去,只见他一脚跨入栏内,熟练且轻松地抓住猪的两只耳朵。旁人很快加入进来,三四个汉子捉脚的捉脚,抓尾巴的抓尾巴,一头刚吃过饱食的壮猪就这样被拖到了场院,继而被搬上了一条宽板凳。
“往盆里倒水!”禄山朝伯母喊。
“哦。”伯母如梦初醒。猪的嚎叫触动了妇人内心的隐秘和哀伤。她划动短腿从灶前拎来半桶井水,把它倒入木盆,并往里撒了些食盐。那里即将盛装猪血。
直到这时,禄山才将快烧到嘴角的烟头吐在地上。他的红黑的脸膛像猪肝一样呈现喜庆而狂热的神色。他在猪身上熟练地披了披尖刀,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猪的喉咙。这一刀兴许是偏了。就在禄山力图补上第二刀时,壮猪一蹬腿,将所有人踹翻在地,遂见它翻下板凳没命地朝院外奔去。
“快去捉,快去捉!”伯父大声咳嗽起来。这个结核患者头一回遭遇如此状况,内心的惶惑不言而喻。
这大概也是禄山杀猪史上的第一个败笔。他拔了拔脚上的解放鞋,气喘吁吁地朝前撵去。嘴里发出含混而诡异的喊叫。
我显然也加入了这场盲目的追逐。它就像一场风趣而蹊跷的游戏,谁是主角已无关紧要,关键看它如何收场。
是的,这是1990年代的赣东北乡村,正是年关腊月,稻黍归仓,田野展现壮阔的平和与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新年特有的温馨气息。
最终,猪由于体力不支而被众人擒获。屠夫禄山和我的数个堂哥像凯旋的战士,抬着猪从野外蹒跚归来。他们有的跑丢了鞋子,有的跑开了裤裆,身上沾着血水,很显然经过了一场缠斗……
午间伯母照例要张罗两桌杀猪饭,并请上族上的长者。而最高兴的莫过于馋嘴的孩子们,他们吃着、打闹着,将年前的气氛推上了一个小高潮。大人桌上且猜起了酒令,个个叫得面红耳赤。屠夫禄山两耳都夹有香烟,神情威严而肃穆,嘴唇在肥肉的滋润下油光锃亮,像隆冬得到浇灌的田垄。他似乎有意要忘却早上的一幕,那个令他颜面丢尽的场景仿佛有人也在他身上扎了一刀。
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我目睹了这个年代的冬日景象。我感受到了它所带给我的愉悦和享受。“你站着干吗?还不快去捉!”伯父的催促之声像一支号角,迫使我急切地投入角色,并努力找回丢失在时间之上的光阴与往事。
眼下三位亲历者都已撒手西去。伯父、伯母和村长禄山,他们一路气喘吁吁,仿佛并没有走远。只是这世间不会再有杀猪的场面。这个世间的年味儿渐渐淡了,就像我们眼前渐次干涸的河床,已经藏不住过多的离愁和伤痛。
是的,我怀念年少时期的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