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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和九月常常捡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家。她们捡过半塑料袋蜗牛壳、一矿泉水瓶长了后腿的蝌蚪、两块像红烧肉的石头、一根人形的树根、一只野猫、两只流浪狗、半口袋的蝉蜕、两只死了很久的红蜻蜓、一只涂着彩色格子的熊猫玩偶、一只瘸了腿还会跳舞的玩具奶牛……但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过分，她们捡回家一位四十多岁的流浪汉。
“他叫雷格，今年四十一岁零两个月大，虽然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六岁的九月像背书一样介绍道，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可以收留他吗？”
“您好，我叫雷格。”那男子恭恭敬敬地点头打招呼。他衣着朴素，个头不高，不胖不瘦，相貌平常，属于那种成百上千地从你身边走过，也不会留下丝毫印象的普通人。
“从哪儿捡到的，就丢回哪儿去。”七月和九月的大姐——四月继续翻看着高中数学课本，头也不抬地说。
“那……”雷格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地板上，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问四月，“您愿意帮我签一个名吗？”
“现在不是时候。”九月扯了一下雷格的衣角，小声说。
“哦，好。”雷格答应了一声，顺从地把本子塞回背包，继续老老实实地站着，像根木头桩子。
“我们为什么不能收留他？”九月问大姐。
四月转过身，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望着两个妹妹。十一岁的七月微微仰着头，眼睛瞟向天花板的一角，仿佛当前这事和她连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似的；九月则瞪着眼睛与大姐对视，继续问：“为什么？”
“我不可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住进家里。”还有半句话大姐没说出口——更何况雷格是个流浪汉，任何正常人都不可能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住在自己家。
“雷格可不是什么‘素不相识’的人，上个星期他救了我的命。”九月说，她把右腿的裤脚一点点挽起来，露出膝盖，指着一块指甲大的伤疤给大姐看。
“不，没那么夸张。我只是见你摔倒了，把你扶起来，抱你坐在长椅上，帮你消炎，处理了一下伤口……”雷格急忙纠正道。
“你不要插话。”七月说，雷格马上像拉上拉链那样乖乖地闭紧了嘴。
“我和二姐观察他好多天了，他是个好人。”九月说。
“好人还是坏人，脸上又没有写着字。”大姐说。
“其他人可能不好判断，但雷格不一样。我敢打赌，他百分之百是个好人，赌一百块巧克力都行。”九月说。
“我们看到他把食物分给流浪狗，”九月说，“尽管他自己都不够吃。”
“我们看到他捡到徐阿姨的钱包，为了找到失主，在原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九月说，“尽管他自己口袋里连一毛钱也没有。”
“他的目光很温暖，”九月说，“像大狗舔小狗时的目光……”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留下他。”四月打断了小妹的话。
“可他没地方住。”九月有些着急，二姐教给她的话已经快说完了，可大姐丝毫没有松口，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现在夜里又那么冷。”
“事实上，我有地方住。”雷格忍不住插嘴道。
“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那可不叫‘有地方住’。”七月瞪了他一眼，反驳说。
“而且他也没地方做饭吃。”九月继续说。
“事实上，我在公园里也能找到吃的……”这一次，七月和九月一起瞪了他，于是，雷格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是个大人，可以帮我们干很多活，”九月数着手指对大姐说，“比如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修家电、搬东西，尤其是还能看孩子，有他在，你上学时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了。”
四月感觉自己没法说服妹妹，有时候人和人的脑子就像收音机的AM和FM，根本不在一个频段上。于是，她转向雷格说：“对不起，雷格先生，也许您是个好人，但我们有我们的难处，请原谅，我们还是不能收留您。”
“我明白。”雷格冲着四月憨厚地笑，眼神中带着些许歉意和忧伤。他转过身，望了七月和九月一眼，低下头，拎起背包往屋外走。他的肩微微耸了耸，背影消瘦而孤独。
大姐望着背影，怔怔发呆。
九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被七月拉住了。
“大姐会留下他的。”七月的眼睛盯着大姐，小手拢在九月的耳朵边，压低了声音说。
“怎么留下？他已经被赶走了！”九月着急地说。
“反正大姐会留下他。”七月说，“我敢和你打赌，赌一百块巧克力都行。”她模仿着九月的语气。
雷格此时已经出了堂屋，走进院中，大姐突然回过神来。
“请——请等一下！”四月叫道，追到了堂屋门口，七月和九月也跟在后面。
头顶上方的路灯无声地亮着，犹如月光一般皎洁，盈盈盛满院落，几乎要溢出院墙外。雷格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四月，四月也在上下打量着雷格。
雷格没有乱蓬蓬的胡须，没有杂乱的头发，脸看起来比学校里任何一个男孩都要干净，衣服穿得规规矩矩，裤管没有一边长一边短，也没有打补丁。说老实话，在四月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雷格干净整洁的程度能排进前三名，他说话拘谨，举止小心翼翼，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像公司小职员。除了住在公园这个事实外，他浑身上下，从脚指头到头发丝，没有一点像流浪汉。
“请问，您有身份证明吗？”四月问。
雷格愣了一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公文袋：身份证、户口本、驾驶证、本科学位证、英语四级证、健康证、社保证、普通话水平等级证、图书借阅证、游泳证、无偿献血证、惠民商场会员卡……乱七八糟装了满满一袋子，这些证件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崭新得仿佛刚从机器里印出来似的。
大姐接过公文袋，翻来覆去地查看，证件没有丝毫问题。
过了很久，她问：“你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和看孩子吗？”
七月和九月在堂屋里竖起耳朵听。
雷格回答：“我会。”
房间里爆发出一声欢呼。
“如果不嫌弃，你可以住在东屋，”大姐指了指小院东侧一间单独的小房间说，“那里虽然不大，但还住得下一个人。”
于是，雷格在成都市东郊的一栋老房子里住了下来。这栋房子还住着另外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六岁的四月、十一岁的七月、六岁的九月。房子大门旁钉着一块木头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来福和他的孩子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