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魈、木客很少主动伤人,更不会择人以噬,但绝大多数山中精怪不会这样温和安全。旧时粤西一带,万山丛中,潜伏着一种靠呼唤行旅姓名吃人的妖物。古人很看重名字的隐私,称名为“讳”,是如无必要,讳于向陌生人透露的,即使友朋相交,能称呼别号和表字,一般也不肯直呼其名,至于天子及家君的名字,等闲更不可宣之于口。这固然是儒家伦常礼法使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先民认为名字寄载着一个人的灵魂密码,具有连通生命本源的神秘力量。
名字禁忌,肇始于周代
,起初只用于死者,周人认为,名字带有生命的烙印,即使人死之后,名字与其本人的关联亦未消失。直呼死者之名,呼声会传入阴界,深藏于幽冥的鬼神就可以视名字为坐标,循由阳世的呼唤来到人间,危害与这名字有关的一切人事。因此对于死者,不可称其姓名,假如一定要有所称呼,应称其谥号,这就是“讳”的由来
,也是中国历史上垂两千年之久的避讳传统滥觞。
到后来,讳的应用范围扩大,不独死者,在生之人的名字也需要避讳了。生者姓名之讳,倒不是怕与幽冥有所牵扯,但故老传说,一些黑巫术是以名字为媒介发动的,术士窃取无辜者的名字,吸收他们的生命力量化为己用,那些不幸泄露了名字而被邪术诅咒之人,从此厄运缠身,千灾百病,至乎精魂耗散而亡。于是古人立起许多规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名字,不肯轻易示人。此外,就算被叫到名字,最好也先看清发声呼唤之人,再做回应,因为相传还有些邪法和妖物,可以借由唤名和应声这一呼一应的过程,与应声者建立起一种气机感应。最著名的例子,非《西游记》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的看家法宝“叫你名字你敢答应吗”莫属,金角银角的宝物,应用的正是气机呼应的原理,一旦答应,双方气机霍然连通,应声者不免被吸入宝器,化为脓血。
那粤西山中妖物,就专以此术呼喊过路行旅之名。那些过客跋涉莽荒山路,正走得焦躁,陡然听一个声音喊他的名字,又或喊:“何处来,哪里去!”
行旅不明就里,往往糊里糊涂应了。这一答应,气机交感,行旅就此被妖物牢牢锁定,再也摆脱不掉。接下来不论他走出多远,怎样藏匿,当天夜里,妖物总能借由气机的导引衔尾而至,行旅必死无疑。
好在当地山麓的旅社老板多知妖怪底细,每有山行客人至店投宿,老板都要先问一句:“客官日间过山岭时,可曾被呼唤姓名,却不见发声之人?”客人答说:“有这回事。”老板再问:“当时可曾答应?”客人若说:“未曾答应。”自然万幸大吉,相安无事。若是答应了,老板便道:“山中相唤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种人头蛇身、名为‘人首蛇’的妖怪。此妖凶诡无比,专能靠唤人姓名施毒布气,客官既然答应了它,便已身中妖毒,今夜子亥之交,那妖怪就要来吃人了。”
客人魂不附体,苦求救命,老板取出一枚小盒子交给客人,嘱咐说:“今晚把盒子放在枕边,听见异响就打开盒盖,保你无事。”
是夜子时,腥风涌树,排闼而入,人首蛇果然来了。客人吓得要死,但听得枕畔盒子里沙沙地一片密响,好似细雨打窗,忙掀开盖子,“嗡”的一声,一道赤光破空飞去,眨眼复又飞回,投进盒中,定睛看时,原来是条小蜈蚣,通体红光流动,宛如冶铁炉里正被高温煅烧的铁条一般,这时户外妖氛都绝,惨雾销尽,复归平寂。次日拂晓出门一看,一条丈许大蛇死在店外,蛇身漆黑如墨,却生着一颗类人的头颅,灰白的人脸又长又尖,长发披散,额头正中洞穿一孔,周遭灼痕宛然。问起旅社老板才知道,人首蛇来去如电,无迹无影,万难防御,身中妖毒之人,就算逃出万里之外,终亦无可幸免。世上只有这能吸蛇类脑髓的“飞蜈蚣”与另一种“葛仙蜂”是人首蛇唯二克星,此间逆旅无不豢养,以护卫宿客安全。
人首蛇最早现身,是在东海蛇岛,东晋郭璞的《玄中记》云:
东海有蛇丘之地险,多渐洳,众蛇居之,无人民。蛇或人头而蛇身。
东海蛇岛重洋遐阻,人迹难至,蛇妖无法渡海登岸,也就不能为害,是以上千年来,古籍罕有记载。但它偶一出世,足以引起广泛的恐惧。杜甫曾告诫山居者:“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
”据说即指此妖而言。
到清代,岭南山区突然出现了大量人首蛇,原因不明,由于此妖禀赋太过诡异,一时不知有多少山民过客回应了它的呼唤,被吞食于幽暗的夜晚。没有人见过人首蛇是怎样进食的,往往只听得一声短促惨叫,被害者已经尸骨无存。在经过无数次失败的试探后,人类才终于找到了飞蜈蚣和葛仙蜂两种蛇妖克星展开反击,人首蛇种群数量就此锐减,它们所造成的伤亡,得以有效遏制。
到了后来,人首蛇几乎被消灭殆尽,但这种倏忽来去的蛇妖,已在民间集体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烙印。旧时中国南地,人首蛇的传说家喻户晓,许多老人长辈常举人首蛇的例子教训孩童,警告小孩子不要轻易同陌生人搭话。鲁迅先生孩提时代就曾聆受这样的告诫,吓得他夏夜在院子里纳凉时,甚至不敢看向自家院墙,生怕那里探出一张人蛇的脸。为此鲁迅表示,极想得到一盒飞蜈蚣
,有这样一条奇绚强大、仿佛剑仙法宝的灵虫傍身,才可以大胆玩耍,高卧无忧。
天下万物相生,万物相克,再厉害的妖物,也自有其克星。中国民间盛传,蜈蚣正是蛇类天敌,蜈蚣噬蛇,如蛇食蛙鼠,尤其是深山之中,那些修炼了不知多少年月,已近通灵的奇形异种,更视毒蛇大蟒为以毒养毒的滋补珍馐,时时离穴捕蛇,偶尔为人类所目睹。
清朝江南名士袁枚自道,他的舅舅有一年过温州雁荡山,便见到了一场奇观。当时日方过午,山气虽然清佳,亦甚燠热难耐,舅舅独自一人借着林荫掩映,沿山涧徐徐而行,极盼着能有阵清风一解暑闷。他走了一阵,东北角上果然吹来一股强风,风中杂着难闻的腥气,舅舅才呼吸两口,便觉头晕脑胀,烦恶欲呕,他以为这是瘴气,忙撒了一泡尿在汗巾上,掩着口鼻,望地势较高的上风处爬去。才一举步,那腥风涌起的方向轰然冲出一条五色斑斓的大蟒,蟒身几有水缸粗细,遍体鳞甲耀日生光,贴地奔游如飞,直钻入溪水中去,隐没不见。把个舅舅吓得僵在那里,呼吸都要闭住了。他一缕惊魂尚未及归窍,草木分处,从蟒蛇来路又爬出一条六尺多长的大蜈蚣,甲壳油光紫亮,百足触须粲然金黄,阳光之下,紫金辉映,真是威武到了极处。蜈蚣爬到溪水之边,驻足不前,在蟒蛇入水之处逡巡来去。
舅舅猛然想起蜈蚣食蛇之说,方才那条大蟒狂突急窜,说不定正是在躲这只蜈蚣。然而那溪涧颇深,蜈蚣不能下水,空自群脚舞踔,飒飒作声,眼看是拿躲进水里的蟒蛇没有办法了。舅舅正在担忧,这蜈蚣捕蛇不得,会不会转而对付自己?却见蜈蚣腭牙一张,吐出一颗奇异的珠子,约有鸡蛋大小,殷红如血,光芒四射,照得满谷上下草木皆赤。那珠子滚入水中,只听“嗤”的一声响,溪水立即便像沸了一般,水泡腾涌,整个山涧霎时热气弥漫。大蟒被煮得藏身不住,浮上水面,扭曲挣动,颠扑不已,拼了命地想逃上岸来,奈何水温实在太高,才逃出半条身子,已经皮肉烂熟,鳞甲脱卸,死在了石滩上。蜈蚣施施然爬上蛇头,吃尽蛇脑,反身向水中一吸,一道红光“嗖”地飞回口中,全身肢节爆出鸣鞭般的脆响,理也未理呆立一旁的舅舅,径自爬入茂林丛箐而去。
蜈蚣撵蛇,蛇给追得无处可逃时,似乎总喜欢躲进水里,明代人黄衷也曾亲眼见过类似的情形,他说:
予村居时,见小蜈蚣逐尺余小蛇于池塘,蛇惧没水,蜈蚣于水面布毒沫,蛇不禁自浮出,蜈蚣乃啮杀之,并去其两目。乡人云,蜈蚣寄种于蛇目,是以毒也。
清末作家吴虞公所述的一件奇闻,更可见“蜈蚣克蛇”之说的深入人心。清朝末年,有个宁波学生在广东读书,偶然郊游,道左遇一画师,那画师拦住他说:“小兄弟面有青气,近日恐有灾祸临头,我这里有一幅画,可为你消灾禳祸。”学生自命是受先进思想教育的新青年,对这些江湖术士的危言耸听不屑一顾,当下婉言谢绝。画师道:“我非是招摇撞骗之徒,这画白送与你,分文不要。”学生不耐烦与他纠缠,只好敷衍着道谢接过,看也未看,随手塞进书包。
一天游逛下来,什么也没发生,学生渐渐便将此事忘了。当晚宿在旅舍,中夜时分,忽闻户外窸窣有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爬动,接着腥气大盛,“咔嚓”一声,门板碎裂,撞进一条朱头墨身的巨蛇。学生一惊而起,魂飞天外,眼看那蛇逼近榻前,张开獠牙就要咬在身上,墙上的书包里“嗖”地跳出一条大蜈蚣,飞上蛇头,与巨蛇翻翻滚滚,斗出室外。斗了约莫半个时辰之久,巨蛇终于不敌,为蜈蚣所杀,蜈蚣也倏尔不见了。学生蜷缩在屋角,一夜没敢合眼,第二日,他想起画师之言,忙取出那画轴展开一看,通幅白纸中央,墨色淡淡,赫然画着一条手指长的小蜈蚣。
蜈蚣能制蛇妖,固然佳妙,但蜈蚣本身亦在五毒之列,非是善类。旧时白话小说常写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人物,惯取“飞天蜈蚣”为号,只为蜈蚣若炼至飞天,万物所忌,难以为制,不特人首蛇妖不足当其一击,连龙亦畏惮,必发雷电相击。
相传旧时岭南山区还有一种蜈蚣,天生天养,能长到数丈之巨,大如龙象,甲壳坚逾钢铁,连牛都能吞食。有时出山骚扰乡里,人类刀斧兵刃皆不能伤,唯有指望靠火焰和噪声勉强将其惊退,除此之外,简直无法抵敌。
清人笔记《三冈识略》也记载说,广东南塘一片墓地附近,常年栖居着两条丈许长的大蜈蚣:
南塘张氏墓,林木蓊郁,有蜈蚣二,长丈余,足皆数寸,夏月悬树间,若曳匹练。
像这等庞然巨怪,又或飞蜈蚣那类神异无比的毒虫,倘若不能为人类所用,反与人类为敌,对付起来将十分棘手。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生克制化,消长盈虚,莫非有数,蜈蚣既能克制蛇妖,天地自然也会孕育一类灵物,专克蜈蚣,以为平衡之道。
话说那是在几百年前,河南少室山突现异象。那年春日惊蛰之后,每值夜幕降临,嵩山南麓的山村居民抬眼便可望见少室之巅,飞起两道红光盘旋天际,蜿蜒夭矫,宛若火龙游弋,纵横翕忽,瑰幻无方,直到鸡鸣破晓方而隐去。居民莫测其实,惊奇恐惧,不免胡乱揣测,也有说那是龙的,也有说那是剑仙斗法的。有个过路的算命先生仰天看了一夜,第二天跟人家说,那是山上将有异宝出世,封宝的山石阻不住宝气,宝光破土而出,吞霄食汉之象。总之各种意见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而时间一长,居民见那两道红光只是当空飞舞,并无其他异样,也就渐渐地惧意消尽,以至于见惯不怪,不加理会了。
就在红光出现的第三年春末,山脚下那闭塞的小村子,又添了一件新闻,原来是有个外地客商,据说是从南方过来做生意的,住进了村子里。小山村平时难得有外地人到访,南方客商住下来后,马上吸引了全村的注意,但村民们见这人终日只顾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观光,意态闲暇得很,实在看不出做的是哪门子生意。
一天清早,客商带了个小厮,又在村中闲逛,忽听得一堵土垣之后,昂昂迸出一声嘹亮的鸡啼。客商浑身一震,两眼发光,挽起袖子攀上矮墙,只见那户农家的院子里鸡飞狗跳,一个庄户汉子正满院子地撵着一头大公鸡。那公鸡个头极大,足抵得上寻常两三只鸡,虽在尘埃之中,但翎羽焕奕,气象赳赳,两翼铺展开来,仿佛一头大雕,奔走如飞。汉子骂骂咧咧跟在后面狂追,连一根鸡毛也碰不到。
客商看得大喜,忙走到农家门前隆隆地擂门。近几天客商村里村外漫山遍野地游荡,汉子曾远远见过,因此知道他的身份,开门一看,不由得诧异,不知这个南方来的生意人到自己家干什么。
诧异归诧异,山民纯朴好客,汉子还是很客气地把客商让进门。客商谢了两句,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跨步走进院子,一眼看见那头大公鸡已飞上了柴垛,居高睥睨,神俊不凡,脱口赞叹道:“好威武的雄鸡!”
汉子扭头看了一眼,悻悻道:“这鸡老得很了,没啥用处了,留在世上,不过浪费粮食而已。”
客商奇道:“怎会没有用处呢?”
汉子扬扬下巴道:“这鸡在我家养了十几年,一直是舍不得杀的,只为当初作种鸡时极其得力,拿它配种生出来的蛋,没有不能孵化的。可自打去年春天起,这鸡的种就不灵了,一年多来,它配的种蛋,统共只孵出了一只公鸡,剩下的全是孵不出鸡仔的寡蛋。你说,这样没用的鸡还留着干啥?”
客商奇峰突出道:“既然大哥留着没用,可否把它卖给我?”
汉子瞪起眼睛,狐疑地瞅着客商,寻思:“这人贸然闯进家来,开口就要买鸡,好不古怪!”支吾道:“只要价钱合适,怎的不能卖?你要这鸡又有什么用?杀来吃吗?”
客商不即作答,反而紧盯着问道:“这头大公鸡,和它最后所生的那只小公鸡,总共需价几何?”
汉子看他这热切的态度,心中疑云更浓,加上这陌生客商的不答反问,使他心里无端激起一种抵牾,有心说一句“不卖了”。无奈方才有可卖之言在先,不好遽然改口,于是换了种说法道:“五百便卖给你。”满拟五百钱值得半两银子,尽可买下一口成年的肥猪,只要不癫不傻,谁会拿一口猪换一只老而无用的公鸡?这外地人一定不肯的。
不料客商喜动颜色,吩咐小厮速取五百钱来。汉子慌了手脚,忙强自辩称道:“我可没说五百钱,我说的是五百两银子。”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了。按彼时的物价,五百两银子足以在人稠地狭的江南购置十亩良田
,又或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内城买下一座宽敞宅邸而绰绰有余
,对于僻处山村的小农小户,实在是一笔碌碌终生亦难以企及的巨款。如此荒唐的索价,不但显得毫无交易之诚,简直是有戏侮的意思了,倘被乡邻知道,恐怕要落个财迷的骂名!他惴惴地想要措辞反悔,却见客商双眉微蹙,脸上并无被激怒之色,好像是在认真思索。
客商沉思片刻,双手一拍道:“也好,五百两就五百两。只是我客边未携有这许多现银,需往城中兑取,明日再来交付,届时你不会再改口了吧?”
汉子也不知他说这话是真是假,胸膛一挺道:“你不打听打听,全村上下,谁不知我这人从来说一不二,当然不会改口!”
客商十分高兴,拱一拱手,说了声:“明朝会。”带着小厮疾步而去,留下汉子呆呆站在日影里出神,如同做了一场梦。
这一夜他患得患失,一会儿担心那客商是在戏弄他,一会儿不自禁地憧憬果真赚到五百两银子后该做点啥,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直熬到天蒙蒙亮,刚有些倦意,猛听得剥啄声响,忙起身去开门,见客商笑吟吟站在门外,拱手问好,身后的小厮背着个重甸甸的包裹。那小厮也不等主人吩咐,径直走进屋子,把那包裹“当”地卸在桌子上,五十两一锭的“马蹄银”哗啦啦露了出来,银光闪亮,耀眼生花。汉子目瞪口呆:这人准是疯了,竟当真捧了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来买两只鸡!十足纹银当前,他倒不敢去接了,推着客商的手臂嗫嚅道:“这……这怎么好意思,我昨天不过是一句戏言,这银子,我、我……”欲待说一句辞让的话,终究又舍不得。
客商笑道:“大哥毋庸推辞,咱们公平买卖,这银子是你应得的,至于那两只鸡,我就带走了。”
汉子愕然良久,茫茫然去抱来鸡笼,将一大一小两只公鸡交给客商,看看桌上的银子,又看看摆弄着鸡笼的客商,兀自不敢相信,踧踖不安道:“客人买这两只鸡,实在有什么用处?”
客商道:“这件事情,便对你说了也不妨。大哥可曾留意到每天夜里少室山顶的两道红光吗?”
汉子道:“看见的,但不知那是什么。”
客商道:“那两道红光,实为潜伏在此山绝顶的两只蜈蚣精。两只蜈蚣一父一子,大的修炼已不下千年,小的少说也有五百年功行了,只因那小妖尚差些道行,大的势单力孤,未敢轻易出世造孽。近日我看那红光的态势,只怕再过百年之后,小妖也必将功行圆满,届时两妖齐出,连雷火天劫亦奈何它们不得,此地方圆百里之内,一切人畜生灵,不免被它蚕食无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祸胎。为今之计,必须趁那小妖气候未成,二妖不能合力之际,先下手除去,而世上能制此妖的,唯有大哥家里豢养的这种凤凰之裔——怒睛鸡。”
一席话把汉子听得惊上加惊,既震惊于山上红光竟是妖怪,更难以相信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大公鸡,居然是妖怪克星,还跟凤凰沾亲带故。客商扳一扳鸡笼,接着说道:“那蜈蚣精是一父一子,这怒睛鸡也是一父一子,正堪匹敌。你昨日对我说,大公鸡一年以来配种无数,唯有一颗蛋得以孵化,想必是它感于天敌妖气,故以精气独钟,生此灵雏,此正见得万物气机相应,神禽通灵。不过眼下这只雏鸡还太小了些,我今番带回家去多饲珍物,丰其毛羽,壮其筋力,到明年此时,雏鸡长成,便是那妖物伏诛之日了。”
汉子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合拢了嘴巴,咂舌道:“妈呀!亏得前几天我还因大公鸡无用,险些将它宰了炖肉吃,原来它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客商笑道:“幸而大哥未曾造次,需知世上异形之鸡所在多有,其中两种千万杀不得,一是爪上长有四个鸡距,翼下生有一对隐翅的,那是龙之所化,杀之必遭雷殛;再者就是这凤凰之裔怒睛鸡了。天下鸡禽何止亿万,唯独伏龙、凤种,天生神物,亿万无一。”
汉子听他说得玄奇,喃喃咀嚼道:“怒睛鸡,怒睛鸡?我只知道蛋鸡、肉鸡、种鸡、元宝鸡、固始鸡、芦花鸡,我瞧这怒睛鸡不过身量大些,跟其他鸡也没啥不同,怎的就是凤凰的种了?”
客商招手道:“近前来看。你瞧,这鸡的眼睛有什么特异?”
汉子透过笼网去看那鸡的眼睛,什么特异也没看出来。客商道:“仔细看它的眼皮。”汉子凝神一看,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禽鸟之类虽然与人一样,也有上下眼睑,但包括鸡在内,世上禽鸟的眨眼方式却是与人类相反的,人类眨眼,是上眼睑向下包覆眼球,鸟类眨眼则是下眼睑向上,这是物种天生构造使然,本来概莫能外。然而那怒睛鸡的眼睛,却偏偏一反造物规律,竟与人眼一样,是从上向下眨眼。汉子转头看着客商,一脸的惊疑。
客商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怒睛鸡与众不同的鸡形凤相。”
汉子啧啧称奇,心想自己曾养了十几年凤凰,末了还把凤凰卖了五百两银子,这两件异事,足够夸口半辈子了,当下热情地留客商在家用了酒饭。几杯热酒下肚,两人情绪越发高涨,客商说道,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物,世间万物天性生克,大抵如此,所以他判断克制蜈蚣精的怒睛鸡,多半就出在这少室山左近,为此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辗转求觅,总算工夫不负有心人,被他找到了,由此亦可见妖怪气数将尽,明年除妖,必收全功。汉子见他神采昂扬,也很高兴,两人殷殷劝酒,吃得酩酊大醉。隔天客商辞归南下,汉子直送出十里之外,约定来年再会。
忽忽一年光阴,转瞬而逝,次年初春,客商果然不负前约,带着两只鸡回到了汉子家。汉子见那雏鸡已然长成,除身型略小几分之外,风姿气度,俨然可与老鸡相埒,也不胜欢喜,忙进去跟浑家说了,收拾房间,邀客商在自家下榻。
北方春来较迟,客商到日,河冰初开,柳树新芽未吐。山顶那蜈蚣虽已成精,蛰藏出没,犹未脱离天理,秋冬敛迹,春夏复出。客商错估了北地气候,来得早了些,见妖物尚未出蛰,便暂住在汉子家里,终日与他谈些江湖奇闻。
这般谈谈说说,不觉旬日又过,东风渐暖,草木萌动,汉子忙于准备春耕,也没那许多空闲陪客了。忽一日傍晚,只听客商站在院子里大叫道:“妖物现身了!”忙走出去看时,果见少室山顶云笼雾罩,两道红光吞吐不定。客商脸上满是激动神色,攥紧了拳头道,“这一日总算到了!大哥,你不晓得,为诛除此妖,费了我多少心力!”
汉子也代他欢喜,又怕妖怪厉害,不禁有些担忧,问道:“预备何时下手?”
客商道:“明日午后,我就上山。”
翌日用过午饭,客商留下小厮,独自背了鸡笼,去向汉子道别。汉子大声道:“说的什么话,兄弟千里迢迢,豁出性命来为本乡除妖,我身为主人,难道反而缩在家里,让你独自去犯险吗?”抢到墙角,抄起一把昨天连夜磨得雪亮的柴刀,比了一比道,“我这膀子也还有两把力气,去替你砍那妖怪几刀也是好的。”
客商笑道:“我知道大哥豪勇,也并非不愿请大哥助拳,只是那妖物剧毒无比,若非习得辟毒之术,离它十步之内,人便要化为血水,我虽习练此术多年,届时也不拟同它近身搏斗。何况有怒睛鸡之助,我纵然不敌,自保谅亦无虞,大哥毋庸担心。”汉子听他这样说,料想自己去了,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再三叮咛“多加小心”,目送客商负笼而去。
薄暮时分,日影西沉,巍峨的少室山在暗蓝天幕投下巨大的轮廓,像黑沉沉凝固的海浪,两道红光飞腾青冥,明灭闪烁,谲诡流幻。汉子站在屋顶,遥遥相望,心中牵记客商的安危,不知他现在到了何处,何时动手,胜败又将如何?他不住地搓手顿足,坐立难安,眼看着眉月升起,星斗满天,始终毫无动静,心里越来越焦躁,真恨不得提起柴刀,举火上山看看。这么腹热心煎地等了大半夜,到二更时分,那一直徐徐游走的两条红光猛然顿了一顿,接着首尾暴长,华光大盛,化作两股掣电一般,纵贯半天,狂飙怒射,或东或西,或分或合,或盘曲如环,或直伸如索,或回旋如鹰翔,或奋激如鱼跃,或少卷而骤舒,或将前而顿却,其迅疾猛烈,何止十倍逾常。汉子霍地站起,满目朱雷赤电,闪得他眼花缭乱,一颗心也随之彷徨不定,好似陷入了一个奇光交织的漩涡。也不知那边厢斗了多久,忽听得“啪”的一声微响,一股红光当空迸散,如彗星斜掠,疾坠而落。汉子“嗬”地喊了出来,知道二妖已去其一。另一道红光发了狠地东奔西突,忽高忽低、忽即忽离地挣扎少刻,毕竟孤木难支,浸浸然势弱气靡,光芒愈转愈暗,终于撑持不住,宛如败叶漾空,飘飘荡荡,坠入渺茫丛山不见。一时异光消绝,无边夜幕,唯有星月皎洁,银河在天,归复恬谧安然。
汉子出了一身冷汗,定定神,爬下屋顶,大开门户以待客商,但他心中实在忐忑得很,不知此役除恶尽否,亦不知客商有无伤损。俄而东方微白,鸡啼声此起彼伏,却迟迟不见要等之人的身影,他忍不住走到村口,远远正见客商左手提鸡笼,右手拖着一串沉重的物事健步而至,大喜上前接应,边叫道:“兄弟,你没事吧?”
客商脸上却不甚欢愉,道:“我固然无事,可惜一对怒睛鸡皆受重伤,恐怕难以保全了。”汉子接过鸡笼一看,那小鸡遍体毛羽脱落殆尽,歪倒笼子一角,奄奄一息;老鸡一身彩羽稀稀落落,趾爪断折,气沮神丧,往日的剽悍雄俊荡然无存,也不禁伤感。再看客商右手的物事,却是拴束在树枝上的两条大蜈蚣,他想起此妖剧毒,不能近它十步之内,忙缩身后退,客商道:“妖死毒散,已经不妨事了。”汉子这才慢慢走近,仔细端详这千年毒虫,但见那条大蜈蚣长逾六尺,甲壳之下,红光隐隐,硕大的毒钩崩缺了一枚,想来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缘故,那密密麻麻、竹笋般一节一节的步足犹自蠕蠕而动;另一条稍小的也有五尺多长,体侧群足已多被削断,此时形同枯木,早已死透了。
两人并肩回到汉子家中,浑家捧来茶饭吃了,客商便命小厮前往市镇,置办两口木匣盛装蜈蚣,好方便携带。汉子奇道:“这臭烘烘的虫子尸体,兄弟还带回去做什么?”
客商笑道:“小弟在商言商,带回去自然是做生意了。此妖千百年修为,可谓一身是宝,尤其体内蜈蚣珠乃无价之宝,单视它们每夜红光外烛,上射云霄,即可知体内不知炼有多少颗神珠。便是它们这副躯壳……”他拿起树枝“砰砰砰”地敲了敲蜈蚣的厚甲。“水火不侵,胜过百炼精钢,回头剥下来,制成剑函刀鞘,作价也当在千金之数。”说着面有欣慰之色,随即目光一转,瞥见鸡笼,复又叹道,“奈何怒睛鸡伤重过甚,小鸡恐怕撑不过十天了,半年之内,老鸡亦当殒命。唉!想不到如此神物,竟在我手里断了根。”他叹息一阵,对汉子道:“怒睛鸡生于此地,就让它们也终于此地吧。这两只神禽有大功于人间,异日死后,还需劳烦大哥善为安葬。”
汉子一一答允了,客商又道:“此鸡已身受重毒,万万不可食用,切记,切记。”
第二天两口木匣送到,客商盛装了蜈蚣的尸体,又谢了汉子二百两银子,雇来脚夫,负之而去。汉子苦留不住,一直送到县境,洒泪而别。
尔后两只怒睛鸡果然如期俱毙,汉子将两鸡的事迹遍告乡里,乡民感其救护之德,郑而重之为其下葬立冢,入土那日,群鸟翔集悲鸣,声动山野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