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乎乎的,马树在梦里就听见有人吵,仔细听,是爸爸又用油腻腻的嘴巴在骂人了。
前半夜的雪,像是满嘴黄牙的哑巴巨人蹲在天上,躲在脏脏的幕布后面倒下来的。后半夜就起风了,是偷偷摸摸地刮起来的。
雪后面跟着风,最冷了。
一九四五年冬天的哈尔滨街道,在那个晚上,冻硬了,被冻得越来越硬。整座城市就像一座金属城市。
在哈尔滨人的眼里,这个冬天跟以往的冬天没有区别。一九四四年的冬天,一九四三年的冬天,再往前数回去的一个个冬天,不都这样冷吗?
风很大,像长眼的刀片一样满天飞,碰到哪儿哪儿就疼。寒风,把这个脆弱的城市改变了。道外区成片建筑的屋顶都被雪涂了雪花膏,没抹均匀,露出了脸。凡是露出脸的都是铁皮屋顶,因为风一扫,光滑的铁皮挂不住雪,雪就跟着风溜走了。
这么冷,马树竟然从床上掉下来。他是先蹬掉了被子,然后迷迷糊糊地用光光的身体去找被子,所以就找到了地上。他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又爬回到了床上,被子和人就在床上鼓成了一个夸张的大面包。
当马树在被子的黑暗中睁开眼,他很快就闭上了眼。他不想睁开眼开始又一天。从他有记忆的时候,他的家就油腻腻的,敏感的脚和手碰到哪里,哪里都黏腻。被窝里的干燥和温暖让马树舍不得。
爸爸是烀猪头肉的,是最小最小的生意人,就是城市里一幢楼房墙上的一块砖。
他听到爸爸和妈妈都起床忙活起来了,也听到爸爸在骂什么——这个世界上的冬天,什么东西都会招惹到爸爸。
再赖一会儿!他用被子包裹住耳朵,像面皮包肉馅一样。
爸爸终于骂上了:“起来了!不想闻猪头味,西北风的味道该尝尝吧!”
“西北风的味道……”马树不情愿地起来了,把被子踹到一边,嘟囔道,“天天骂,还挺有瘾!”
马树家在学堂街的小院子和房子,也被夜里的寒风悄悄地动了手术。铁皮顶的屋盖竟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像一个不梳头不洗脸的男孩子,头发竖着,立在马路上,让人不舒服。
马树爸爸喝了半夜烧酒,是被马树妈妈用窗台上的一个铁缸子,塞进他滚烫的被窝,才惊醒的。马树爸爸梦见一条冻得硬邦邦的黑鱼破冰而出,插入他火烧火燎的胃里……
马树爸爸把一架木梯子靠在墙上,爬上屋顶,想把铁皮屋顶修一下,却发现铁皮上有个洞,洞边上有灰色的毛,像是动物留下的。他把脸凑到洞口朝下一看,是几只灰色的猫——小猫。马树爸爸爬下木梯,找老鼠夹子。
马树已经起来,走出屋外,就问爸爸:“爸,妈让你修屋顶,你着急打老鼠干什么?”
爸爸说:“我打猫!”
马树又问:“猫抓老鼠,你打猫干什么?”
“猫在屋顶上过日子了!它们在屋顶上开了天窗!我说这个冬天屋里这么冷,怎么烧都不暖和,原来是野猫闹的!”
马树一听,蹬着梯子爬上屋顶。从屋顶撕开的铁皮洞朝下看,他发现有三只灰色小猫在里面。当马树爸爸拎着大号老鼠夹子重新爬上屋顶时,马树拦住了爸爸:“爸,是三只小猫,不是三只老鼠!”
“小猫?它们会把我们家的屋子搞得像冰窖!”爸爸还没吃早饭,头天夜里的酒还在折腾他的胃,又被铁缸子冰醒,心里很烦,他指着儿子马树,“下去!”
马树两手抠住铁皮屋顶,两脚蹬着斜斜的铁皮:“不!”
“下去!”
“不!”
父子俩的对峙和争吵声,让马树的妈妈拎着做早饭的勺子从屋里冲出来,还带出了白色的热气:“修屋顶就修屋顶,大清早就吵吵,吵什么?我看你们是不饿了,有的是劲儿,省饭了!”
马树的爸爸说:“野猫在屋顶做窝了。风把铁皮撕了一道口子,它们就钻进来了!一冬天,烧十车煤,也烧不热屋子……”
马树妈妈知道哈尔滨冬天屋子冷是什么滋味,就命令儿子:“树子,别捣乱,你下来!”
马树不退让,没有下来的意思。他在斜斜的铁皮屋顶上坚持着,把自己当成了一枚铆钉,铆在了铁皮上。
妈妈的脾气也不好,她把饭勺甩向屋顶。像手榴弹一样的木头把儿金属头的勺子掉在马树身边,弹了一下,就顺着铁皮的斜坡滑下去,落在地上。马树看见妈妈嘟囔着捡起勺子,顺手在木梯子上当当敲了两下。马树立即感到这勺子敲到自己头上有多疼……正想着,街上驶过一辆犹太医院的救护车,它发出的没有间隙没有逗号的鸣笛声,比妈妈用勺子敲木梯子的声音揪心多了。
马树说不出为什么慌了,手脚一软,身体就顺着铁皮屋顶的斜坡朝下滑。他的脚绷直了,想用鞋跟蹬住什么东西,阻止下滑的身体,但是,什么也没蹬住。铁皮屋顶上还有浮雪,让马树下滑得更快。就在他要发出惊叫声时,身体骤然停住,是爸爸伸出一条腿,像空中探出的树,把他拦住了。爸爸一条腿站在梯子上,一只手拎着老鼠夹子,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他只剩下一条腿能救马树。
爸爸把老鼠夹子放下,一只手拎起马树的一条胳膊,让他的身体腾空而起,两条腿在半空中晃悠着——那时,马树的脚离地面还有两三米的距离。爸爸对站在梯子旁边的马树妈妈说:“你闪开!”说着,就松了手。
马树像一只动物般落下去,跌在雪地上。
这是惩罚。
“你把你亲儿子当冻白菜扔下来,儿子摔瘸了,你花钱去犹太医院?”妈妈又站在屋子下面用勺子敲梯子。
马树爸爸不说话,拿起了老鼠夹子去收拾野猫。
马树站了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他的鼻子被斜搭在屋檐上的木梯子蹭了一下,有一丝血渗出来,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扎眼。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手上就有黏糊糊的像蘸了酱油的感觉。
“别动我的猫!”马树冲梯子上的爸爸喊道。那个瞬间,他鼻梁上的血迹更加醒目,像是被放大了。
妈妈看见了,急忙扔了勺子,伸手去扳儿子的脸:“树子,让我看看你的脸……”
马树的头朝后一挣,又向左一歪,敏捷地躲开妈妈的手,仍抬头对梯子上的爸爸喊道:“别动我的猫!”
妈妈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她第一次从儿子身上看见了执拗和一个渐渐长大的小男人的尊严。
爸爸也吃了一惊。
那个时候,当妈妈的手挨近马树的鼻子时,马树闻到了她手上散发着做饭时饭菜混杂的味道。还有,妈妈挨近他时,他觉着妈妈又胖了——入冬以来,妈妈变得越来越胖。
马树那时还不知道,或是还不完全懂,妈妈的肚子里已经孕育着一个叫马根的弟弟。
妈妈捡起地上的勺子,甩掉上面的雪:“饭煳了,不管你们了!你们吵架,有本事就把铁皮屋顶掀了!”说着就进屋了。
马树抬头望着爸爸,看见爸爸的动作比刚才粗鲁了许多,是故意做给儿子看的。他用锤子砸铁皮的声音很刺耳,!爸爸每砸一下,马树的脸就抽搐一下,鼻尖上的血丝就会闪一下。
妈妈又从屋里冲出来,带出了一股白色的热气。她手上捏着一块凝白的猪油,当药一样在马树的鼻子上抹了两下,当要蹭第三下时,又被马树一歪头躲开了。
“别动我的猫!”他再次冲着屋顶上的爸爸喊道。
嗵一声,屋顶上爸爸的身体好像一下子矮了。马树看见爸爸在铁皮屋顶残留的雪上滑了一下,身体像是小孩子玩滑梯一样,沿着斜坡冲下来。还好,他被露出屋檐的梯子挡住了。
一场虚惊,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妈妈这次进屋前,突然对坐在屋顶上的马树爸爸说:“树子的猫,你别动!”
马树看见爸爸重新爬上屋顶,一边修屋顶,一边说:“把你们冻成冻梨,化都化不开,还有心思管几只野猫……”
马树见事情有了很大的转机,就对爸爸说:“爸,我上去帮你吧?”
爸爸头也不回地说:“滚一边去!”
听见爸爸这样骂,马树站在梯子下面偷偷地笑。他默不作声地爬上梯子,看见爸爸一条腿跪在屋顶上,一条腿蹬着屋脊,用锤子先砸平铁皮翘起的一角,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铁皮摁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不把你的猫抱走,让我把你的猫钉在铁皮下面?”爸爸回头说了一句。
马树听了,匆匆爬上屋顶,去抱屋顶铁皮下的小猫。小猫一共是三只,他抱一只小猫下去,再爬上梯子时,看见爸爸像刚才拎着他胳膊一样,用一只手抓着两只小猫,对他说:“接着!”
“你慢点……”马树话音没落,两只小猫都站在了雪地上。
他听见爸爸说:“猫天生会掌握平衡,摔不死!”
当马树把三只小灰猫都抱在怀里,站在妈妈面前时,妈妈给三只小猫指出了一条未来的温暖之路:“树子,你去仓库,给它们搭一个窝吧!把你爸爸不穿的棉大衣铺在底下……”妈妈说话时,仔细看了一眼小猫们,“它们最多才出生十五天!”
马树突然问:“它们还有妈妈吧?”
妈妈点着头说:“你还能想到它们有没有妈妈,有良心的孩子!”
马树的爸爸在屋顶上修漏洞,马树在木板搭建的仓库里给野猫们收拾了一个家。他不停地站到院子里四处张望,希望能见到三只小猫的妈妈。他担心小猫的妈妈不知道它的孩子已经搬家了……
爸爸从铁皮屋顶上下来时,看见马树在仓库里给野猫搭的窝,对马树说:“从现在开始,别让一只猫钻进烀猪头肉的大锅房!天下的猫都吃腥!”
马树点头。
“再说了,天下的猫都抓老鼠!”
马树笑着点头。
到了中午,太阳很亮,地上的雪好像很受用,都在安静地享受着冬日的日光浴。马树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有些凄厉的叫声,一声一声,让人不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从房里冲出来,忘了关门,他听见妈妈在身后喊:“快点关上门,屋里的热气都跑光了!”
马树反身把门关严,跑到小院里,就看见自己家的铁皮屋顶上站着一只大灰猫。铁皮屋顶被爸爸修好了,大灰猫找不到家,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小猫的妈妈!”马树朝它喊了一句,手指着自己家的小仓库,想告诉焦急的猫妈妈,它的孩子在那里。
大灰猫看不懂马树的意思。它依旧站在铁皮屋顶上凄厉地叫,一声比一声惨。马树赶紧冲进仓库,把一只小灰猫抱出来,举起来:“你的孩子在这儿!”
说话间,铁皮屋顶上的大灰猫嗖一下就飞扑下来,在离马树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它不叫不动,两只紫色的眼球里,射出的是惊恐、焦虑和——准备搏杀!
马树转身抱着小猫进了仓库,大灰猫飞快地跟进来。马树把小猫放进搭好的窝里,三只小猫马上相拥到一处,相互取暖。见到这样的情景,大灰猫充血的眼球改变了颜色,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它从一个坚强的斗士,变身为一个温柔的妈妈。它小心地走进孩子们中间,见它们都安好无事,这才抬头看了一眼马树。马树为了让大灰猫更加安心,给它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他走出仓库,随手关好了仓库门。
他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仓库里的动静,觉得在这样一个冬天,灰猫一家,已经承认这个新家了。
马树很满足。
这时,传来敲门声。马树仔细听了听,确定是有人敲自家的院门。马树走过去打开门,看见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这个男孩他好像见过,像是住在后面的七步街,是一个犹太人的儿子。
男孩脸色微黑,眼睛很亮,穿着一件棕色的厚厚的呢子大衣,像是一件大人的呢大衣改过的。因为,马树看见呢子大衣的黑扣子在缩小的衣服上,显得格外地大。
“你有事?”
“我叫鲁塔。我在找我的猫!我刚才听见了猫叫声,离你家很近,就像从你家院子里传出的……”这个男孩说。
马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看见我的猫没有?”这个叫鲁塔的男孩问。
马树还是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院门敞开的缝,也挡住了鲁塔亮亮的眼睛。鲁塔的目光一直想越过马树的肩膀,看清马树身后他家小院里的所有细节。
“你让一下身子!”鲁塔说。
马树的身体不动,他才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