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塔走到马树面前,黑黑的眼睛很真诚:“我看一眼我的猫就行!”
马树一点都不含糊:“你是看一眼我的猫,不是你的猫!”
“好,就看一眼……你的猫……”鲁塔退让了一大步。
“你承认那是我的猫,就好商量了!”
看见马树的口气也缓和下来,鲁塔就朝马树家的院门走。但是,马树还站在街边上,不动。
“走啊!”鲁塔催促马树。
马树还是不动。
“怎么了?还是不想让我看看猫啊?”鲁塔不解。
“我想问清楚,猫都在我家铁皮房顶上做窝了,明明就是野猫了,是不是跟你们家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了?假如说,它们在来我家之前,在你们家待过,也是待得不舒服,它们自己走了;还有另一种可能,你们家虐待猫了,它们逃了……”马树在跟鲁塔争夺灰猫一家的所有权时,话跟自来水一样,打开水龙头就不想关了。
鲁塔插不上话,把两只手掌张开,放在胸前,像是接篮球,又像是托排球,希望马树停住嘴巴。
“我只看一眼行吗?”
“看一眼……行。”马树从鲁塔的语气和表情中,感觉他并没有抢夺猫的意思。他刚把院门推开,就听见学堂街上有人叫起来,很乱。马树和鲁塔一起回头朝街上看去,见街上围了一群人。
马树朝人声嘈杂的地方跑去,鲁塔也跑了过去。从人缝中两人看见,刚才经过的拉煤车翻到路边的沟里去了,一车黑黑的煤,扣在白白的雪上,就像一盘黑白点心。瘦弱的拉车人站在那里,裤腿上和鞋子里都是雪,就像是看着自己的一碗汤洒在了马路上,他不知怎么下手捡拾起来。马树从车轮碾出的轨迹上判断,拉煤人原本是想靠边走,尽量躲开身后的大车,没想到浮雪把路边的沟填平了,拉车的人觉得没事,可负重的车一碾上去就翻倒了……拉煤人用手捂了一下右耳朵,开始用戴着破旧手套的手扒拉雪,像是在找东西。马树和鲁塔都看见拉煤人戴着一顶保护头顶的棉帽子,并没有帽耳,只有两个脏乎乎的兔毛护耳套,现在只剩下左耳上的一个,另一个不知被煤和雪埋到哪里了。
鲁塔跳到雪沟里,帮着找那只丢掉的护耳套。
马树问:“你认识他?又帮他推车又帮着找东西的。”
鲁塔说:“他给我们家送过煤!”
拉煤人听到,也像是认出了鲁塔:“你是犹太医院鲁大夫的儿子?”
鲁塔说:“快找你的护耳套吧!这么冷的天,再冻下去,我父亲就不是帮你接骨头了,只能帮你接耳朵了!”
拉煤人一把拉住鲁塔的胳膊:“快上去吧,看把你的衣服都搞脏了,不用你找了。你能到附近帮我找一把铁锹吗?我把煤装到车上……”
鲁塔没等拉煤人说完,看着马树道:“把你家的铁锹拿来吧!”
马树回家取了铁锹回来时,拉煤的车已经被人从雪沟里拖了出来。围观的人散开了,剩下拉煤人和帮着用锹把煤铲到车上的鲁塔、马树。
鲁塔站在迎风的地方用锹铲煤,煤灰扬起来,直直地扑到他的脸上、身上。“搞脏了搞脏了,把你衣服都搞脏了!”拉煤人急急地把鲁塔拉到上方,躲开煤尘。
马树说:“你也给我家送过煤!”
拉煤人看了一眼马树:“我知道!你是卖猪头肉的马老大家的儿子!我一个冬天要给你家送两回煤的!你家生意好时,我要送三车煤!”
煤都装到了车上。
“王先生,拉车时别太靠边,雪把坑和沟都盖住了,你分不清的!”鲁塔看见拉煤人拉动车子以后,嘱咐道。
拉煤人回头说:“叫我王叔就行,别叫先生!谢谢你们俩!”
马树歪头问鲁塔:“你叫他先生?在学校教书的才是先生啊!”
鲁塔说:“我父亲都叫他先生!”
马树嘴巴里哦哦了两声:“你爸都叫他先生,那肯定就是先生了!”
“我们习惯叫先生!”
“你爸爸是犹太医院的正骨医生?”
鲁塔点头,感觉马树还有话要说。
“你爸爸的医术不高明啊,把一个蹬三轮的腿骨接错了,敲断了再接……”
鲁塔听了马树的话,黑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恐怖故事:“你这是从哪里听到的?”
马树没说是爸爸告诉他的,而是说:“全城人都知道……”
马树突然发现鲁塔的脸红了,像是被火炉子烤过一般。马树想翻过这一页,对红着脸的鲁塔说:“走吧,不是想看我的猫吗?”
鲁塔不让马树翻过这一页,对马树说:“等等,我想告诉你,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德国读了六年的医学院,跟着德国著名的骨科医生冯穆林德实习了四年,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取得的行医执照,他救治了很多德国人,也救治了很多的中国人,让你这样一说,我父亲该下地狱了……”
“你别激动,我只是一说……”
“只是一说?在说一个人的时候,就这么随便吗?”
“你也太认真了!”
“我认真?你是在诽谤我父亲,玷污我父亲的名声!我是他儿子,我能无动于衷吗?”鲁塔生气了。
马树本来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惹毛了正骨医生的儿子鲁塔。鲁塔已经伸出手抓住了马树的胳膊,一副要说清楚的架势。马树想摆脱也不容易了,想不到,话题一涉及鲁塔爸爸的名声,鲁塔就像过年的炮仗要炸了。
两人正撕扯着,背后听到马树爸爸的呵斥声:“哎哎哎!这是要打架吗?松开手!怎么都打到家门口来了?”
鲁塔立即松了手,惊慌地看着马树的爸爸。马树爸爸的那身装扮,真的显得很血腥:不太干净的褪成灰色的黑棉衣,被一块露着几个洞的帆布围裙遮着,围裙上除了多年留下的油污,还有变黑的血迹。
“哦哦哦,是正骨大夫的儿子,你跟你爸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怎么了?怎么打到我家门口了?”
鲁塔摇着头:“我只想看一眼……猫!”
这时,马树爸爸看见面前的两人身上、脸上、手套上都沾有黑灰,地上还横着锹,问道:“你们两个刚才干什么了?”
马树说:“有个拉煤的把车翻到雪沟里了,我们帮他把煤装到了车上……”
鲁塔看了一眼马树,然后对马树爸爸说:“是拉煤的王先生!”
马树爸爸上上下下把两个孩子打量了一番,然后对马树说:“领他去看猫!”说着,用后脚跟把院门踢开,进了院。
马树对鲁塔说:“进去吧,让你看看我的猫!”
马树领着鲁塔一走进木板仓房,鲁塔就对着那只猫妈妈喊道:“鲁鲁!”
话音刚落,猫妈妈警惕的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对着鲁塔叫了两声。这让马树不能不承认,鲁塔和猫妈妈完全是老相识。
鲁塔自信地回头对马树说:“都看见了吧?”
“没看见!”马树的态度很顽固。
“它认识我!”
“看见活的东西站在它对面,它都会叫!”马树开始无理辩三分。
鲁塔撩起过膝的大衣下摆,蹲下身子,含情脉脉地看着拱在旧棉衣里的三只小猫,它们不停地蠕动着,珍惜着身体散发出的温暖。
“它们过得不错,挺好的……”鲁塔笑起来时,牙齿很白。这让马树感到奇怪,这么白的牙齿,除了刷牙,他什么也不吃吧?
鲁塔要走时,马树突然问道:“我还没搞清楚,这窝猫,跟你是怎么回事……”马树判断出灰猫跟鲁塔有关系,想知道他和灰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家住二楼,父亲天生失眠。我们家那栋楼的楼梯都是木质的,邻居上下楼时,我父亲都听得见,只要听见了,他就睡不着。父亲在楼梯的走廊里给鲁鲁搭了一个窝,不想让它住在家里,它在家蹿动跑跳时,会吵醒睡觉的父亲。就在鲁鲁要生产时,被三楼的人赶到楼外去了,并把它的窝也从二楼扔了出去。理由是,有味,一旦生了小猫,会把楼里吵翻……”
“住你们家三楼的人,这么不讲理?”
“一家俄罗斯人。他们住我们家楼上很多年了,我父亲也失眠了很多年……那家俄罗斯人会在后半夜里突然弹钢琴。父亲几次都想搬家,离开那家俄罗斯人。因为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就一直没有搬成!”
鲁塔走出马树家的院门时,问马树:“我可以经常来看看鲁鲁它们吗?”
“可以!”马树皱着眉头说,又补充一句,“我不会叫它鲁鲁,它会有新名字的!”
鲁塔说:“鲁鲁多好听啊!”
“我不喜欢,必须改名字!”
“你想叫它什么名字?”
“一个中国名字!因为它是中国猫!”
鲁塔听了马树的话,说不出什么来反驳,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无奈地走了。
……
一天半夜,大灰猫站在仓库顶上喵喵地叫,叫得人心惶惶,终于把马树爸爸从床上叫起来。他忙到半夜刚刚躺下,本不想起来的,可那只猫像是有事,在这么冷的天,不罢休地叫,肯定出事了!
马树妈妈嘱咐道:“你看看清楚,别打猫,这么冷的天,它没处去了……”马树爸爸还是恼火地骂了两声,这才披上棉衣开门出去。
马树妈妈听见丈夫骂了两句乱叫的猫,然后又听见仓库的门响了。不一会儿,马树爸爸直接去了马树的小屋。马树妈妈听见丈夫在骂儿子,她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情了,也披上衣服走进儿子的小屋。
原来,马树在上床睡觉前,把一只小猫从仓库里抱到自己被窝里了。马树爸爸撩开儿子的被子,一把就抓出热乎乎的小猫,拎到仓库里,让它们母子团聚,然后警告猫妈妈:“你儿子被我弄回来了,不许再叫!”
马树光着膀子撵出来:“我跟小猫睡还不行?”
马树爸爸看见儿子裸着背,指着他说:“滚回屋去!”
马树一缩脖子,躲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