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拥着狐裘往风桦殿方向走去,雪下得很大,她却执意不带伞,任由大雪飘落在身,而眼睛如冰雪寂静寒冷。
青鸾只得跟在背后,心中一直腹诽。
“母妃……”一个夸张的声音突然响起,然后一个身影突然冲到戚夫人面前,“咚”的一声跪在她面前。
此人面容白胖,加上十指戴满了各种金银珠戒,看起来就像镶嵌了金银珠宝的小笼包。
“母妃,儿臣好想你,儿臣以为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抱着戚夫人的小腿,痛哭流涕,“外面都说您被……”
“哀家被怎么了?”戚夫人眯眼瞧着四皇子。
四皇子忙放开了她腿,恭谨地跪到一边,伤心道,“都说您被七皇子五马分尸了。如今看来母妃甚好,皇儿就宽心了。”
戚夫人抬了抬下巴,四皇子马上在雪地上跪行到戚夫人跟前,讨好地仰望着她。戚夫人抬起右脚,踩在四皇子胸口,镶东海明珠的靴尖一路滑下,最后停在他腰带处,“这里藏的什么?”
四皇子将戚夫人踩在自己身上的脚小心地捧放在雪地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狗腿地献上,“皇儿听说母妃安然无恙,就特寻来蓬莱岛才有的养颜粉。据说只要涂在脸上,肌肤吹弹可破,净白如玉,整个蓬莱,一年也仅此一盒。”
“皇儿可是忘记了,哀家从不用这些东西。”她含笑审视着他,“难道说,这是用来哄哪个妃子还是宫女的?”
四皇子脸上的肉忙抖起来,“那些人老珠黄的女人,哪里配用这么稀有的养颜粉。这自是儿臣孝敬给母妃的。”
戚夫人看了一眼青鸾,青鸾极不情愿地从四皇子手里接过那养颜粉。
四皇子悄然呼一口气,便听到戚夫人叹了一口气,“哎,今儿哀家和七皇子心情都不大顺畅。”
“儿臣这就出宫,不污了母妃的眼睛。”说着,像雪球一样飞快滚走。
“喂!你在后宫嚣张就罢了。那四皇子好歹是皇子,你竟然将他踩在脚下。”青鸾看不过去了,这女人跋扈得让人忍无可忍。
戚夫人从青鸾手里拿起那养颜粉,嗤的一声笑起来,“他自己送到哀家脚下,哀家不踩岂不是枉费他一番心思。”
这话说得青鸾竟无言以对。
好像还真是那四皇子送上来的。
养颜粉莹白如玉,细腻如雪,戚夫人素手一挥,将其全部抛洒在雪地里。
“喂!这可是非常珍贵的,你就这么浪费了?”青鸾大喊。
“哀家天生丽质,根本用不着这些。”说着,将精致的盒子塞回青鸾手里,“当然,本宫用不着的,他人也别想用。这盒子倒是几分精致,赏赐给你玩吧。”
一双精致描绘的丹凤眼,在不远处,将这一幕全部都看在眼里。
“因为自己用不着,宁肯毁了也不给别人。”凤目深沉,盯着那火狐,“这女人倒是有趣。”
身着粉色宫衣的侍女面容少有的精致,亦盯着戚夫人离开的背影,“回大容妃,这就是那嚣张跋扈的戚夫人。那蓬莱之物何其珍贵,这女人就这么扔了。”杏眼里,竟是痛惜。
白色貂衣的女人没有说话。
宫中之人,几乎每个都对那戚夫人恨之入骨,巴不得她不得好死,哪知,峰回路转,她竟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东宫。
“方才奴婢去给大容妃取手暖时,碰到了路遥姑娘,她正红了眼睛,看起来特别憔悴。”
大容妃温和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戚夫人突然回头,看着方才遇到四皇子的地方,然后附在青鸾耳边低语了一句。
青鸾一脸茫然,已看到戚夫人进了风桦殿。
殿内依旧是沁人的暖梨香,路遥已经回来,正坐在轮椅上侧首看着窗外并不理会戚夫人。
戚夫人直径坐在她身侧,“姑娘可是担心我那皇儿?放心,他身体好着呢。”
“你和他说什么了?”路遥盯着戚夫人。
不然,公子突然会问到那个早就消失的人。
戚夫人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就是和哀家顶了嘴。”
那一笑,眼眸闪动,让她本就精致无可挑剔的面容更天几分明媚动人,即使自诩美貌的路遥在此刻,亦觉得惊艳无比,那股隐藏在心底的自卑感再次冒出。
公子身体抱恙,这种情况需要静养。而这女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入,连夏知都不敢拦住。她当时就在走廊尽头,却没有见到此女人被撵出来,反而是过了许久,她才拥着披风步履潇洒从里面出来。那微微扬起的下颚,令人侧目的漂亮五官和得意的神色,让路遥周身发冷。
为什么公子没有撵她出来?明知道不该动怒,可公子为何偏生要与她发生争执?是因为这张脸吗?
霎时间,眼前这张脸,让她情绪陡然爆发,只见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着戚夫人尖叫,“你能不能不要招惹他!”
门外的青鸾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戚夫人,生怕嚣张的坏女人会再次做出伤害路遥姐姐的事情来。
然而,戚夫人竟没生气,只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看着路遥。
那目光,让路遥觉得不自在,直白得像刀一样,能剖开自己内心藏着的一切,好似所有东西都会被她看穿。
这样的眼神,让她想起蛮荒之地第一次出现的那个少女,寂静如渊,却暗藏锋利,让人由心的警惕和不安。
所谓的高贵血统,尊位,在这种眼神下,都变得不堪一击,而自身亦渺小如尘埃。
这是为什么?路遥指尖发白,竭力地控制住已经失控的情绪,然后强使自己与戚夫人的目光对视,压着声音警告,“戚夫人,你别忘记你这条命,是怎么换来的?”
“戚夫人,如今不比从前,你好生看看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路遥说完这话,一尖锐讽刺的声音跟着附和进来。
戚夫人淡淡地扫着来人,是身着黄色高级宫装的宫女,略有几分姿色,有些面熟,似乎是路遥的贴身侍女。
侍女端着蛊钟立在路遥身边,冷笑,“你是傍着我们姑娘才活下来的。说白了,如今的你,命是在我们姑娘手里。要死要活,不过我们姑娘一句话。”
戚夫人手轻抚过肚子,笑道,“的确是。”
那样坦然地承认,让路遥和侍女都怔了怔。
门口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青鸾望着这曾不可一世的女子,亦是怔住。面对着主仆的嘲讽,她竟没有反击,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干脆走出风桦殿。
“倒也识相。”侍女将蛊钟打开,“姑娘,这是南海进贡的极品血燕,刚炖好。”说着,打开盖子端给路遥。
递过去的瞬间,侍女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手一松,那滚烫的燕窝连蛊钟都洒向戚夫人。
戚夫人立马起身,哪知,脚下的裙摆却早那宫女死死踩住,身子尚未复原的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眼看着那滚烫的燕窝洒在自己腹部上,几乎是本能的,她伸手挡住腹前。
滚烫的燕窝倾数洒在她手背上。那雪白的肌肤立时通红,当即起了血泡子。
路遥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侍女看着地上的戚夫人,冷笑道,“戚夫人,虽说我方才那话说重了,但是你也不至于故意撞我将那姑娘要服用的燕窝洒在地上。”
戚夫人将手背上的燕窝甩掉,见手背已经起了血泡子,只是眯了眯眼。
她扶着旁边的凳子站起来,突然瞥见腹处的衣裙依然沾上了燕窝。脸色剧变,她豁然抬起右手,以迅雷之势直接朝此时得意忘形的侍女扇了过去。
手指本就涂了殷红的蔻丹,那一耳光,竟直接扇得侍女撞在墙上。
“你……”侍女捂住脸,盯着戚夫人,见对方眼神阴寒凶狠,那样子似乎要活活把她吞了下去。
而脸上,疼得侍女眼冒金星,忙摊开手,竟是满指鲜血。
那戚夫人,竟将侍女脸生生刮出五道血口子,皮肉直接翻开。
连路遥都没有反应过来,方才一直默默忍受侍女羞辱的戚夫人,怎么突然发疯起来。
而戚夫人似乎并没有善罢甘休,步步逼近那侍女。方才狐假虎威的侍女,此时,竟然吓得,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只敢缩在原地惊恐地盯着逼近的戚夫人。
一道厉喝声而来,“住手。”
门口突然出现几道身影,路遥扭头一看,见一三十来岁妆容精致的女子领着侍女站在门口。
“大容妃。”路遥忙低头行礼。
方才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侍女,如见救命稻草,一下扑到大容妃身前,嚎啕大哭,“大容妃娘娘可要给奴婢做主。”
侍女半张脸几乎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大容妃看向戚夫人,眼底不由掠过一丝惊艳,此女长相艳丽妩媚,的确少有。
前面几个月,大容妃去了郊外德容静养,早听闻宫里来了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今日才算见上一面。
“不过几分姿色,就目无宫规,是谁给你胆子,竟在这风桦殿撒野起来。手段竟是这么毒辣。”
声音威严无比,可指尖滴血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慌乱,甚至听到自己名字,也没有丝毫动容。
那一瞬间,大容妃都以为,在之前她们见过。
戚夫人回视着大容妃,“一个小小的侍女就敢对哀家指手画脚,出言侮辱。这算什么宫规?”
“哼,一个将死罪妃,也还敢称哀家。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戚夫人?”大容妃身边的宫女方才就恨戚夫人恨得咬牙切齿。
戚夫人目光冷睨她一眼,“罪妃也是妃,宫女依然是宫女!哀家同样有权让她永远闭嘴。或者……生不如死!”
那宫女顿时吓得闭上了嘴。
“传说戚夫人跋扈嚣张,我当以为是以讹传讹。”大容妃冷冷地看着戚夫人。
那宫女低声说了几句,大容妃顿时变了脸色,“竟敢如此祸乱后宫。”
难怪明明听说已将此女处死,竟没想到方才宫女曾说此女人毫不检点,连皇子都沾染,顿时觉得女人越发狐媚。
“将她拿下。”
戚夫人后退一步,扫向众位,“动哀家试试!青鸾!”
“溶月将青鸾赐予你?”大容妃目光越发深沉,“看来你还真是祸水,留你不得!”
方才侍女说戚夫人仗着美貌和四皇子勾三搭四不说,竟意图染指七皇子溶月,她本不信。
但青鸾是什么人?
溶月多年来,仅近身的侍从之一,竟配了这妖女。
若非两人关系端倪,溶月怎么会安排青鸾在她身侧。
雪下得之大,青鸾前两日被迫守在那东宫,早闷坏了,现在暂时得了自由,一个人就像出笼的鸟在皇宫房顶上窜上窜下。
玩着玩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息间是养颜粉的味道。袖子里还放着那坏女人给他的盒子。
脑子里莫名闪出进风桦殿时,坏女人说,“小青子,如果今天有人想要报复哀家,你可要好生保护了。”
这天下,只有坏女人欺负别人,哪里有人害得了她!
青鸾恼了一句,却是飞快跑往风桦殿,刚到殿门口,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青鸾俯冲而下直接破窗进入,见满屋狼藉,戚夫人头发散斜靠在墙角,一手放在腹前,一手鲜血淋漓地垂在身侧,可她阴鸷的姿势却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猎豹。
“大容妃,公子有令,谁也不得伤了戚夫人。”青鸾站在戚夫人面前。
“青鸾,这妖女就是仗着你家公子才这敢如此嚣张。”大容妃脸上阴沉,显然已经动怒。
大容妃是公子生母,青鸾自是不敢开罪,只得着急道,“可她是戚夫人。”
“这宫里头,最多的就是女人,死一个妃嫔和宫女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大容妃端坐在上位,扶着凳椅的手指微显苍白。说着,突然冲进来十几个宫女,屋子里顿时一股脂粉味呛得青鸾十分不适,而这些宫女衣着五颜六色像水一样逼来,青鸾在刺鼻的脂粉味里就看清楚水袖晃动,再一转身,她们竟然将戚夫人从自己身后拉扯到大容妃身前,直接踢向其双腿,逼着戚夫人跪在其身前。
其中一个侍女,将一条菱带缠在戚夫人的脖子,与另外一个宫女一手扯住一端。
“唔……”
戚夫人双目圆睁,似乎看到满天飘雪,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冰窟冷得让人窒息。
恶婆娘,你就这么甘愿死了?不是说了,要和我回听雪谷,那儿可没有雪,只有盛开的百花,有一个长着娃娃脸却老气横秋的女人和一个成天哭着鼻子的银发丑八怪,还有一个很好玩的鸟人。你没见过鸟人吧?!可好玩了。
想到那个人,她陡然睁开眼试图挣扎,可四肢无力,武功尽废经脉逆行,她哪怕每舒展一次手指都疼得几近晕厥。
突然想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就在瞬间,腹中又是一阵轻微无力的踢动。
那是对生的渴望。小虫子,你不想死,对吗?
“溶月!”
那一声嘶喊,接近歇斯底里。
就在同时,门口一声豁然巨响,整个殿门几乎都被一股强大的气息震断成两截,所有窗户全部被掀翻,鹅毛大雪如刀刃卷进来,乍然的寒冷让所有人都不适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就看到一个人立在门口。
那人就这般长身而立,泄开的长发在风雪中猎猎飞舞,卷着布满狐裘领肩的厚重霜雪,他肤色苍白,五官像寒冰雕刻,精致剔透完美得让人咋舌,可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像森冷冷冽似的刀锋,让人恐惧窒息。
看到来人,大容妃眼底掠过震惊,再看路遥面色死灰。
“本王的命令都算不得命令。那在大容妃眼中,谁的命令才算?”
命令?大容妃和路遥同时愣住,突然想起方才青鸾说的:“公子有令,谁也不能伤戚夫人。”
“月……”大容妃正要开口,溶月跨步走向地上的戚夫人。
此时戚夫人身边倒下一片,方才那两个侍女七窍流血躺在地上早无声息,其余侍女横七八竖地倒在各个角落,重伤不起。
地上的女人正抬头看向自己,巴掌大的小脸上上沾着点点血迹,看起来极其狼狈。
两人目光对峙,溶月哼了一声,正欲开口,却见地上的女子抬起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在向他求救。
那一瞬,她想起方才进门前,她的那一声嘶喊。溶月目光有几分动容,正欲伸出手,可下一刻,女子的手却突然伸向慌忙跑来的夏知。
溶月面色变了变,回看了一眼夏知,道,“带她走。”然后,挵好白狐披风离开破损的风桦殿。
神色比先前来的时候,更加阴沉难看。
夏知抱起戚夫人,感到帘子后面的路遥盯着自己,他不敢回视,低着头快步跟上溶月。
靠在夏知身上的戚夫人似乎也恢复了些气力,竟突然回头,朝着大容妃她们挥了挥手。
夏知一口老血淤积在心口:戚夫人,你……真是够了!
走在前方的溶月突然回头,恰好看到戚夫人挥手的动作,脸色像泼了墨水一样难看。感受到溶月不善的眼神,戚夫人忙回头,朝着他亦是微微一笑。
溶月张开嘴,半晌却只低低吐出一句,“不省心。”然后却是拂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