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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的盛世藏在唐诗里，第一位是幸福的贺知章。
如果要回到唐朝做诗人，不要做耍剑弹琴的李白。李白一生太纠结了，他永远都搞不清要成仙，还是当官。
看到元丹丘这样的世外高人，就想起不上班是多么开心的事情：不如“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酒醒了之后，看着世间的繁华，又想起自己是只大鸟啊，是与云为伴、与风为伍的大鹏，应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飞了半天，发现没有加力，只好啪的一声掉下来，瞬间又变成了愤青：“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
可等唐玄宗给他发个私信，李白又变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第一次看到上个班这么嘚瑟的。不做李白，也不要像杜甫这样苦哈哈。
在大神的世界里，他只能当背影，他给所有的人写诗，却鲜少收到别人的回应。高考也考不上，要工作也没工作，到老了还要吃朋友高适的救济粮。
也不要做王维这样的小白脸，虽然人生快活，但跟唐玄宗的妹妹九公主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也不要做孟浩然这样的抠脚大叔，这位大神是唐朝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写诗一流，但反应老是慢一拍，总做不完考卷。好不容易见到了大老板唐玄宗，有个保送的机会，让他自我推荐一下，孟浩然一开口就是“不才明主弃”。
唐玄宗虽然好说话，但这种黑锅是不肯背的，当场反驳：你又没说要给朕打工，我也没说不用你，你诬陷我！
从此，孟浩然只好写点田园诗，没事影射一下朝政。
要做，就要做贺知章。
首先人家投胎技术就高明，名门之后；小时候自己也争气，文章写得不要太好。不需要像王维那样给九公主送情诗，也不必像陈子昂那样搞砸琴送诗的炒作。轻轻松松就成为状元，据说还是浙江历史上第一位状元。
分配工作，到国家级科研单位太常寺任职，清水衙门，胜在不累。后来又去修书，虽然没修成，但没关系，丝毫不影响升迁。
这样的人生才称得上岁月静好。完美避过了武则天暴走的那段狰狞党争，又从容略过安史之乱的血腥屠杀。
唐朝最好的这段日子，永徽之治的余晖温暖着他，武媚娘的糖水泡着他成长，开元盛世全程陪伴着他。
有这样幸福的时光，才有他的无忧无虑，他才能关心春风、柳树与燕子，才能写下“碧玉妆成一树高”，才能这么随性、这么洒脱、这么开阔。
天宝年间，大唐慢慢由华丽走向奢华。
贺知章在长安偶遇李白，准确地说，是一头撞见了李白的《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诗一般是平地缓起，渐至高潮，这首却第一句就从天下雷奔而来，这是李白的诗，只有李白才敢起的笔。
贺知章读完，已经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说：这谁啊，这应该不是人类，他，他是太白金星。
对，对，此人一定是谪仙，是被贬下凡间的仙人。
贺知章没有看过《西游记》，不知道贬下人间的除了太白金星，还可能是二师兄和沙师弟。
贺知章说：我要把他引荐给大老板。于是，贺知章把李白介绍给了唐玄宗。
贺知章说：我要请李白喝酒。于是，他们坐到了酒馆里，喝完之后，贺知章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带钱。
他一向带钱的，因为他随时有可能会闯进别人的家里。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每天晃悠的他东瞧瞧、西瞧瞧，谁家的院子漂亮，直接就闯进去，参观完之后，还要扯起嗓子：哥是有钱人，把酒拿出来吧。
可就是跟李白喝酒时没有钱了。
贺知章开始解腰带，李白吓了一跳，大白天的，不好吧。
贺知章掏出工作证：金龟。
老板，拿去当酒钱吧。
就为这一刻，李白记了一辈子。很多年后，他一个人喝着酒撸着串，想起当年长须飘飘的贺知章递上金龟的坦诚。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这人生，幸福满格了，要工作有工作，要地位有地位，要才华有才华，要气质有气质，要朋友有朋友。
贺知章是长安朋友圈最闪耀的明星，是文化交流圈的核心。
所有人都可以跟他成为朋友。
他和张旭、张若虚、包融是“吴中四士”，又跟张旭、怀素组成草书第一天团“唐草三杰”，跟李白、李适之搞了一个“酒中八仙”，转眼又挤进了孟浩然、王维的“仙宗十友”圈。
他跟李白在船上喝酒，天子传召，李白说：我是酒中仙啊，我要跟贺知章喝酒，没空理你跟环环的爱了。
杜甫早已经瞪圆了眼。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如果有一个人骑马跟乘船一般东晃西摇，就算掉进了井里也不会醒来，依然打着呼噜神游九天，那个人一定就是酒中仙人贺知章了。
贺知章太幸福了，年老的时候没有去跳广场舞，没有去打门球打发时间，却跟李白这样的青年喝酒吹牛。他唯一的天敌，似乎只有时间了。
八十六岁那年，贺知章得了一场病。第二年，他跟唐玄宗说，我要退休了。
他延迟退休已经太多年了。
贺知章说：“把我在长安的家宅造成一座道观吧，而我要回老家，我要去参悟无上的道。”
“好啊，我让太子去送你，让百官都去。”
这样的面子，实在是前所未闻，后所未见。
李白也在其间，这样的场景，当然会有诗。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老贺啊，真羡慕你，你终于可以去悟道了。山阴道士的荔枝烧鹅好吃，写上一幅字换他两只吧。
贺知章拱拱手，转身的那一刻，放下繁华，放下尊荣，做回他自己。
他不再是太子宾客，不再是工部侍郎，不再是秘书外监，也不再是长安朋友圈的超级网红。
他可能是铁蛋、柱子、二狗、旺财……
我要回家，四明狂士要回四明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来的时候，已经太老了，老到没有相熟的面孔，乡音虽然未改，但谁又听我诉说呢？小朋友也不认识我这个老头，把我当远方的客人。
* * *
不是每个人都能泡在盛世里，杜甫抓住的是一把盛唐余晖。
如果没了李白，唐朝会少了一份奔放；如果没了杜甫，大唐就少一份厚重。
跟“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白不同，杜甫终其一生都在夸耀自己碰到了优秀的人。
第一个碰到的牛人是会舞剑的公孙大娘。
杜甫在公孙大娘最美好的年纪撞上她，他却未在最懂的年纪。
那一年，杜甫六岁，骑在墙头或者某个长辈的脖子上观看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剑舞。
五十年后，在刘备曾经哭泣过的白帝城，杜甫看到公孙大娘的徒弟再现剑舞的神韵。
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
哦，那是一场多美好的相遇。
普天之下，八千蛾眉，只有她会的剑舞就在我的眼前，如雷霆而来，像后羿射日，像天帝驱龙，青山低下了头，风云变了颜色。
那个叫张旭的狂生在这剑舞里参悟了仓颉的奔放，那个叫吴道子的画士在这剑舞里捕捉到了万物的线条。
而我呢？
我只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蹉跎了岁月，霜染了鬓发，还不知道人生的方向。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该好好参悟那如电的剑势，或许我也可以成为吴道子、张旭这样的奇才。
是的，身边有个优秀的人，你的第一感觉是他们将会改变你的某个部分。
在岐王李范的宅子里，杜甫碰见了愿采红豆寄相思的李龟年。
杜甫是去蹭饭的，第一眼，先被贵气横溢的李范给吸引了。
皇帝李隆基的弟弟，并州大都督，王的存在，却跑到堂下，跟群众打成一片，要聊诗与人生，聊音乐、聊书法。
第二眼，杜甫被李龟年吸引了。
李龟年的耳朵装了声音识别系统。岐王府的音乐一响起，他说，这是秦音慢板；换了节奏，他说，这是楚音的流水板。
岐王大笑，猛地按下按钮转过椅子，给了李龟年一个拥抱，他说：我给你破红绡、蟾酥纱。你拿去做漂亮的衣服。
李龟年放下绡纱，掀开帷幕，走到后台，拿起了琵琶。
让我为你们再演奏一次吧。
这样的盛事是大唐的色彩，杜甫在一边看呆了。
作为一介平民，能够目睹大唐最佳音乐人与制片人的交流，这是什么感觉？
很多年后，在南方的长沙，杜甫再次听到李龟年的歌声，那是杜甫写给李龟年的诗。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还记得岐王，还记得那行九的崔涤，还有你，还有我。
当时只道是寻常。可那时的长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是的，身边有优秀的人，就算当日不自觉，却在以后的某天，让你无比唏嘘。
* * *
744年，是很多事情发端的时间。
这一年，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在朝中获得了一百个赞。
李林甫赶跑了裴宽，打压高力士，从此称霸庙堂。
但是，在诗的江湖里，这些都不是事儿。
在诗的江湖里，太阳、月亮碰了头。在洛阳的酒舍里，杜甫偶遇了李白。
李白已经有一个IP了，他的粉丝早已经破百万，每一篇原创都有许多阅读量，大神孟浩然跟他互推，另一位大神王维则跟他互掐，管理员贺知章把他的《蜀道难》拎出来，放到大唐的首页挂了一个多月。
李白还参加了文艺座谈会，李隆基喂他喝过粥，高力士为他脱过鞋，贺知章为他解过腰带，不要误会，只是为了取下腰上的金龟印，呼儿将出换美酒，与李白撸串谈人生。
李白还是长安文艺天团“酒中八仙”的骨干，是胡吃海喝、成天不上班的文艺愤青，他醉卧长安的酒家，不理李隆基的召唤，最终被李隆基买断了工龄。
不羁的李白，才是诗的王者。
于是，李白带着神一样的色彩出现在杜甫的面前，穿着青衫，带着剑，如谪仙一般。
杜甫只有仰望。九年前，他去长安参加高考，接下来的九年，他都在用旅游疗落榜的伤。他离长安远远的。
李白带着长安的酒气出现在杜甫的视野，杜甫压抑住激动的心情。
“李老师，我叫杜甫，杜甫的杜，杜甫的甫，我……”
李白摆手打断：“坐下来，喝一杯再说。”
杜甫连忙坐下，听李白聊诗，聊长安，聊成仙的道，聊成仁的剑。
杜甫满脸泛光。
这样的人是无敌的存在吧。（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他怎么可以做到这样洒脱，这样无所忌惮。（飞扬跋扈为谁雄。）
他的笔惊风啸雨，他的诗泣鬼动神。（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喝完这杯酒，李白说：走吧，如果你会拉弓，跟我去猎天空的鹰，逐草间的兔。
杜甫忙不迭地点头，另一个人凑过来，带着沙的气息。
“算我一个吧，我叫高适。”
于是，在孟诸的大泽里，你可以看到三个骑马的身影。李白呼啸着横冲直撞，高适拉弓搭箭。
杜甫在后面拎着猎来的飞禽走兽，满面幸福。
但相聚，总是写下了离别的伏笔。高适走了，李白也走了。
杜甫决定去长安。
我要再去试试，因为这样，才不负那一年的郊游。因为，我找回了站在朱雀街的勇气。
是的，身边有个优秀的人，会给你更多的信心，会给你勇气去面对更多的挑战，去赢得更好的未来。
杜甫没有赢得更好的未来。
考试考不上，选拔选不上，就是走后门、找人推荐也是应者寥寥。偏偏大胖子安禄山又杀进了长安，将天下搅得浑浊不堪。
李隆基跑了，杨玉环吊死在马嵬坡，朋友离散了，家人分离了。
烽烟四起的中原，让杜甫想起了李白的奔放，想起了高适的血与沙，想起了王维的田园。
好吧，让李白去写颠倒乾坤的酒、激荡九州的剑，让高适去写沙州的白骨、北风的雁，让王维去写松间的明月、风中的蝉鸣吧。
我就写写我自己，写写我所看到的。
我要写去云南的征夫，他们的哭声淹过了咸阳桥。
我要写骊山行宫里的驼蹄羹和貂鼠裘。
我要写长安荆棘丛里被遗弃的王孙。
我要写石壕村里翻墙逃走的老翁，我要写夜半离家赶到前线的老妇。
……
李白、王维、高适，他们写尽了山水，写尽了豪情，写尽了塞外，我就写写那些微不足道的老百姓吧。
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读到这些诗，想起这些永远不会在史书上留名的人。
是的，身边有优秀的人，不仅会让你想模仿，还会促使你寻求着做最好的自己。
杜甫搬到了成都，在城西七里的浣花溪边建起了草堂。
他的安居房是攒起来的。
一位县令捐助了桃树苗，绵竹县令送来了绵竹，绵谷县尉送来了树苗，涪江县尉则送来了松树苗，某处果园送来了果树苗。画家韦偃在他的东墙画下了骏马，西墙画下了松树。
老朋友高适还送来了救济粮。
杜甫写诗，也玩耍，跟东邻的下岗县令逛街，跟南邻的隐士坐船，到村夫家里蹭酒喝，看会种花的黄四娘摆弄他的花圃。
这是杜甫无数困苦生活中的一段。草堂家徒四壁，儿子饿得哇哇叫，因为草堂冬凉夏暖，大风一起，全家飞扬。
可这也是杜甫快乐的日子。
身边有优秀的人，会让最艰难的时刻也显得有些温暖。
770年的冬天，在湘江的一条破船上，杜甫贫病交加，伏在枕上写下最后的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最后的诗，他留给自己。
他说：我跟这个国家的百姓一样，是个苦命的人。
当官，官被贬了。家，家困苦贫病。国，国支离破碎。在这样的夜，我这样的一生，难称得上成功吧。
正如五十六岁那年，看到公孙大娘传人的剑舞，他惆怅着，怀疑自己的一生。（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就是写诗，我也比不上李白，比不上孟浩然，比不上王维吧。
杜甫的一生就是如此吗？他与这么多优秀的人有过交集，最终却只是一个普通的诗人？
有一个人不同意。
中唐诗人元稹翻着杜甫的诗集，内心翻江倒海。
一千五百首，这是诗的海洋，诗中的历史。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他说：我要替这个人写墓志铭，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世间的诗，还没有超过子美的。
白居易随声应和：他的诗注定要流传千古，他的诗注定要传遍天下。
韩愈将他跟李白并列在一起：如果心中没有热情，去读李白跟杜甫的诗吧，他们的诗焰有万丈那么高。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同意他们。
王安石说：如果可以选一个人同游，我愿意是杜甫。
文天祥说：我想说的话，当年那个叫杜子美的苦命人已经替我说尽了。
……
诗圣，杜甫。
命运安排李白、杜甫看一眼大唐的黄金时代，也让他们目睹了盛世的落幕。
李隆基飘了，天天跟杨玉环办晚会，言论上也不是谁说真的谁多说，而是谁说得好听谁多说。于是，老是抬杠的张九龄离职了，口蜜腹剑的李林甫上台了，杨玉环的堂兄杨国忠也混上了宰相，就连旁边的太监高力士都成了高管。
在这么一伙人的治理下，大唐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事实上，大唐的隐患已经在外面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