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
这首四言诗文辞晓畅，只需侧重解说开篇的“玉壶买春”。
所谓玉壶，是酒壶的美称，李白有诗句：“玉壶系青丝，沽酒来何迟。”
这酒壶的材质可以是羊脂玉或碧玉，但茶圣陆羽说过“邢瓷类银，越瓷类玉”
，因此说这玉壶是单色釉的瓷壶也未尝不可。毕竟唐宋时，邢窑、定窑的白瓷，越窑、耀州窑、龙泉窑的青瓷，都是名品，其中上等货色皆是可和美玉等观的奇珍。
买春，指的是买酒。今天，白酒品牌里有剑南春。历史上称“春时作，至冬始熟”
的酒为春酒。杜甫笔下“射洪春酒寒仍绿”
，白居易说“绿蚁新醅酒”
，可见蒸馏酒还没普及时，酒可以是绿色的。如此说来，相较碧玉或青瓷，用羊脂玉或白瓷质地的盛酒器，或许更能反衬出“酒色半澄春后绿”
吧？
另可一提的是，从北宋开始，很多窑厂开始定型烧制一种撇口、细颈、垂腹、圈足的瓷瓶，称为玉壶春瓶。它一开始是实用的酒器，到元代转变为陈设器，沿袭至今成了中国瓷器里的典型器型。
弄清楚什么是“玉壶买春”后，我们再来阅读“典雅”四言诗。前两句构成了一个场景：竹林间有一座茅屋，其中坐着的人风度翩翩，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雨景。和如此雅致的诗意相近的画面，我们可以欣赏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手卷《盆菊幽赏图》，这是明代大画家沈周的名作。徐徐打开画卷，右侧是较为平坦的临河坡岸，树木掩映下，有一座茅亭，亭中三人端坐，正饮酒赏菊，另有童仆站立，手持酒壶。
画面中央是三棵彼此呼应的高树，另有一株斜斜地伸向水面。它们和茅屋里的三位高士、一个童仆形成了微妙的对应关系。树仿佛成为人格化的象征。当然《盆菊幽赏图》中少了“左右修竹”，是否下雨也未可知，但整体意境应该说和“典雅”四言诗前两句基本相符。
表面看，我们只是由诗歌联想到画面，实际上是把文学和绘画贯通起来。至迟从宋代开始，中国艺术家就提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
，又有“画为无声诗，诗为有声画”
的说法。这说明先贤在审美中努力尝试沟通视觉和听觉两种感官。
这种审美方法就是通感，或者叫移觉。它是将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彼此转换挪移。通常情况下，雅致之感更细微，更需要欣赏者充分调动自己的各种感官去捕捉。所以在欣赏典雅之美时，通感运用得也最为充分。
不妨再来看“典雅”四言诗的中间两句。由“白云初晴”可知，场景为之一变，其实也有传世名画与之暗合。这就是天津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明代大画家仇英的代表作《桃源仙境图》。
这是一张大立轴，构图取法北宋全景式山水，通幅青绿，色彩古艳，巍巍乎高山，潺潺兮流水，峰峦起伏，相伴白云缥缈，仙山琼阁若隐若现。画中人物集聚于左下方近景处，所占比例虽不大，但俱穿白衣，显得格外突出醒目。只见三位高士临溪而坐，一人抚琴，一人低首聆听，一人身倚石岩，挥舞右臂，仿佛正陶醉于乐曲中。就连提篮的童子似乎也为琴声所感动，静静伫立，若有所思。
你看，无论是“典雅”四言诗的前四句，还是与之呼应的两幅名画，我们在欣赏的过程中都充分调动起自己的各种感官。视觉和听觉之外，开篇“玉壶”二字，如果能联想到“一片冰心在玉壶”
，那么会诱发触觉；春酒的滋味可以刺激味蕾；雨中的竹林、飞瀑下的树丛，又能唤醒我们的嗅觉记忆……当所有的感官贯通联动起来，我们的审美体验才更丰富圆满。
所以说通感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典雅之美的一把钥匙。
为何是典雅，而不是高雅、优雅、秀雅？关键在“典”字，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典故。简单说，典雅之美就是一种能够讲出故事来的雅致的美。
《盆菊幽赏图》 明 沈周 辽宁省博物馆藏
《桃源仙境图》 明 仇英天津博物馆藏
如果把体悟典雅之美比作开启一扇门，而通感是钥匙的话，那么“典”——典故就是这扇门上的锁头。例如“典雅”四言诗里提到的“眠琴”，也就是在树下横陈古琴而不弹。为何不弹？从字面看，前有幽鸟相逐，后有飞瀑直落，无不传递了声音之美。
幽鸟相逐，可以让我们想到南朝诗人王籍《入若耶溪》里的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雀鸟追逐，叽叽喳喳，反衬出环境的清幽。上有飞瀑，纵然没有直下三千尺，捣出奔雷声，至少也是山泉泠泠化作白练淙淙。有这些声音相伴，古琴自然横陈不弹了，难怪两宋之际的刘洪道会说“放眼观飞瀑，枕流听素琴”
。
素琴又是什么呢？这其中的典故来自大诗人陶渊明。史书记载他不通音律，但收藏了一张“素琴”——琴上没有丝弦，也未镶嵌标记音位的徽志。每当和朋友饮酒聚会时，陶渊明都会拿出这张琴，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唱和：“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这就是无弦琴的典故，有闲适归隐的意蕴。流传下来，到了南宋，诗人饶延年写了一首诗，题目索性就叫《无弦琴》：
月作金徽风作弦，
清音不在指端传。
有时弹罢无生曲，
露滴松梢鹤未眠。
因此在我看来，“眠琴绿阴”岂止不弹，更是无弦而不能弹。“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这是一幅有声无形的画。以通感为钥匙，找到无弦琴的典故，开锁推门，我们又会欣赏到怎样的典雅之美呢？
这一刻，我想到的是古琴曲《流水》。《流水》起首之音，忽隐忽现，恍惚置身《桃源仙境图》里层云飘忽的高山之巅。接着节奏渐趋明快，清澈的泛音听来切切铮铮，正所谓“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
。继而旋律跌宕如狂风猛浪，“息心静听，宛然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几疑此身已在群山奔赴、万壑争流之际矣”
。随后音势大减，恰似轻舟已过万重山。曲末，又闻流水鸣溅溅。一曲终了，让你忍不住感慨：“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我听《流水》，信哉斯言！
很多古琴名家都录制了《流水》。我们可以听一听管平湖先生的版本。1977 年美国发射“航行者号”无人太空船，其上携带了一张喷金唱片，据说就收录有管先生弹的《流水》。相传管先生弹《流水》用的古琴叫“飞瀑连珠”。如果传闻属实，那么这个名字和“眠琴绿阴，上有飞瀑”刚好形成了完美的呼应。
找到锁头推开门。门外绿荫飞瀑，门内落花流水。这里面隐含着一个转折，也就是李煜《浪淘沙令》里的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从中既可以联想到“逝者如斯夫”
，又不禁感慨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个转折揭示出的时间流逝，在“典雅”四言诗里表现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也就是秋风寒露百草摧折之际，兀自绽放的菊花已然一副铁骨经霜的老态。
所以欣赏典雅之美，不但需要使用通感的方法，需要了解典故，更应该明白时间流逝是形成典雅之美的催化剂。当这种催化剂作用于艺术品，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呢？
我们去看各式各样青铜器时，总觉得青绿色应该是这些器物原本的色泽。殊不知所有青铜器在铸造问世之初，都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2003 年 1 月，在陕西眉县杨家村，五位农民意外发现一个密封的土龛，里面安放了二十七件青铜器。他们不贪心，随即向政府报告，成全了中国考古史上极为重大的发现——杨家村青铜器窖藏。这批国宝如今收藏在陕西的宝鸡青铜器博物院。如果你去参观，会惊讶地发现它们大多没被完全氧化，仍依稀保有灿若黄金的初颜。
这是催化剂失效的罕例，但绝大多数艺术品都没这么幸运，只能默默承受着光阴流转带来的光泽黯然。其中雅致者，若与时间流逝相处得宜，就会催化出“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典雅之美来。
我接下来想要和你分享的案例来自重庆市大足区。大足石刻名扬天下，宝顶山、北山、南山、石篆山、石门山等摩崖造像各有特色，其中的北山第 136 号转轮经藏窟更被誉为“中国石窟艺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
南宋初年，当地军政负责人带头出资开凿这座石窟。来自今天河南禹州一带的工匠胥安等人，一锤一凿，用了五年时间（1142—1146年），先在砂岩中掏出一个深6.79米、宽4.1米、高4.05米的平顶长方形洞窟，又继续精雕细刻出二十多尊精美绝伦的造像：静静站立的如意珠观音和数珠手观音恬淡高雅；盘膝而坐的玉印观音和日月观音端庄优雅；端坐于狮子、大象上的文殊、普贤二菩萨娴静秀雅。
我们今天仔细观察，还能隐约看到这一堂雕像曾经敷有绚丽色彩。是的，在这座石窟的开凿题记中，留下了“镌刻妆彩”的说明。可想而知这些雅致的造像在问世之初是鲜艳绮丽的，工匠们力图营造的是华美缤纷的视觉效果。
但八百多年的光阴把淡妆浓抹于各尊造像上的五颜六色几乎消磨得一干二净。华彩卸去，造像纷纷显露出灰白色的砂岩质地，出落成“人淡如菊”的典雅。这种显现是动态的平衡。这种质地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在视觉感受上是如羊脂玉的色泽。倘若此刻我们再拾起通感这把钥匙，就会形成温润如玉的触觉假象。
时间的流逝，缓缓洗去华丽绮艳；时间的催化，让重庆大足北山第 136 号窟生发无限的典雅之美。凝望这座砂岩雕凿的殿堂，我深信“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才是“典雅”四言诗的诗眼所在。
至于这首四言诗最后说“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意思是把这样的佳境书写下来，值得欣赏品读。是啊，拿起钥匙，转动锁头，推开门，面对时间流逝催化生成的典雅之美，我们自然可以从容赏读。
古琴艺术： 通过早期文学作品和考古发现，可知古琴在中国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传统中国文人强调的素质修养有“琴棋书画”之说，古琴位居其首，可见它和中国文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古琴有七根弦、十三个徽，通过十种不同的拨弦方式，演奏者可以演奏出四个八度。2003年，古琴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第二批“人类口述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成为中国继昆曲后第二个列入世界非遗名录的项目。
杨家村青铜器窖藏： 杨家村位于陕西省宝鸡市眉县的马家镇境内。1955 年、1972 年、1985 年这里曾三度发现西周铜器窖藏。2003年初当地五位农民在取土时，又发现距今两千七百多年前的西周晚期青铜重器窖藏。2006 年，杨家村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宝鸡青铜器博物院： 宝鸡境内包括杨家村在内的大多数出土青铜器都保存展陈于宝鸡青铜器博物院。这是中国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青铜器博物馆。最早出现“中国”字样的何尊就是这座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宝鸡通高铁，从西安乘高铁前往宝鸡约需一个小时。
大足石刻： 散布于重庆市大足区境内，体现了公元九世纪至十三世纪中国石窟艺术的最高成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五个地点（北山、宝顶山、南山、石门山、石篆山）在 1999 年以“大足石刻”的名义，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目前从重庆主城区到大足已经开通高铁。此外，对雕刻艺术感兴趣的朋友还可以去与大足毗邻的四川省安岳县，那里的众多石刻和大足石刻一样精彩。
北山摩崖造像： 位于大足老城区以北两公里的北山上。早在1961 年就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的第136 号转轮经藏窟是国宝级石窟。国家邮政局在 2002 年发行过一套《大足石刻》特种邮票，四枚邮票中有两枚邮票表现的对象来自这一窟，可见其艺术价值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