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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维卡和老维卡

马树在七步街的路口见过维卡。第一次见到,他就给马树留下极坏的印象。路口处有一个烤红薯的摊子,用一个大汽油桶改造成的烤炉,在大冬天冒着热气。烤炉比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勤劳,红绿灯坏了,烤红薯的热气仍照常滋润着寒冷的天空。烤红薯的热气升到一人高的地方就被冷空气吞噬了,但它照旧拥抱寒冷。

卖烤红薯的叫什么,没人知道。人们都叫他地瓜。地瓜三十几岁,被烤炉里的烟熏得像五十几岁。他自己就是一个烤红薯的标本,身上脏兮兮的灰棉袄,就像是烤变了色的焦掉的红薯皮。

马树听说小维卡跟自己年龄相仿,但是,怎么看他都比自己高出一头。小维卡的爸爸是一个不做任何事情的俄罗斯人,过去很有钱,有很多的钱,他是怎么移居到哈尔滨的,没人打听。熟悉小维卡的孩子,都叫他爸爸老维卡。老维卡经常出入松谷典当行,把自己从俄罗斯带来的东西抵押在那里。老维卡自己和所有人都知道,他押到典当行里的东西,不可能再赎回来。

松谷典当行是一个日本人开的。马树从窗户朝里面张望过,常常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和服,鼻梁上架着细框细腿的眼镜,非常优雅地看着老维卡从怀里掏出的东西,然后转身收好,把钱双手递给老维卡。松谷典当行的主人叫松谷一郎,典当行里摆着很多精美的装饰物,有俄罗斯的各种木质和锡铂的圣像,也有中国的绘画和书法,让人一走进去,觉得不是来抵押自己心爱物品的,而是暂时寄存一下东西而已。

老维卡的手在皮衣的口袋里攥着刚刚得到的钱,买了一瓶伏特加酒,又买了一个咸面包。他把酒放在皮衣里面的左边口袋,把面包放在右边口袋,站在店铺门口,喝一口酒,撕一块咸面包塞进嘴里。他面对着七步街的路口,面带着满足的笑意。老维卡把一瓶酒喝掉了三分之一时,老维卡和马树都看见小维卡假装买烤红薯,然后,抓起烤红薯就跑了,是拐进小胡同跑掉的。

马树看见了老维卡,跑过去,着急地说:“小维卡拿了人家的烤红薯跑了,没给钱!”

老维卡喝过酒的眼睛有点混浊,他靠在墙上,垂下头,像是看着面前出现的一只动物。

“小维卡抢了人家的烤红薯,跑了!”马树再次说道。

“我没看见……”老维卡说话时,脸上始终含着笑意,那是烈酒给他带来的。喝过酒的或者是正在喝酒的老维卡,有人用枪指着他鼻子想要他的命,他也会面带微笑的。

“你不管吗?”马树很生气,觉得老维卡挂在脸上的笑,表明他跟他的儿子小维卡是彻头彻尾的同伙。

老维卡朝着马树摇头。

马树不解地问:“你是不管,还是管不了?”

“……”老维卡不说话。

这时,卖烤红薯的地瓜追击失败,折返过来,他也看见了小维卡的父亲老维卡:“你儿子,拿走了我的烤红薯,一斤三两重……”

“一斤三两!比我的头一半还大的红薯!”马树在老维卡面前重复着,提醒老维卡,烤红薯很重,足足一斤三两啊!问题很大,要认真解决这个问题!

老维卡双眼更混浊了,他的手伸进衣服里,掏啊掏的,半天也掏不出东西来。马树和地瓜都紧盯着老维卡的手,希望他动作利索点,把钱快掏出来,替他儿子小维卡付账。马树急得跺了两次脚,地瓜的眼睛像放在烤炉里烤了,红得要流出火来。

浑身松软的老维卡,整个身体就像被牛奶泡了的面包,软软的手又在自己口袋里掏了五六秒钟,竟然撕了一块面包,没有塞进自己嘴里,而是伸出手,直接塞进地瓜嘴里。

地瓜没料到突然发生的状况,那块面包被老维卡塞进他嘴里后,他下意识地咀嚼了两下。老维卡指着地瓜道:“你吃了!这就是我给儿子交的烤红薯钱,两清……”

马树看见地瓜像是被子弹射中了一样,弯着腰,朝地上吐着已经被嚼烂的面包。地瓜愤然拒绝强加给他的不公平交易。

马树替地瓜说话了,但是,他不知道还能如何声援地瓜。地瓜不再拖延时间,伸出烤红薯时被熏黑的手,直接探进老维卡皮衣里面的左口袋,飞快地掏出里面的伏特加酒,动作神速得像是从火红的烤炉里掏出烤熟的红薯。地瓜举着酒瓶,对老维卡说:“这半瓶酒,跟我的烤红薯两抵了!”

老维卡身体向前一扑,想夺回酒瓶,两腿却像煮过的面条一般支撑不住,一下子趴在雪地上。他嘴巴上方有点发红又有点发灰的胡子,被雪和面包屑粘黏得一塌糊涂。

“我的酒,我的酒……”

看见老维卡在雪地上爬,马树有点可怜老维卡了,他回头对地瓜说:“你拿走他的酒,等于要了他的命!”

地瓜气呼呼地说:“我知道酒是他的命。不要他的命,他哪里肯还我的钱?”

听见地瓜这么清晰地算烤红薯的账,马树笑起来。于是,马树蹲在老维卡面前,帮着他进行烤红薯和伏特加的价值换算:“你的酒,可以顶小维卡拿走的烤红薯的五倍!”

老维卡坐起身体,他的身上都是雪,但是,顾不上管。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望着马树,恳求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马树回头望了一眼地瓜,像是告诉地瓜,这场谈判可以顺利进行下一步了。“你现在喝剩的半瓶伏特加,顶你儿子拿走的那个烤红薯的五倍!”马树伸出一只手掌,五根手指像是还在生长的树杈。

可笑的是,老维卡抓住了马树的那只手,开始数马树的手指头。

在老维卡数他的手指头时,马树对地瓜说:“把酒还给他!”

“他还没给我钱!”地瓜很固执。

“还给他酒,他会给你钱的!”

地瓜走过来,把那半瓶伏特加扔进坐在雪地上的老维卡蜷曲的两腿之间。老维卡抓住酒瓶时,竟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齐下。他把酒瓶塞回皮衣的口袋,双臂一抱,摇着身子哭泣。

“我的烤红薯钱呢?”地瓜见老维卡没完没了地搂着伏特加酒瓶哭,钱还不兑现,有点着急地问马树。

马树说:“别急,等他哭完了、哭够了,就会给你钱的!”

地瓜对马树说:“你不能走,等他给我钱了你再走!”

老维卡终于哭够了,地上也凉,肯定冻屁股,他想要站起来,两手撑了一下地,使劲儿扭动了一下身体。只可惜,地球的引力太大,又把老维卡吸在地上了。马树上前一步,把他搀扶起来:“给地瓜烤红薯钱!”

老维卡拿出一张揉皱的纸币,抓着纸币的一大半还不肯撒手:“找我零钱!”地瓜看了一眼老维卡手里的纸币面额,先把找还的零钱数出来,拿扑克牌一样摆成扇面,让老维卡看得更清楚了,然后递给老维卡:“把我的钱给我!”

老维卡这才松开了手,让地瓜把钱抽走了。马树看见老维卡坐到店铺门前的长椅上,继续喝酒吃面包,两眼望着七步街,任何进入他视线的东西都让他微笑。他屁股底下的长椅上落着一层薄雪,那是风大,把树上的雪吹落到长椅上的。老维卡肚皮里的伏特加再烈,也暖不透身下的长椅,他站起来,朝家走去。他坐过的地方,依旧是雪,只是有两片屁股留下的圆形印记。店铺的老板趁店里没有顾客,匆忙拿着一把扫帚,把门前的雪扫了几下,露出黑色的地面,又把长椅上的浮雪扫掉,当然,也把老维卡赖在上面的屁股印扫掉了。

马树跟着地瓜在烤红薯摊前站了一会儿。地瓜给了马树一个小小的烤红薯,像是对索回债务的补偿。

地瓜指着小维卡消失的那个胡同口说:“他爱吃烤红薯,过去,他用钱买,钱总是不给够,老是欠一点。再往后,他吃烤红薯,总是说下次一起给钱。现在,他没钱,就动手抢了……”

“我看见老维卡不工作,又爱喝酒,把家里的东西都倒腾到松谷典当行了。松谷典当行里的俄罗斯东西,差不多都是老维卡家里的吧?”马树问。

“差不多,这爷俩,咋熬过这个冬天啊!”

“老维卡在俄罗斯时,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听见别人说,是音乐家!”

“音乐家?”

“是,搞音乐的!”

“唱歌的?”

“不,听说是作曲的!”

“作曲的?老维卡不在俄罗斯老家好好作曲,跑到哈尔滨来干什么?”

“我听说是逃到这里的……”

“他的国家也在打仗?”

“全世界都在打仗。”

“很多人都喜欢这里!”

“不知道,他们都觉得哈尔滨安全吧!”

“一个爱喝烈酒的作曲的……”马树从地瓜嘴里知道老维卡是作曲的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笑。他对很多出现在大街上的俄罗斯人、犹太人和其他不明身份的人并不奇怪,只是很多日本人跟中国人外表上是分不清的,你以为是在跟一个中国人说话,对方一开口,是日本话,会让你感到突然和别扭。

马树明白一点,犹太人和俄罗斯人在哈尔滨居住久了,中国的日常用语都会说,还有明显的北方口音,他们愿意跟人交流。

那天,马树离开七步街的烤红薯摊,刚刚拐到学堂街口,后背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一回头,是小维卡。

当小维卡站到自己面前距离很近时,马树才感到年龄跟他相仿的小维卡比自己高出很多,尤其是他发黄的头发是蓬松立着的,显得更高。小维卡的灰眼睛在马树的头顶上闪着光,有点咄咄逼人:“你刚才帮着地瓜找我父亲要钱?”

“你欠人家烤红薯钱,一斤三两的红薯钱!”马树跟小维卡面对面时,觉得只能朝前走,不能往后缩。两个男孩子,要不打一架,要不就退让求和。

马树心里有一个念头撑着:打就打!有了强大的心理支撑,他的目光就像冬天里的杨树一样,没有叶子,却直直地挺着,什么都不惧。

小维卡歪头看着马树,又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高鼻子,指着马树问道:“要打架?”

马树的眼神还是表达得很清楚:打就打!

小维卡说:“你最好别跟我打!”

马树的眼神又在问:为什么?

小维卡说:“你不行!”

马树的眼神又在问: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行?

小维卡一把抓住马树的一条胳膊,马树瞬间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一只巨型动物抓住了,他挣了一下,没挣脱。

“你为什么管这种闲事?”小维卡问。

“你欠人家钱,就该还!再说了,有本事,别欺负一个烤红薯的!有本事,就跟日本人打一架!”

小维卡听了,松了手。

“你刚才说什么?让我跟谁打一架?”

“跟日本人!”

“日本人?我上周就跟一个叫新野丸的日本人打了一架,还是一个日本成年人!一对一,在七步街酱油店门前!”

“谁?”

“一个叫新野丸的日本人!”

“新野丸?”

“就叫新野丸!没错!他会跆拳道,用高抬腿劈我的头。我用拳击的下勾拳,打他的下巴,我占了上风!”

马树的心情大变:“我不想跟你打了!”

“为什么不打了?”

“因为你敢跟新野丸打,我服你!”

小维卡笑起来:“你认识新野丸?”

“何止是认识!”

“挨过他的揍?”

“我们好几个同学都挨过他的揍!”

“想学拳击,找我!”

小维卡这句随意的邀请,让马树很感兴趣:“好好好。”他不停地点头。

“要收费用的!”

“你是见钱眼开的人!”

“我口袋里什么都没有,比冬天的铁皮屋顶还干净!”小维卡说。

“你把拳击的真本事教会我才行!”

“你随便在大街上拽住一个俄罗斯人,都可以做你这样中国孩子的拳击教练!”

“你跟新野丸打架,到底谁赢了?”马树很关心这件事情。像他这种年龄的男孩子,都关注结果。

小维卡笑了笑:“算打了个平手吧!”

马树很喜欢小维卡直率的性格,不吹,不夸大,很真实。“你今后不要拿走地瓜的烤红薯不给钱!”但是马树还是补了一句。

小维卡说:“我家的老维卡不给我钱花!”

“你这个样子,很像哈尔滨的流氓德北!”

“你说我像大流氓德北?”

“你快像了!”

小维卡摆着手说:“我可不想成为流氓德北!我家的老维卡是作曲家!”

听小维卡夸奖自己的父亲,马树忍不住笑起来,他想起刚才老维卡抢酒瓶趴在地上的滑稽样子。

“你笑什么?”

“笑你爸是作曲家!”

“我父亲真的是作曲家!我家里还有一台蓓尔森钢琴呢!”

“什么?蓓尔……什么森?琴?……”

“很值钱!蓓尔森钢琴!比手表、怀表、戒指、项链、银酒壶、镶金烟斗、宝石腰带、纯金帽徽加起来还值钱!我家的老维卡要是卖了它,能买下一半的电影院……”

两个人聊够了要分手时,小维卡突然问马树:“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树猛然醒悟过来,小维卡连烤红薯的便宜都想占,要是告诉他,自己家是做猪头肉买卖的,他不知道要揩多少油呢!所以,马树说:“帮人家杀猪的!”

“杀猪的?”

“杀猪的!”

小维卡很大声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杀猪的!”

那天,在学堂街的路边上,本来要打一架的小维卡和马树,四只脚踩着雪,聊来聊去,竟然成为了朋友。 I0f0SPXsfrPq7/Od6TPv4pWE0MvltyBV99qQ+ffyFITrmCMKcyXke9JqOJVa+r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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