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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鲁塔

“我的猫叫了,我听见了,就是从你家院子里传出来的!我在学堂街转了十几趟了,我熟悉我家猫的叫声!”鲁塔说出的每一句话,在马树听来,都像冰一样冷冷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让他心里直发虚。

马树朝后退了半步,想把院门关上。但是,叫鲁塔的男孩把脚伸进来,不让他关门。

“我没见过你的猫……”马树否认。

语音未落,高冷的天空中响起一阵鸽哨,一群鸽子从一片米黄色的建筑群里飞出来,然后在七步街和学堂街的上空,超低空画了一个半圆弧,几乎是紧贴着掠过马树家的铁皮屋顶……那只猫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仓库里钻出来,站到了仓库顶上,凝视着远去的鸽群。

它的神情像是问天上的鸽子:你们不冷吗?你们天天唱歌不累吗?也没看见你们的身上加了一件毛背心啊!你们看见了什么?是让你们惊慌,还是让你们兴奋?能告诉我,这座城市又发生了什么吗?

猫妈妈羡慕鸽子的翅膀,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知道空中的鸽子比猫看到的多。

鲁塔和马树都看见了仓库顶上的灰猫妈妈。他们也都从那只猫妈妈的表情中,看出了许多许多的疑问。

马树脚后跟抬了起来,想让自己突然增高的身体,挡住鲁塔的视线。但是,马树还是听见鲁塔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那就是我的猫!”

这时,从烀猪头肉的大锅房里传出爸爸的喊声,爸爸喊马树过去帮忙。马树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依旧挡在院门口。

“你说是你的猫,证据呢?”马树把爸爸的话扔到一边,他想先处理掉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鲁塔。

“它是母猫,就要生产了……”鲁塔刚说了两句,就发现马树的眼睛耷拉下去,像是有人把他的骨头抽掉了一根,他的身体没有刚才那样硬挺了。

“还有……?”

“我觉得它应该已经生了小猫……”鲁塔在说话时,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马树,锋利的目光像针一样,不停地扎马树,让他的脸和屁股一同受到羞辱。事后,马树才想明白,当时并不是鲁塔的目光锋利,而是鲁塔说出的话,句句都是事实,都是证据,他再踮着脚跟阻挡鲁塔都于事无补。

马树正阻挡想进院子的鲁塔,脑袋上被拍了一下:“我叫你三遍了,你没听见吗?让你把煤搬进大锅房里,你在这儿扯什么?”马树被爸爸的一只油手拍过后,用自己的手下意识地一摸,被拍过的地方油乎乎的,快把自己的头变成猪头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爸爸看见了穿着干净呢大衣的鲁塔:“哦?好像是正骨大夫的儿子?有事情吗?”

“我在找我的猫……”

鲁塔的话只说了一半,马树爸爸把儿子的身体朝后一拽,就把院门关上了:“去把煤搬进大锅房!”

马树觉得门外的鲁塔没走,就指着门说:“他还没走……”

爸爸不接话,只是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去把煤搬进大锅房!”

大锅房是烀猪头的作坊。它靠着房子的东面墙壁而建,是又垒起的单砖偏房,留着两扇不规正的窗户,一旦烧火烀猪头时,烟和蒸气,一齐从不严实的房子里朝外冒。大锅房里的主角是一个巨大的灶台和镶在中间的大锅。在大锅的对面,靠窗口的地方,是一面不平的、留着油腻刀斧印的案板。案板有十五厘米厚,是北方山林中常见的柞木。木板上有树疤,被爸爸有力的斧头剁掉了,露出一个可以看到地面的板洞,从那里可以流出猪油,把地上滴出一个老鼠大小的油洞。

马树用一个铁桶,把堆在院子里的煤拎进大锅房,堆在大灶台的边上,一次拎够烧两天的量,然后看爸爸在案板上用刀和斧头剁冻硬的猪头。

“爸,你认识鲁塔的爸爸?”

爸爸手一滑,半片猪头掉在地上,马树弯腰用两手捡起来,扔到案板上。爸爸说:“那个犹太庸医,谁不认识!”

马树没听清爸爸说出的是什么医,就问道:“爸,你刚才说,鲁塔的爸爸是什么……医?”

“庸医!”

“什么叫庸医?”

“儿子,你爸爸我没读几年书,只能卖猪头肉养活家里人,你要好好读书啊!庸医是什么?就是人家骨头断了,他给人家接错了,再把骨头敲断,重新接,这叫庸医……”

马树听了,直咧嘴,好像是自己的胳膊骨头断了,接错了,再敲断重新接一样。把接错的骨头再次敲断的情景,让马树不敢想象。

“爸,你说鲁塔的爸爸是犹太医院的正骨大夫?”

“是骨科庸医!”

马树用自己的右手掌,比画着奋力劈了一下左胳膊,嘴咧到极致:“断了,再接上,很疼的!”

大锅房里有了很浓很浓的肉香味。马树看见爸爸将大把的花椒大料扬进锅里,用跟铲煤用的一模一样的铲子,在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了几下。锅里沉浮的猪头们还像活着抢食一样,有的猪嘴朝下喝汤,有的猪嘴朝上喘气,很热闹,也很乱;又像是猪们过年了在大锅里洗澡。

“……去年夏天,是我把蹬三轮车的董四送到犹太医院的。他被翻倒的三轮车砸了右腿。我眼睁睁看见他被三轮车扣在车下,像老鼠夹子扣住老鼠一样,他的左腿在三轮车下乱蹬。董四离我卖猪头肉的地方有十几米远。我丢了摊子朝他跑过去时,他已经把三轮车从身上蹬开,从底下爬了出来。但是,他捂着右腿。我问他:‘没事吧?’他紧紧捏住右小腿,说了一句:‘没事!’我说:‘你把手松开,看看伤到什么程度了!’他这才把捂住的手松开,想看一眼自己受伤的右小腿。这一看,他傻了,我也傻了。我看见他小腿上白白的骨头,从血肉里拱出的白白的骨头……就像它……”马树看见爸爸在说三轮车夫董四右小腿上的白骨头时,顺脚把地上的一块猪骨头踢到角落里,那是一块从猪头上卸下的猪的咬骨。

马树听得心惊肉跳。

“犹太医院离得最近,我当然搀着董四去犹太医院了!在医院,就遇到了刚才门口的那个犹太小子的爸爸,一个庸医……”

马树听出爸爸对鲁塔爸爸的不满,就借机说出下面的话:“刚才,鲁塔来要猫,说咱家仓库里的一窝猫是他的!”

“那窝野猫是他家的?”

马树点头。

“看来不是野猫了,是人家的就给人家,还给人家!省得天天盯着防着它们偷吃大锅房里的猪头肉!”

“猫都在咱家屋顶上做窝了,怎么还说猫是他家的?是他家抛弃了猫,还是猫逃出了他家,都不一定呢……是猫不要他了,还是他不要猫了?怎么说,一窝猫都不是他家的了!”马树说。

“你怎么这样喜欢这窝猫?”

“我想养一只狗,你说狗会偷吃猪头肉,不让我养。你说你要是洋铁皮匠,给人家天天做洋铁皮水桶,我就可以养狗。但是,你就爱做猪头肉啊!”

“我不做猪头肉,你能长这么大?”

“好容易来了一窝猫,就是我的猫了!”

爸爸把砍肉的斧子扔到案板上,把肉案上的红色肉末震了起来,溅到脏兮兮的窗户上,让窗玻璃上的画,又添了血腥的味道:“我再说一遍,看好你的那窝猫,别让它们偷偷溜进大锅房!”

马树很开心,他为这窝身世坎坷的猫争取到安居的权利。他去仓库看了一下猫,小猫们不理会他的到来,只是相拥着享受温暖;猫妈妈却一抽身,跳到仓库的货架上,把脸从旧物中间露出来,双眼闪着警惕的光。

马树抬头看着货架上的猫妈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新主人!我叫马树!”

猫妈妈歪了一下头,像是在辨别马树说的是俄语、日语,还是犹太人在说英语。

马树继续用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头说:“别猜了,我是中国人,不是犹太人鲁塔……”

猫妈妈蹲在货架上不动。

“你下来吧!哦,我不走,你好像不会下来?那我就先走了!”说着,马树打开了仓库门,回头又把门关上,留给猫们一方安静。

马树打开院门,来到学堂街上。因为街上有雪,清出的雪堆积在街道两边,占了街道,使得街道比以前窄了许多。一辆人力拉煤车走得慢,把一辆拉人的马车堵在后面。焦虑的高头大马用碗口大的蹄子在原地不耐烦地砸着路面上的雪,鼻孔里喷出两道粗粗的白气。它脖子下的前胸肌一跳一跳的,像是里面藏着两个顽皮的小孩不肯出来。马树一看,就知道这马是从俄罗斯顿河流域运过来的。他听爸爸说过,不管俄罗斯的马还是人,都一样彪悍。那匹马的嘴巴高高在上,触到前面拉煤车的煤堆上,鼻孔一喷,煤堆上就喷出一股黑煤灰,呛得它直摆头,它前额上系着的五六个黄色铜铃就叮叮咚咚响起来,像一个爱慕虚荣的妇人把金戒指戴在了脑门儿上,生怕别人看不见。

拉煤车的是一个很瘦的中年人。说他瘦,是因为他的棉裤腿里空荡荡的,瘪着,像没吃饱肚子的狼。马树以前经常在学堂街见到他。路上有雪,煤车的两只轮子咬住了雪,前行艰难。马树刚准备跑过去帮着拉煤车的人推车时,那个叫鲁塔的男孩跑过去了,推着煤车朝前走。鲁塔回头看了一眼马树,把身体拉成了一个朝前用力的角度,让煤车快快地朝前移动着。顿河马拉着的那辆华丽马车,喧嚣地超过了拉煤车,一人高的车轮碾着积雪,不管雪的疼,吱嘎吱嘎地走了。

鲁塔看见拉煤车顺利地走了,就直起身站住了,回头朝马树走过来。马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刚才,他没让鲁塔进他家的院子,可鲁塔根本就没走,一直站在院门外的学堂街上等他出来。

马树猜得没错,鲁塔一直在门外等他。

这小子很固执啊!马树想。他在心里有了一个预感:犹太小子鲁塔是个很麻烦的人。 RAqENVo8PMu+eJXlNXuhazNO85hPntU+s91sBoEy4c59JeRlh4H7h1c1cbqU9C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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