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大了。报纸上刚刚宣布,五环线已经全部拉通了。城市规划设计院又开始向公众征求六环和七环的设计方案了。
妈妈说,城市就像一个大饼,一环一环地往外摊,不知道摊到何时是个头。
我小的时候……其实我现在也还是个小学生,但我说起话来越来越喜欢用“我小的时候……”作为开头了。
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住在这座城里。妈妈骑着自行车,用不了半小时,就能把我带到郊外去看油菜花、看桃花,我们还能赤了脚跳进城外的小河里捉泥鳅。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平房。平房是红砖砌成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有时候绿色的蜥蜴会从纱窗钻进来。有一次,妈妈给我洗床单的时候,在我的床单下面发现了一条蜥蜴干尸。这个倒霉的家伙很可能是晚上我睡觉的时候钻到我的床单下面来了,我刚好一个翻身压住它,把它压扁了。现在想来,真的觉得挺对不起它的。
在床底下、墙角里,我们也经常能听到蟋蟀清脆的“ ”声和蝼蛄低沉的“咕咕”声。平房前的大樟树上,一清早就飞来许多鸟,“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妈妈说,它们是在叫我起床呢。我就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吃早餐,再把吃剩的面包屑撒给它们。
可是后来,平房周围耸立起了越来越多的灰色高楼。那些高楼像巨大的水泥森林,挡住了阳光,我们的平房就好像一只孤零零落在深井底下的小木桶,黑乎乎不见天日;原本好端端的房子看上去显得又破又旧,连我的小伙伴都不愿意到我家里来玩了。妈妈说,因为我们现在是住在“背街小巷”里了。
我当时不懂什么叫“背街小巷”,后来我在巷子口看到一条红色标语:“改造老旧小区和背街小巷,提升城市品质”,我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不愿意到我家来玩了。
再后来,有人在我们那栋房子的墙上用油漆刷了一个“拆”字,妈妈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搬进了一栋高层公寓。
我们的城市有许多高层公寓,它们是千篇一律的灰色,像城市水泥森林里的一棵棵水泥树。巨大的玻璃窗,光滑的墙面,再也不会有爬山虎和蜥蜴光顾了,也听不到蟋蟀和蝼蛄的声音了,鸟儿也不会一早就来叫醒我们了。
我家现在住的这栋公寓是秀丽堡小区里面的一栋。我们的公寓不是灰色的,外墙是深褐色的,颜色接近以前的红砖平房;也不是特别高,只有十三层。因为它在整个小区的最前面,为了不遮挡后面楼上人家的视线,我们这栋没有像其他几栋楼房那样高。妈妈挑了好久才终于挑到这个公寓。妈妈喜欢它,是因为这里离我上学和妈妈上班的地方比较近,它还不是灰色的,也没有大玻璃幕墙。妈妈特别不喜欢玻璃幕墙,她说玻璃反光,会形成“光污染”。
妈妈来挑房的时候,这栋公寓的其他房子都卖掉了,只剩下十三层朝西的一套房子了。因为十三层是顶层,尤其朝西的话,夏天会很热,而且好多人认为“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这套房子才没有卖掉。妈妈可不管吉利不吉利,她也不在意房子朝西,她说朝西没什么不好,下午还可以多晒一会儿太阳。
我们现在住在城市的中心。如果想到郊外去,我和妈妈得先坐地铁,再转乘公交车,才能看到郊外的田野。但田野里已经没有油菜花,也没有桃花,只有一畦一畦塑料大棚,它们为城市供应四季蔬菜。小河早就干涸了,堆满了塑料袋、可乐瓶、一次性餐盒、碎玻璃等垃圾。
妈妈说,反正郊外也没有风景可看了,我们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去郊外呢?我们就在城市的中心待着吧。
所以,我和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郊外了。
我也好久没有在我们的城里看过星星了。现在,蓝天、白云和彩虹是我的电脑桌面,它们不是真的,只是照片。如果不是我小时候看到过它们,如果不是每年去外婆家的时候我也还能看到它们,我有理由相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这些东西。
城市的天空总是一种单调的灰色,雾蒙蒙的,像厨房里一块没有洗干净的巨大抹布。我和妈妈的脸色也越来越灰,都快接近厨房里要扔掉的旧抹布的颜色了。
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见西边有一大片空地,用围挡围了起来,还可以看见几个山包,上面还残留着一些绿色。但它们都被挖掘机、推土机包围了,挖掘机、推土机成天“隆隆”响,像蚕吃桑叶一样吞食着那几座可怜的山包。妈妈说,因为我们这里是丘陵地区,以前城市中心也到处能见到绿油油的小山包,大家把这些小山包叫城市的“绿心”,但现在城市发展,城中心的地不够用,那些小山包就被挖掘机、推土机一口一口吞掉,变成平地,挺立起一座座大楼。
那片空地上也很快就要建大楼了,围挡上写着这里将建成“亚洲最大CBD建筑群”。我不懂什么叫“CBD”,妈妈让我自己上网去查。我查了一下,原来“CBD ”是“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的简称,指一个国家或大城市里主要商务活动进行的地区,也就是商业中心。
妈妈一直想在阳台上种点花花草草,但物业公司为了整齐美观,住户为了扩大房屋的使用面积,家家户户的阳台都做成了封闭式的,就像是一间小屋子,这样的阳台根本不适合种花。后来,妈妈不顾物业公司的反对,请人在阳台外面焊接了一圈不锈钢防盗架,充当花木架,专门用来种花养草。
经过一年多的侍弄,妈妈取得了可喜的成绩。现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有了三盆吊兰、两株白掌、一盆月季花、一棵橡皮树、两盆对子兰……这些花花草草把我们家的阳台打扮得很有生气,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这个小小的阳台,成为了我们家最美丽的景点。我和妈妈一有空就喜欢待在阳台上;家里来了客人,妈妈也喜欢把客人带到阳台上站一会儿,看看花草。
但是,物业公司可不像我们一样喜欢它,他们说我家的阳台就像是整栋大楼长出来的一个肿瘤。物业公司的胡主任对妈妈说:“假如你的身体上有个肿瘤,医生会怎么做呢?当然是切除它!那么,面对大楼的肿瘤,我们的办法就是拆除它!田小美同志,我们责令你自己拆除;假如你自己不拆除,我们会组织工程人员来强行拆除!”
胡主任是个大胖子,她的身体有妈妈的三倍宽,说起话来更是高门大嗓,明明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话,仿佛也是在用高音喇叭播通知。每次她碰到妈妈,就用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向妈妈发出最后通牒:
“田小美同志,我最后一次通知你,赶紧把你家阳台外面的花木架拆掉!你自己不拆,我们物业公司就要组织工程队来强拆了!”
每次听到胡主任的最后通牒,妈妈都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用蚊子一样细的声音小声回答说:“哦,胡主任,我知道了。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拆吧。”
但是每一次妈妈都没有拆。
妈妈说:“世界上哪有这么美的肿瘤?绿色、环保、无污染,能清新空气、舒展心情……说它是肿瘤,那也是颗‘绿色肿瘤’!假如人的身体能长出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绿色肿瘤’,那谁还会舍得切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