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儿子苏迈的陪伴下,一路风尘、踉踉跄跄地到了黄州——一个原本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荒僻之地。
那时的苏轼,一身鲜血,遍体鳞伤。乌台诗案,让他领教了那个朝代的黑暗。所幸,他没有被推上断头台。
黄州虽远,毕竟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慢慢适应眼前的黑暗。他的入狱,固然是小人们“精诚合作”的结果,但不能说与他自己没有干系。那时的他,年轻气盛,喜欢写诗,喜欢在诗里发牢骚,他不懂“墙里秋千墙外道”的道理,说到底,是他的生命没有成熟。那成熟不是圆滑,而是接纳。黑暗与苦难,不是在旦夕之间可以扫除的,在消失之前,他要接纳它们,承认它们的存在,甚至学会与它们共处。
到了黄州,苏轼父子一时无处落脚,只好在一处寺院里暂居。那座寺院,叫定惠院,坐落在城中,东行五十步就是城墙的东门,虽几度兴废,但至今仍在。院中有花木修竹,园池风景,一切都宛如苏轼诗中所言。
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抬眼,见杂花满山,竟有海棠一株。海棠是苏轼故乡的名贵花卉,别地向无此花,像黄州这样的偏远之地,没有人知道它的名贵。看见那株海棠,苏轼突然生出一种奇幻的感觉。他抬首望天,心想一定是天上的鸿鹄把花种带到了黄州。那株茂盛而孤独的繁华,让他瞬间看到了自己。他惨然一笑,吟出一首诗:
江城地瘴蕃草木,
唯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
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
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
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
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
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
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
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
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
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
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
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
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
雪落纷纷那忍触。
初到黄州的日子里,他没事就抄写这首诗,不知不觉之间,竟然抄写了几十本。
独自走路,在这无人问候的小城,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有一株远远的海棠花树,与他相依为伴。
但有时也有梦。他会梦见故人,梦见自己的父亲、弟弟,梦见司马光、张方平,甚至梦见王安石。这让他在梦醒时分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寂。这里远离朝阙,朋友都远在他乡,找不出一个可以交谈的人,连敌人都没有。
寂寞中的孤独者,是苏轼此时唯一确定的身份。
在定惠院寓居,他写下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他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漫步于修竹古木之间,谛听风声雨声虫鸣声,也有时去江边,捡上一堆石子,独自在江面上打水漂。还有时,他干脆跑到田间、水畔、山野、集市,追着农民、渔父、樵夫、商贩谈天说笑,偶尔碰上不善言辞的人,无话可说,他就央告人家给他讲个鬼故事,那人或许还要推辞,摇头说:“没有鬼故事。”苏轼则说:“瞎编一个也行!”
话落处,扬起一片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