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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三十分，萨克斯吹奏的《回家》开始在校园里回荡，婉转而优美，教语文的李老师还在讲台上读着课文。
同学们眼巴巴地看着她，有十个以上的小屁股在不安分地扭动着，仿佛坐的不是椅子，而是一棵带刺的仙人球。
三分钟过去了，她终于放下了课本，却又转身开始在黑板上吱吱吱地写字。
同学们都知道，拖堂是李老师的一大爱好。就像有些孩子喝完可乐，一定要口朝下，仰着脑袋伸长舌头，拍拍瓶子底，希望能多拍出一两滴来，李老师对逝去的课堂也有着同样的眷恋和不舍。
但问题是，刚才响起的不是普通的下课音乐，而是放学音乐，还是周五的放学音乐！孩子们的眼睛里恨不得伸出一只只小手，抢过老师手中的粉笔，把它远远地丢到教室外面去。
五分钟过去了……
“下面布置作业……”李老师说。
“快了，快了……”每个孩子心里都在呐喊。
“请大家利用好周末时间。”李老师终于宣布，“好了，下课。”
班长迫不及待地扯起嗓子喊：“起立！”调门比操场的旗杆还高。
“老——师——再——见！”同学们几乎是吼出来这句话的，声音大得简直能掀翻屋顶。
李老师前脚刚刚走出教室，身后马上吵闹得如同菜市场。让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听四十分钟课，这已经是极限了。他们如同几十个屁股被烧红的高压锅，肆意释放着高音，释放着快乐和欢愉，似乎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下课了！放学了！自由了！
大人们可能没法理解，或者他们已经遗忘了，放学对于孩子们的意义。那是他们最最珍贵的时光，无论成绩好坏，无论调皮捣蛋还是乖巧伶俐，在这一刻，孩子们都是平等的。此时他们既不归老师管，也不归爸妈管，就像是舍伍德森林的罗宾汉，或者永无岛的彼得潘一样逍遥自由，更不要说今天是星期五，那快乐的程度简直放大了一百多倍。
和周围火急火燎的同学不同，七月坐在位子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平日里，她每天都要十万火急地赶回家照看小妹，还要在大姐回家前着急忙慌地做好晚饭。不过，今天有雷格在，或许她可以悠闲地偷个懒。
“走，去广场看傻子去！”胖哆在教室里招呼了一声，他有一个可以接收语音短信的电话手表和一个喜欢打听、爱说闲话的妈妈，因此他也成了班里的“小广播”。
四五个男孩大声应和，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这些男生凑到一块儿，就像集齐了挖掘机、打桩机、推土机、搅拌机、装载机、起重机和卡车这七颗龙珠，可以直接召唤出一个施工现场。他们发出巨大混合的噪声，施展出惊人的破坏力，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头疼。
“看傻子？”七月忍不住小声说，“他们是要去照镜子吗？”
旁边两位女同学听到了，笑得前仰后合。胖哆是班里出名的马大哈，有一次他居然左脚穿着皮鞋，右脚穿着运动鞋，大摇大摆地去学校上课。
同学们陆续出了教室，此时走廊里挤满了正要回家的孩子，他们成群结队，大声说话，高声欢笑。
“咱们看哪个傻子？”麦星星问，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像有个麻雀窝扣在头顶。他自称那是爱因斯坦发型，不过想想他那可怜巴巴的成绩，如果爱因斯坦他老人家还在世，没准儿会气得剃个光头。
“是那个整天担心会有星星从天上落下来，砸到脑袋的末日老头儿吗？”麦星星问。
“不，是另外一个！”胖哆回答，“我妈刚刚遇到的，她发信息告诉我要当心。”
可如果不亲自去看上一眼，又怎么知道应该如何当心呢？男孩们出了学校，沿着东大街向西走到路口，然后沿着人民路往北，到了繁华热闹的地段。七月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忍不住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经过拥挤、喧嚣的商场店铺，一行人来到了文化广场。
文化广场仿佛身处繁华海洋之中的一个安静的小岛，花草树木错落有致，石头小径四通八达，广场中心还有一个大平台，因此成为周边居民——尤其是孩子们，玩耍和散心的最佳去处。
男孩们站住了，冲着一个人指指点点。学校的老师千叮咛万嘱咐：“小孩子千万不要凑热闹，要离得远远的。”不过就连老师自己也没说清楚，到底距离多少米才算是“远远的”。对于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来说，距离热闹三十米大概已经算是远远的了。如果是好玩的热闹，那“远远的”标准至少要缩短五倍才行。
胖哆口中的“傻子”长相普通，态度谦卑，动作循规蹈矩，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半旧不新的西装，木愣愣地戳在广场一角。他比钉在马路中央的木头橛子还碍事，比混在鸡圈里的呆头鹅还突兀。
“他看起来不太像傻子，更像是一个推销员，”麦星星说，“不过是笨笨的那种。”
“等着瞧。”胖哆说道。
七月也停下了脚步，她吃惊地望过去，那“傻子”正是雷格！
雷格捧着厚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动作僵硬地递向一个留长发的年轻人。
“您好，先生，”雷格结结巴巴地问，“能……能帮我签一个名吗？”
“签名？签什么名？”年轻人警惕地问，他看雷格的眼神就像在看江湖骗子。
“这是一份同意书，”雷格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解释说，“大意是，我同意将CP/UEST 429-13号行星改名为莉莉娅星球，并承认雷格对它的所有权。”
“莉莉娅是谁？”年轻人眨着眼睛问。
“是一个小女孩的名字……”
“是她发现了那颗星星？”
“不，不是。”
“那她是个伟大的物理学家？化学家？数学家？艺术家？”
“都……都不是。”
“那凭什么以她命名？”年轻人露出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问，“雷格呢？他又是谁？”
雷格指了指自己，回答：“就是我……”
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从冷淡变为惊奇，又从诧异变得戏谑，他哈哈大笑，问：“这么说，你想做一颗星球的球长？什么死皮星球？”
一起哄笑的还有那群孩子。“哈哈，哈哈，真好玩！他要做一颗星球的球长。”他们聚成一团，彼此推搡拍打，发出夸张的声音。
“是CP/UEST 429-13号行星。”雷格小心地纠正。
年轻人掐着半拉眼角看了雷格一眼，绕开他，走远了。
“二姐！”九月坐在广场中心高台的台阶上，冲着目瞪口呆的七月挥手打招呼。
“你们在干吗？”七月走上台阶，忍不住气呼呼地问小妹。
九月把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打开给二姐看，在“做早饭”“洗衣服”和“打扫卫生”的记录下面，写着：下午两点到五点，去文化广场收集签名。诉求提出人：雷格。
“我听过收集邮票、收集火柴盒，甚至收集托马斯火车和芭比娃娃的，可从没听过满大街收集签名的。而且他刚才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如果被大姐知道了，一定会把他当成疯子轰出家门的。”七月接着问，“你手里的本子又是什么玩意儿？”
“雷格说，这是他的日程本。”
“日……日程？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吗？还有日程安排？！”七月气呼呼地说。
“二姐，你的脑子最好使，帮帮他好吗？”九月央求道，“刚才，雷格告诉我他找了一百二十三个人收集签名，被拒绝了一百一十一次，而收集到的十二个签名中，雷格说，有三个人写的是‘傻瓜’，还有五个写了‘大笨蛋’。”
“他就是个傻瓜，也是个大笨蛋，他——他简直就是傻瓜加上大笨蛋，是个大傻蛋！收集这些签名有什么用？既不当吃也不当喝，一毛钱不值。”七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九月摇了摇头，回答：“我问过他，他没有讲，他只说这对他很重要。二姐，平时你的鬼主意最多，帮他出个主意吧！”
七月勾起右手的食指，轻轻敲了一下九月的头，说：“你个小鬼，知道什么叫鬼主意？！”
她拉着九月走下台阶，来到雷格的面前，说：“走了，回家，该做晚饭了。”
两个女孩走在前面，雷格跟在后面。他们从呆若木鸡的胖哆和麦星星面前经过，七月突然转过身，冲着男孩们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九月拉了拉二姐的衣袖，悄悄问：“你不帮帮他吗？”
“我这就是在帮他，”七月板着脸说，“如果回家晚了，不能按时做饭，他铁定会被大姐赶走的。”
快到家时，七月忍不住扭头问雷格：“街上那些人既不是明星也不是书法家，你找他们要签名有什么用？”
雷格站住了，他望着两个女孩，冲她们笑了笑，但没作声。他的笑容带着一丝忧伤，让女孩们不禁联想到眼神忧郁的、瘦骨嶙峋的流浪狗以及天边哀鸣的孤雁。
“你不用担心，雷格，”九月说，“我和二姐会想办法帮你的。”
“要帮你自己帮，别扯上我。”七月冷着脸说。
“二姐会帮你的，”九月笑嘻嘻地说，“我敢打赌，赌一百块巧克力都行。”
三人进了家门，雷格去了厨房，他又盯着电饭锅，像座雕像一样发呆。
七月忍不住叫道：“我的老天，你还没学会怎么使用电饭锅吗？”
“我早晨就学会了，不过四月嘱咐我下午五点半做晚饭。”雷格指了指胳膊上的手表说，“现在还差两分十二秒。”
九月咧着嘴笑嘻嘻的，而七月想用脑袋去撞墙。
晚上七点，四月放学回到家，问两个妹妹：“今天怎么样？”
七月和九月互相看了一眼，抢着回答：“很好！尤其是雷格，他做了饭，洗了衣服，打扫了卫生，还带着小妹（我）去了文化广场玩，他既聪明又勤快，做得很棒！”
正夸奖时，雷格抱着一部旧收音机走了过来。那部收音机看起来比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播出来的声音像一个有着四十年病史的哮喘病人，伴着咝咝啦啦的杂音。
“……近日，全世界的天文爱好者都在讨论一颗叫作卡特琳娜的彗星，它将会在今年年底访问太阳系……”
“……据专家称，这颗彗星可能是受到半人马座比邻星的引力干扰，因此被太阳引力‘捕获’……”
“这台机器好像坏掉了，”雷格拍打着收音机，对七月和九月说，“它不能显示图像了！”
七月和九月拼命地咳嗽，像喝水呛住了一样。
“傻瓜，那是收音机，不是电视！”七月忍不住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