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教在宗教史与社会学上的独特问题,若与印度的种姓制度来参对比较,便能得到最佳的理解。那么,就社会学而言,犹太人到底是什么?—— 一个贱民民族 (Ein Pariavolk)。意思是,正如我们所得知于印度人的:一个在礼仪上——无论就形式或事实而言——与周遭社会环境区隔开来的客族(Gastvolk)。犹太人对周遭环境所抱持的态度的所有基本特征,都可以从他们这种贱民存在里推衍出来:特别是早在(中世纪的)强制隔离之前他们就已自愿性地生活于犹太人区(Ghetto),以及他们对内道德与对外道德的二元分法。不过,犹太人在以下三种重要的情境上有别于印度的贱民部族。
(1)犹太人是 在一个没有种姓的周边环境里 的一个贱民民族(或更加成为这样的民族)。
(2)犹太人礼仪上的殊异性之根基所在的救赎许诺和印度种姓的救赎许诺全然不同。对印度的贱民种姓而言,正如我们先前所论述的,礼仪上的正确态度,意即顺服于种姓秩序的态度,会于再生之时得到地位上升的报偿,而且就在这个被认为永恒且永不改变的种姓体制的现世里。种姓秩序的维持不坠,不止牵涉个人在种姓里的不变地位,而且也意味着种姓间的相互地位的保持不变。这种对社会的极端保守态度,便是一切救赎的前提条件,因为这个世界是永恒不变而且没有“历史”的。
对犹太人而言,救赎许诺与此正好相反。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已被翻转成相反于将来所被许诺的,但未来势必会再翻转过来,以此,犹太人便将再度回复到其为地上的支配民族的地位。这个世界既非永恒也非不变的,而是被创造出来的,而其现下的秩序乃是人类的所作所为尤其是犹太人的所作所为的产物,也是神对于其作为的反应的结果,换言之,现世是一种 历史的 产物,而且注定要回复到真正为神所喜的状态。古代犹太人对人生的整个态度便是取决于这样一种 未来由神来领导的政治与社会革命 的观念。
(3)这场革命必然有其独特的方向。礼仪的严正,以及因此而与周遭世界的隔离,只不过是犹太人所被课予的诫命的其中一环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一则高度 理性的 、意即从巫术与一切形式的非理性救赎追求当中脱离出来的、 现世内行动的宗教伦理(religiöse Ethik des innerweltlichen Handelns) 。此一伦理和亚洲诸救赎宗教的所有救赎之道都有着内在的遥远隔阂。此一伦理甚至相当程度地成为现今欧洲与近东宗教伦理的基础。世界史之对犹太民族关注有加,也是根植于此。
犹太民族的宗教发展对世界史具有重要的意义,特别是由于旧约的创造。因为,保罗的传道事业最重大的精神成就之一,便是将此一犹太人的圣书保留传承成为基督教的圣书,但与此同时却也将圣书里所谆谆教诲的伦理当中,那些在礼仪上刻画突显出犹太人作为贱民民族之独特地位的所有伦理特征加以排除:这些特殊的伦理面相因为基督教救世主将之宣告无效而不再具有拘束力。
若要衡量此番作为的意义有多么重大,只需设想:若是没有的话,事情会是怎样?基督教若未继承旧约为其圣典,那么崇拜主耶稣的各种属灵教派与神秘教团将会存在于希腊化世界的土地上,而永不再有单一的基督教会和基督教的日常生活伦理。因为所需的基础一概欠缺。若未从律法书 的礼仪规定——根植于犹太人有如种姓般的隔离——里解放出来,那么基督教教团将如艾赛尼派 或特拉普提派 般,只不过是犹太贱民民族的一个小教派。从犹太人自己所建立的隔离区里解放出来的基督教救赎论的核心里,保罗的传道结合了一则源自俘囚民宗教经验但半遭埋没的犹太教教说。我们指的是那俘囚期伟大的不知名作者的独特许诺,他应许的是先知的苦难的神义论(Theodizee des Leidens,《以赛亚书》40—55),特别是耶和华的仆人的教说,他不仅出之以言教,而且以无罪之身自愿作为赎罪的牺牲而受难赴死。若不是有这种殊胜的神义论与教说,我们便很难想象即使后来有了人之子的奥义(Menschensohn-Esoterik)出现,神之子赎罪而死的基督教教义在面对外表相似的密教教说时能有如此独特形式的发展。
另一方面,犹太教决定性地诱发了穆罕默德的预言,并且部分而言,成为其原型。所以,当我们在考察犹太教的各种发展条件时,我们其实是站在西方和近东的整个文化发展的枢纽点上。姑且不论犹太贱民民族本身在欧洲中世纪和近代的经济里的重要意义,光是基于上述理由,即可明白其宗教对于世界历史的影响。就历史意义而言,唯有以下数端方足以和犹太教的发展相匹敌,亦即:希腊精神文化的发展,以及专就西欧而言罗马法的发展和奠基于罗马官职概念上的罗马教会的发展,还有中世纪的身份制秩序的发展,以及最后在宗教的领域上以其影响力打破此种秩序但使其诸种制度得以延续推进的基督新教的发展。
因此,问题在于:犹太人是如何成为一个具有如此高度殊异性特质的贱民民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