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午夜,麦芽在箩筐里发出咝咝尖叫,一股春草般清新甜腻的气息在空气中游走,像一只小兽撞击酣睡者虚掩的门扉。屋顶漏下一束光,清冷的月色带着腊月特有的苍凉与羞涩投射进来,仿佛天上落下的一台灯盏。
有婴儿在远处啼哭,把尿的母亲耐着性子呵护着。声音包含着一丝怜爱和倦意。犬吠加重了夜的深意。一层白霜落在门前的矮墙上,与月光混为一体。原野开阔,收割完成的稻田像个落寞的寡妇,她的幽怨的眼神正期盼来年春天的莅临。
每个耐人寻味的冬夜都将迎来一个忙碌的白日。
清早,从灶前传来一阵香气,锅里的大甑正在蒸糯米饭。水汽弥漫了整个锅台。一张脸沉浸在水汽里,表情飘忽不定。美妙的光阴从他的身侧蔓延开来。
屋后一阵骚动,一群鸭子正欢天喜地地奔赴村前的湖面,放鸭人尖锐的嗓音像刀子一样划开了村庄的宁静。
一口置于醒目处的大缸即将派上用场。它被用来盛装出甑的糯米饭。蒸好的糯米饭将与麦芽搅拌在一起,沉淀、发酵,直到榨出糖水、熬成糖浆,最终做成甜丝丝的米糖。这道复杂工序年复一年地进行着,逐渐成为赣东北乡村热衷的风俗。
村里持续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唢呐擦亮了阴沉的天空。吃喜酒的人明显快乐于旁人,他们的耳朵都夹有香烟,看上去神气活现。吹鼓手的唾沫星子顺着喇叭口喷到了菜碗里,一旁的二胡手唱着《十八摸》,蹊跷的眼神总要在女人堆里逗留一二个来回。做舅公的依然稳坐“东冈山”,他蘸着口水数出十块钱钞票,继而犹犹豫豫地扔进唱班的铜锣里。这在乡下叫“打唱钱”。一场宴席下来,唱班总要捞够数才肯罢休。办喜事的人家乐意场面的热闹,末了或许还会给唱班打点些别的。
新娘子上轿前,有人用箩筐摆出了新娘纳制的鞋垫。花花绿绿的丝线有的绣了“双喜”,有的绣了莲花或鸳鸯,女子的心灵手巧一览无余。当哭着的新娘最终被花轿抬走,整个村庄似乎被掏空了,大人们倚在村口的枫树下目送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远,而顽童们则要追着花轿疯跑好一阵。路上时常响起大炮仗的炸裂声,它标志着一段往事的终结和重启。
麦芽与糯米饭经过一夜发酵,开始具备榨糖的条件。清晨时分,屋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手里提了篾制的榨包。他们是来帮忙的。来人吃着香烟,惨白的烟雾从口中或鼻腔慌不择路地窜出,看上去像被点着的地窖。
“今年做了几多糯米?”来人问道。
“整整一百斤哩!”主家也叼起一颗烟,他的宽阔的脸面像一垄得到浇灌的水田。
“那糖应该能吃到栽早禾。”来人嘿嘿笑了下,将一把鼻涕摔向屋角。一只不明就里的母鸡蹒跚着跑过去,最终扫兴而归。
天逐渐阴下来,雁鸣响在高处。那是一只掉队的大雁,凄厉的声音擦出金属般的寒冷和孤寂。
午后时分,屋里愈发热闹起来,几个精壮的男人挽起袖子忙着搭糖。他们像魔术师一样拉扯着碗口大的糖条,一下接着一下往锄头柄上摔打着,直到糖体由黄变白。这是一把绑在木梯上的锄柄,为了不被粘住,锄柄上抹有米粉。男人们轮番上阵,汗水浸透了衣衫,但似乎不觉得累,他们一边甩动手臂,一边谈论着庄稼。间或也谈论女人,话头对准福贵:“你家女人的皮肤最近白着哩,吃了啥好东西?”
“福贵要把老婆蓄白了生崽,你晓得个鬼!”另一个打趣道。
福贵的女人最终按捺不住,起身将一把白米粉抹在了贫嘴者的脸上,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个花面怪。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夸张的笑声承受不住挤压,像糖浆般一股脑儿地迸溅到屋外。
是的,围坐在堂前簸箕周围的女人们正在剪糖,咔嚓咔嚓的剪刀声恍若隔世的记忆,听上去温暖且富有韵律。四周散发着麦芽糖与黑芝麻混合的馨香气息。
锅里多余的糖浆被用来制作冻米糖,乡下俗称“爆里”,这是完成米糖制作的下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完全由男人来完成。在一个上下敞口的长方形木格子里,炒米在糖浆的浇注下粘到了一起,很快便有人在敞口盖上一块薄膜,又在薄膜上搭了几条干净麻袋,两三个汉子旋即脱了鞋踩了上去,动作错落有致,直到将脚下的冻米糖踩得结结实实,才取出来放在门板上切块儿。几把手臂长短的糖刀在灯影里泛着寒光,它们像即将出征的勇士,刃口镂刻着岁月的凛然和决绝……
果真就落了雪。一阵风差些吹灭桌上的灯。此刻剪刀声已停息,进入尾声的人们收拾残局回到各自的家中。瑞雪将给所有人带来好梦。
一个佝偻的身影冒着飞雪回到村庄,他的肩上照旧搭了条口袋,他是外出讨饭的眯子。他抬头看见屋檐下的我,遂跟我打起了招呼:
“你家今朝做糖吧?”
“刚刚做完了。”
“今年做了几多糯米?”
“整整一百斤哩!”
眯子“哦”了下,继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后走去。家里还有个得帕金森病的老娘等着他。风雪掀起了他的破棉袄,使他看上去像只无处躲藏的鸟雀。
那年我并不晓得眯子的大名叫彭信德,我只晓得他写得一副好毛笔字。
正如我只晓得腊月喜欢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