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虚伫神素,脱然畦封。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
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
奇异之人手持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花,他们不落世俗,契合天道,拥有真本领。这些奇人经历尘世劫难,留下缥缈的踪影,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月亮从东方升起,清风徐徐吹来。置身西岳华山,仰望墨蓝色的夜空,突然有钟声传来,打破万籁俱寂。
要想创作出高古意境的作品,创作者要伫立于无穷尽的时空中,做到在空间维度上超越疆界,时间维度上回到黄帝、唐尧生活的上古时代,融入玄妙之中。
高,向上至于无穷尽处,是空间概念;古,回望至于亿万斯年,是时间概念。把高与古连缀在一起,表明创作者用心追求的是对时空极限的抵达乃至超越。
此处不妨先举一个知名度较低的人物——六舟和尚。六舟是活跃于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僧人艺术家,善于制作金石器物的全形拓片。他曾经给一件公元前 33 年(西汉元帝竟宁元年)的雁足灯制作过全形拓,又请人把自己的形象画在灯上,取名《剔灯图》。
《剔灯图》 清 六舟和尚 浙江省博物馆藏 乔鲁京/摄
铜灯两千岁,六舟生年不满百,肉身与古物并陈,呈现的正是高古之美。《剔灯图》用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提醒你我借由欣赏这种美,摆脱当下时空对自己身体的桎梏。谁能从这种桎梏中挣脱逃离出来,谁就是畸人。
什么是畸人?庄子说“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 ,也就是那些不落世俗、与天道相合的奇异之人。
请继续看六舟和尚的《剔灯图》。在这张画里,你不会觉得原本置于案头的油灯被放大了,而是相信那个高度写实的人物被缩小了。为什么?因为画中的油灯是拓片——用扑子蘸上墨汁,把一盏真实的汉代油灯逼真、清晰地复制到纸面上。既然灯是真实物品的镜像,那么添加其上的设色小人儿就好比是漫威漫画里的蚁人,越写实,反倒越拉开了他和现实之间的距离。
与不朽金石实现超越时空的对话,是六舟和尚对自己的期许。他之所以会把这份期许投射在形象逼真、但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存在的小人儿身上,恐怕还是因为他相信这个小人儿有真本领(所谓“乘真”),能够“泛彼浩劫,窅然空踪”——超越时间(浩劫)与空间(窅然)。如此说来这个清理古灯的小人儿就是畸人,也就是高古的代言人。
那什么才是高古之美呢?在四言诗里描绘了相关的场景:“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请想象如果你在西岳华山这样的大山里留宿,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户外,仰望墨蓝色的天空,明月高悬云天,清风阵阵徐来,突然有钟声打破万籁俱寂,仿佛醍醐灌顶,洗礼你的灵魂。这,就是高古之美的意境。
位于河南省洛阳市的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大佛 乔鲁京/摄
再看最后四句诗,畸人持芙蓉花伫立于无穷尽的时空中(所谓“虚伫神素”),在空间维度上超越了疆界(所谓“脱然畦封”),在时间维度上回到黄帝、唐尧的上古,融入玄妙之中(所谓“黄唐在独,落落玄宗”)。从考古学上看,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与传说中的黄帝、唐尧活动时期大体相当,那是中华民族的孩提时代。当时彩陶上的纹饰,满是稚拙气息,如同六舟和尚对自己《剔灯图》的评价——“未免孩子气象。”这孩子气象,正是高古之美的特质。
也许你不满足于仅仅体会什么是高古之美,还想知道这种美是怎么构成的。那么接下来,我将以中国雕刻艺术的代表作为例,尝试为你做一番分别。
这是两尊大佛。一尊是河南洛阳龙门石窟里的奉先寺卢舍那大佛,一尊是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里的第二十窟大佛。这两尊大佛分别雕凿于唐代和北魏,都是皇家工程,都是雕刻家严格遵循“三十二相” 的经典要求精心创作的结晶。如果将这两尊大佛并置,我问你哪尊体现了高古之美?恐怕你会毫不犹豫地告诉我:云冈大佛。
这是为什么呢?
首先,形成高古之美的前提是古老。云冈大佛更古老,比龙门大佛早了大约二百年。但古老并不等于高古,秦始皇陵出土的铜车马和兵马俑,比起云冈大佛还要早将近七百年,可感觉还是云冈大佛更具有高古之美的气质。
更可一提的是那位寄情于全形拓创作的六舟和尚,他的创作活跃期正值鸦片战争前后,《剔灯图》完成于 1837 年夏天,何以感觉同云冈大佛一样高古?诚然《剔灯图》里全形拓的雁足灯是两千年前的古物,但这只是《剔灯图》具有高古之美的前提,更重要的是灯上那个如蚁人般大小的“畸人”。六舟和尚用一世肉身与不朽金石的并置,实现了对时空极限的抵达乃至超越。这个小人儿和铜灯的组合,是艺术史上前所未见的首创。
所以,构成高古之美的关键是陌生化。
现在再来观察龙门大佛,脸庞丰腴,体态圆满,柔润的线条传递出一派安详,让你感觉温存亲切。对比看云冈大佛,高鼻深目、身躯结实,技法上雕刻线条格外硬朗劲挺,效果上同样安详,同样让你有亲近感,但同时又让你心生敬畏。这敬畏正来自陌生化。从历史学的角度讲,云冈大佛的创造者很可能来自西域,因此他们的创作具有异域风情,雕刻出的造像也就有了迥异于中原农业定居文明的草原气质、胡人面貌。
位于山西省大同市的云冈石窟第二十窟露天大佛 乔鲁京/摄
因此陌生化具有相对性。我相信在生长于草原环境游牧文明的人眼中,云冈大佛更熟络亲和,反倒是龙门大佛更陌生,更具有高古之美的气质。
陌生化又是不流俗的。在云冈石窟,无名雕刻大师一锤一凿的劳作,使得每个窟顶都有莲花盛开于石头之上。它们香远益清,让空气里弥散着高古的芬芳,召唤你我前往采撷。还记得“高古”那首四言诗的开篇吗?畸人“手把芙蓉”,这水芙蓉——莲花正是畸人出淤泥而不染、契合天道的象征。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一位日本学者长广敏雄。他曾经前往山西大同,对云冈石窟做过详尽调查,留下了一本《云冈日记》。在日记最后,长广敏雄写道:“逗留云冈的深夜,好几次都有错觉,恍惚从黑暗中传来无名工匠静静的微弱的凿音。”
云冈石窟开凿于 460 年到 524 年。如此说那凿音竟是穿越了一千五百年的声音,比“太华夜碧,人闻清钟”的声音还要绵长幽远。在我的头脑里,伴随这回荡不绝的凿音,云冈无名雕刻大师的形象与六舟和尚《剔灯图》里的自画小像叠合在一起。
听着微弱的凿音,我凝望畸人,许下小小的心愿:摆脱桎梏,步入大山深处,揽衣徘徊出户彷徨;抵达兰泽,远观田田莲叶与朵朵芙蓉;超越时空,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看对面人扣舷而歌。
大同: 位于山西省北部,是第一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历史上,这里曾是北魏首都平城,也是辽金两朝的西京。保存至今的古迹除了城郊的云冈石窟、方山永固陵外,还有城内的辽金巨刹华严寺、善化寺,此外北岳恒山、悬空寺等著名景观坐落在大同市下辖的浑源县境内。大同已开通多条高铁线路,以北京为例,最快不到两小时即可到达。
云冈石窟: 位于山西省大同市西郊。1961 年,国务院公布了第一批共计一百八十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大同市拥有三项,分别是云冈石窟、华严寺、善化寺。云冈石窟主要开凿于北魏时期,是公元五世纪中国雕刻艺术的冠冕。2001 年,云冈石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龙门石窟: 位于河南省洛阳市南郊。1961 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龙门石窟创建于北魏孝文帝从平城(今大同)迁都洛阳时,之后陆续开凿了四百多年,主体工程集中在北魏、唐代。除卢舍那大佛外,书法史上著名的“龙门二十品”,有十九方石刻保存于其中的古阳洞,大诗人白居易的墓地也在龙门石窟的保护范围内。2000 年,云冈石窟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剔灯图》: 六舟和尚曾创作多幅《剔灯图》,最著名的一幅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2014 年 10 月 25 日至 2015 年 1 月 25 日,浙江省博物馆曾在武林馆区举办名为《六舟:一位金石僧的艺术世界》的特展,并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了同题图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