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淤泥而不染”的北宋理学大家周敦颐,故居位于湖南道州(今永州市道县)一条名叫“濂溪”的河流之畔。作为中国“理学”开山祖师之一、“程朱理学”之“二程”的老师,周敦颐生前“大音希声”,其名并未特别显扬,直到去世之后,由于南宋朱熹等人的鼎力推崇,他的学术地位方始真正确立,天下闻名。
南宋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子弟后辈为周敦颐兴建书院,传承他教化育人的遗志,这座书院,就是至今尚存的濂溪书院。
两百年前,清代乾隆时期,江南名士袁枚的一位同乡因为仰慕潇湘山水、先贤风范,不远千里来到湖南道州,探访濂溪书院,却在此地无意间目击到了一种神秘怪物。
濂溪书院旧址地处深山叠嶂之中,周围千峰环列,十分荒僻,居民并不多,只在山脚下有几十家漆户,靠进山采漆为生。漆树的羽状复叶同香椿很像,当地发生过误食漆树树叶导致死亡的案例,所以官府特意在进山的路旁竖立石碑,提醒居民过客注意甄别。这块石碑一竖,寻常游客望而却步,进山的人就更加稀少了。
人迹稀少,野兽就多了起来。袁枚的同乡带着一个随从,问明了书院所在方向,沿漆树林徒步进山,樵径又窄又陡,主仆二人走出五六里地,耳听山风送来一阵异声,抬头看时,见那濂溪书院所在的山崖之上,密密麻麻趴着一大片东西,远看好像松林,绵延数里,蠕蠕而动。等走到近处时才看清,那一片东西竟然全是猴子!无数猴子如同虫蚁,布满了整片山崖峭壁,万头攒动,老少雌雄环集,吱吱乱鸣,发出凄厉的喧噪。
两人何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猴群,冷汗直冒,骇异至极,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轻手轻脚地慢慢从那崖下走过,循山路转到山顶。山顶恰可以俯瞰濂溪书院,此时再向下看去,更觉得崖壁上的猴群震撼离奇。忽见两个猴子攀藤跃涧,如飞般奔上崖壁,在猴群间到处乱窜,两只前爪连摇,似乎是在传递什么信息。已而群猴悉数起身,有些大猴背着小猴,有的三三两两搀在一起,缘着崖壁攀援而上,都拥到书院前面的石台之畔,乌压压挤在一处,俯首无声。
数以十万计的猴子把那偌大的崖顶挤得几乎再无余隙,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这情形当真诡异。主仆二人瞧得奇怪,不知道群猴聚集于此,意欲何为?风吹万木,簌簌有声,只见那石台之后跃出一只小兽,模样似猴,体型尚不及猴子大。群猴见到这小兽现身,愈发战战兢兢,都趴在地上发抖。那小兽蹲坐在石台上,双爪向上一举,身体忽地抻长一丈有余,化作了一头庞然巨怪。这时便有一只猴子慢慢爬上台来,跪到巨兽身前,扯着自己的头皮向后一撕,自行将头皮剥了开来,鲜血迸洒石台之上,触目惊心。
巨兽抓起猴子,嘴巴凑到猴头上一咬一吸,已将猴脑吸尽,随手把猴尸远远丢掉,第二只猴子又爬上石台,如前者般自戕,供巨兽食用。不多时,那巨兽连珠般吃了十几只猴子。这时一只小猴呜呜咽咽爬上台沿,好像十分害怕,踯躅不敢上前。巨兽等得焦躁,怒吼一声,几只老猴便跳上台去,把那小猴向前推搡。
这一面却看得那随从义愤填膺,既恨那巨兽残忍,又恨猴群无情,怒从心头起,便从行囊中摸出一个大爆竹,点燃了扔下山崖,轰然大响,群猴猛不防吓了一跳,惊乱起来,纷纷逃往山下,你推我挤,坠崖而死者不计其数。那巨兽也大受惊吓,反身一跃,撞塌了书院一角房檐,奔入群山之中,不知所踪。
同乡回家后,将这番见闻告诉了专好采听奇闻的袁枚。袁枚也不知道那只食猴怪兽是什么,为何能使如许庞大的猴群俯首帖耳,任其宰割。后来他在一部题名为《异物志》的古书中找到了线索,书中记道:“石掬如猴而食猴。”说明古人也曾见过一种貌似猴子、且以猴子为食的动物,称之为“石掬”,但语焉不详,并无进一步描述,所以袁枚的同乡在道州山间所见者是否即是石掬,那就不得而知了。
事实上,中国传说中还记有一种“如猴而食猴”的动物,叫作“狨”。
明末有位秀才,名叫徐树丕,因故国蒙尘,不愿屈身事胡,自号“活埋庵道人”——住在被活埋的庵庐中的道人,如此别号,真可谓稀奇古怪。名号古怪,著录也一般的古怪,他有一部《识小录》,内容搜奇抉轶,其中就提到了这种名为“狨”的食猴之兽:
陈贞父为宝鸡令,尝见鬻皮于市,似猿猱而长尾,尾色红。问之曰:“狨也,去来林间如飞。猿猱之族,千百为群,出采山核,绒至莫不俯首帖服,不敢张目视。狨历视其肥腯者,取小石或落叶识其首,啖且饱。狨卧或它去,猿猱散走,其首识者惴惴,待牙吻不敢动。其黠者乘间窃取首所识,移之邻,己得脱去而邻代之矣。”
这段文字是说,明代陕西宝鸡县有个姓陈的县令,曾在集市上看见皮货贩子兜售一件奇特的皮毛,看上去像猴皮,而尾巴特长。据商贩介绍说,这是“狨”皮,此兽以猿猴为食,在林间行动如飞,猿猴族群遇上,立时悚然不动,有若刀兵加颈,僵立如死,静候狨来挑拣。狨便像逛市场似的挑来挑去,最后挑中最肥的一个猴子,取一颗小石头或者树叶放在那猴子脑门上,作为标记,自行离开去处理其他事情,猴群随之散去,只有那被选中的猴子呆在原地,战战栗栗,等待稍后狨回来把它吃掉。不过也有特别聪明的猴儿,使个“李代桃僵”之计,趁狨不注意时,将脑门上的小石头悄悄移到别的猴子头上,那替代者倘若反应不过来,登时便呆若泥塑,替那原本中选的猴子作了狨的果腹之物。
现代汉语也有“狨”的概念,通常指卷尾猴科狨亚科的动物。这些小巧的灵长类动物主要分布在南美洲的雨林里,以昆虫、水果和树叶为食,人畜无害,显然不是中国古籍记载的食猴异兽。
北宋名物训诂专著《埤雅》在考释狨这种动物时说:
狨,盖猿猴之属。轻捷善缘木,大小类猿,长尾,尾作金色。今俗谓之金线,狨生川峡深山中,人以药矢射之,取其尾,为卧鞍被坐毯。狨甚爱其尾,中矢毒,即自啮断其尾以掷之,恶其为深患也。狨,一名猱。
认为狨就是金丝猴,后人亦多有持此说者。但这段文字最后一句又写道:“狨,一名猱。”这是又把“狨”和“猱”混为一谈。对于“猱”,中国人不会眼生,李白《蜀道难》中的“猿猱欲度愁攀援”,所指即是此物。
狨和猱是同一种生物的说法,也并非全无根据,明代人冯梦龙的《古今谭概》写道:
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谓其忠,益爱近之。久之,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乃死。
据《古今谭概》提供的信息,猱和狨一样,是“小而善缘”,善于攀援的动物;这种动物智商颇高,它会用具有麻痹效果的手法替老虎挠痒,趁此机会以利爪掀开老虎头骨,取虎脑而食,老虎起初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等到反应过来,已经脑裂而死。喜食兽脑这一点,正与袁枚同乡目击的猴状小兽一致。
在名物学和词汇学领域,存在一种常见现象叫作“流俗词源”,即语言者对难以索解的概念,参照自己熟悉的事物和概念做出通俗但错误的主观解释。最典型的例子是“指鹿为马”,认识马而不认识鹿,便强行把鹿解释成马。古代的名物考据,尤其对稀有生物考据时,常犯这类张冠李戴的错误,倘若不加订正,反而以讹传讹,久而久之,考据对象的本来面目就只有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幸的是,食猴兽的调查似乎正遇到了这种情况,众说纷纭之下,“狨”“猱”以及金丝猴的身影纠缠在了一起,难以厘清。那么袁枚的同乡在道州深山中所目睹的究竟是什么?是一种至今未被确认的生物,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生物,又或者是某种山中修炼年久的畸形精灵?真相到底如何,尚待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