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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吃街上的马老大猪头肉

马树爸爸的猪头肉是要推到吃街上卖的。他没有店铺,是跟那些卖各种小吃的摊主,沿着一条弯曲的街,一字儿排开。吃街有大名,叫安福街,但是,人们愿意叫它的小名——吃街。吃街的街道怎么弯怎么拐,摊贩们的小吃摊就怎么弯怎么拐,就像一根大肠,总有通道,也堆积着丰富的内容。这根叫安福街的大肠里,一年四季都储藏着消化不完的美食。

马树的爸爸马老大卖完了猪头肉,面对着吃街开心地喊道:“吃街就是根大肠,什么味道没有啊?香的臭的,酸的辣的,软的硬的,看见了不想走,吃了这顿想下顿,不来吃街,你能睡着觉?”

吃街上的摊主每家有两平方米的地方。街上的人叫马树的爸爸马老大,是觉得在小摊贩的行当里,他的猪头肉还算行。名气虽称不上最大,但知道马老大猪头肉的人也不少。

马老大卖猪头肉的摊车很复杂,尤其是冬天。除了两只轮子,小推车几乎都被洋铁皮包裹住了。车上用指头粗的铁棒焊了一个框架,用厚帆布罩上,四周挖出洞,镶上玻璃。透过玻璃,路过的行人一眼就能看见摆在里面的油乎乎颤巍巍的猪头肉。两瓣无骨的烀熟的猪头,拼成一个完整的猪头,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朝着橱窗外的顾客,张开的嘴巴像是说累了。猪头肉是分成几个部分细卖的。猪舌、猪耳、猪嘴、猪腮……排在洋铁皮的案板上。冬天,铁皮案板下有一个木炭炉子,让小小的空间保持着温度,让那些猪头肉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下还散发着热气——会给顾客第一个印象,猪头肉是刚刚出锅的;不管谁,只要买上半斤四两,回到家里用刀一切,就可上桌了。

马树爸爸烀的猪头肉干净。一般先把生猪头的毛用刀咔哧咔哧地刮一遍,再用烧红的炉钩子在生猪脸上烫一遍,尤其是猪耳朵眼儿和猪鼻孔眼儿,要特意用烧红的炉钩子再探进去,把耳朵毛和鼻孔毛烫掉……这一套工序下来,是要费时间的,是要有耐心的。马树看见爸爸在大锅房里收拾猪头时,烧焦的猪毛味,不仅呛鼻子,还让马树觉得一辈子跟猪头扯不开,感到心灰意冷,都不敢再多想。假如一天都在收拾猪头的毛,能忍过去,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抱着猪头烫猪毛,准崩溃。这跟马树跟别人打赌一样,光着膀子在雪地里待一分钟行,待上一个钟头试试?

但是,马老大把猪头下锅之前,就是要进行这一道费时费力的工序:拔猪毛。猪头被刀刮过,被烧红的炉钩子烫过,嵌在猪皮里的毛还有几毫米长,黑黑的,看着不爽。那些毛根,总要被人吃下去的。但是,有钱人是不吃这样的猪头肉的,最多吃两口猪头上的干净肉。马老大一家三口,全挤在大锅房里,用镊子拔净猪头上所有的毛,要连根拔。

有时候,会让马树心烦得要命,他常常不满地说道:“人吃点猪毛,算什么事?能消化,费这事干什么?”

“少废话,快拔猪毛!”

大锅房里的灯很暗,马树好不容易拔净了一个猪头,爸爸检查合格后,对他说:“再收拾一个猪头,拔完了,去睡觉!”

马树心里有气。他把一根直直的铁棍在猪头的鼻孔里不停地搅动,在发泄。马老大把手里的猪头朝案板上一推,对马树说:“铁棍子都不红了,能烫掉猪毛吗?”

马树把铁棍子从猪鼻孔里抽出来,插进炉子里。这时,马树看见妈妈弯着腰,头也不抬地在拔猪头上的毛,她的后背显得很粗,眼睛在昏暗的灯下,距离猪头很近。

“妈,你休息吧!”

“我收拾完这个猪头再说!”

这时,院门被人敲响了。在这样冷的天,敲门声显得很响、很冷。

马树说:“我去看看谁敲门。”

马老大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儿,没说话。

院门外站着董四,那个三轮车夫。马树认识他,还没问话,董四先问道:“马老大在屋吗?”

“在。”

董四一听,就朝院里走。马树在后面跟着,看着董四走路时,是有点跛,就想起鲁塔的爸爸。

“你是董四吧?”马树跟在董四身后,没忍住,大声地问道。

董四一下子站住了,把那只有问题的腿收了一收,站直了身子,一脸的庄重:“董四的名字也是你小毛孩子叫的?叫叔!”

“董四叔!”

“把四字去了,叫董叔!”

“董叔!”

“小毛孩子!”

训斥完,董四继续朝大锅房走。马树挨了训,在身后跟着,咧着嘴傻笑。

马老大见是董四来了,问一句:“有事?”

“我家老爷子走了!”董四边说,边把棉帽子摘掉。他的头发湿了,冒着热气,像是被大锅里的热气传染了。

马树见爸爸放下手里的活儿,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

“老爷子再吃不到我的猪头肉了!”

“想让老爷子最后吃一顿……”董四说。

马树听了,感到奇怪,人都走了,还怎么吃猪头肉?

他看见爸爸动手切了一只猪耳朵,用纸一包,递到董四手里:“老爷子活着时,只吃我做的猪耳朵,不吃别的。这习惯咱不能改,改了老爷子也不会吃!跟老爷子说一声,是我孝敬他的!”

马树看见董四朝爸爸弯了一下腰,有五六秒钟,比正常人见面鞠躬的时间要长。董四一走,马树问爸爸:“他说老爷子都走了,还吃什么猪头肉?”

马老大看了一眼儿子,不想多解释:“是摆在祭桌上的。”

马树又想起一个问题:“给他猪头肉,不收钱吗?”

马老大再次放下手里的活儿,很认真地告诉马树:“老爷子活着时吃我的猪头肉,从不给钱!”

“为什么?”马树脑子里混沌了。

“老爷子对我有恩!”爸爸说着,继续俯身拔猪头上的毛。

有恩?什么恩?活着吃我们家猪头肉不给钱,都死了还要吃,仍旧不给钱?“恩”很值钱吗?这个“恩”用猪头上可食用的肉来形容,它是猪头上的哪一部分?猪鼻头、猪耳朵,还是最贵的猪舌头?那天晚上马树的思绪,如同被丢进大锅里煮了,本来的活力,被煮硬了,煮死了,再也无法思索这件事了。

“恩值多少钱?”马树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马老大冲儿子说了一句:“闪开,碍事!”

马树知道爸爸不想回答,让他走开。妈妈给马树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大锅房。马树在拥挤的小院里站了一会儿,心里很憋闷,然后带着满肚子的狐疑,去了仓库,看了一会儿猫。

他指着灰猫一家故意大声说:“你们三个,包括猫妈妈,你们四个用一个名字!”

四只猫都瞪着眼睛望着马树。

“你们从今天起,就叫树树!因为,我叫马树!”

猫妈妈领着三只猫崽盯着马树看了半天,也没见马树有什么礼物,就都收了目光,不再理他了。

“记住,你们叫树树!”

四只猫又惊恐地看了一眼马树,他嗓门儿也太大了。

妈妈没忘记大锅房发生的事。晚上,马树给准备上床休息的妈妈端来一盆热水泡脚,妈妈弯不下腰,直着上身,把两脚放进热水里,嘴巴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对马树说:“给妈用手搓一下脚后跟!妈现在是弯不下腰了!”马树蹲下,用手搓妈妈的脚后跟。妈妈说:“再使点劲儿!”马树就把右手的五根手指立起来,用指甲挠妈妈的脚后跟。“好好,就这样!”妈妈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明显大起来的肚子,“等你弟弟,或是妹妹出生了,我也让他学你的样子,给妈搓脚!”

马树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不知道,感觉像妹妹!”

“我喜欢弟弟!”

“为什么喜欢弟弟?”

“弟弟可以帮着爸爸干点重活,也可以……”

“可以什么?”

“……”马树不说。

妈妈的脚泡在热水里,很舒服,心情也好,就想把话说下去:“可以什么啊?快说!”

马树抬起头望着妈妈,完全是一张嬉皮笑脸的真实的脸:“弟弟可以帮我打架啊!”

话一说完,妈妈就在马树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妈妈用巴掌狠狠教训了儿子的后脑勺之后,马树用手挠妈妈脚后跟的动作就越发温柔了。

这个话题很快结束了。妈妈接下去,就说到了董四的父亲。马树无法忘记蹬三轮的董四从家里把猪头肉拿走,是白白拿走的。妈妈也看到了儿子的不解和不满。

“那年,在我还不认识你爸的时候,他一直在江边的十七道街给码头运货的船装货卸货。跟他一起干活的一个人,看着身体棒棒的,扛着货就在你爸身边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你爸他们还不知道,出血热已经在哈尔滨流行起来……”

“我爸也染上出血热了?”

“他哪里跑得了?他跟十三个人住在一间烧着大炕的屋子里,七个人都爬不起来了。街上到处是警察,只要发现有染上出血热的人居住的地方,房子四周都撒了一圈白灰,禁止人出入。染上病的人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最后,染病的人有的死在炕上了。你爸说,那个力气最大的人,耳朵被老鼠吃掉了一半,才知道他已经死了一天了。有人进去了,把死人拖出去,装到车上,被警察押着,拉到城外埋了……”

“我爸呢?”

妈妈把擦脚巾递给马树,马树给妈妈擦干了脚,注视着妈妈,想知道当时的爸爸关在出血热的房间里怎么了。

“去倒水,回来再说……”

马树去倒了洗脚水,回到屋里,妈妈已经坐在床上,靠在摞起的被子上。

“你爸在后半夜跑了,不跑,就是死。后半夜警察都困了,打瞌睡,你爸爬到屋顶上,在屋顶上逃,避开了马路。你爸两天没吃饭,身体很弱,逃出那条街时,就从一座房顶上滑下去了,掉在小院里的雪堆上……”

“从房子上滑下去了?”

“是摔下去的!”

“从房顶上摔下去,还能逃吗?”

“你知道他摔到谁家小院里了?”

“谁家?”

“董四家!”

“我爸没摔坏吗?从房顶上摔下去……”

“掉在院子里还没移走的雪堆上,很幸运。”

马树就像站在有雾气的江边,雾霭散了,对岸起伏的图像才露出脸来:“就是爸爸说的,董四的老爷子家?”

“你爸在人家里躺了十几天,董四他爸和董四挤在小屋里,让你爸一个人睡在大炕上。门关着,只有董四他爸一个人进去照顾你爸。你爸慢慢恢复了元气。你爸说,是董四家给了他一条命。从你爸开始在吃街卖猪头肉那天开始,每天都要留下最好的猪头肉,给董四他爸送过去……”

“董四没有妈妈吗?”

“我们猜测,董四他爸根本就没娶过老婆。董四是他收养的,也可能是捡来的……”

“捡来的?”

“因为,我经常见董四他爸,他们爷俩长得根本不像,一点都不像!”

“可惜,我没见过董四的爸爸!”

“好人啊!”

这时,从大锅房传来爸爸的喊声:“马树,过来,还有一个猪头,帮着把毛拔了!”

马树不愿意去,把手伸出来,摸着妈妈的肚子,冲着门喊道:“我在给弟弟焐脚,弟弟的脚冷了!”

妈妈听了,一脸的笑意。

大锅房的门重重地响了一声,脚步嗵嗵地近了,门被推开,马树爸爸奓着两只油腻腻的手,见屋里的情况,愣了愣,没说什么,后退一步,关上门,走了。

妈妈对马树说:“你爸也想再要个儿子。他说,他一辈子要在吃街上卖猪头肉,总该有一个儿子帮他干活,一个儿子要去念书!”

“我在念书啊!”

“所以,你弟弟要接你爸爸的班啊!”

马树的手在妈妈的肚子上又深情地摸了摸,心里有些难受。妈妈肚子里的弟弟还没出生,已经被决定要跟着爸爸去安福街辛苦地卖猪头肉了……

这个寒假,马树几乎整日泡在大锅房里,天天拔猪头上的毛。那些毛,像认识了他,都快长到他身上了,裤子上、鞋上……到处都是。好在是放寒假,如果是上学,出门之前,马树会心情烦躁地匆忙清理一下身上任何地方出现的猪毛。那时候,即使再忙,妈妈也会走到马树身后,让他别动,动手把他看不见的背后的猪毛捏掉……“来不及了!”他说着,就带着星星点点的猪毛走了。 uwDJ9PRqjETgoivIR1MvsYLyagGcAuenKV5ejLZczFGiGbqa66cZneuCWN5qJy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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