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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距离第一次殷墟发掘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这一项中国最为持久的考古工作依然在继续。商王朝的面貌正一点点透过三千年堆积的黄土向我们展示。
这一天的工作是对一个墓葬进行发掘。早先的发掘，在墓的两侧发现了人殉。今天在清理墓的中间时，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个青铜器：甗。
这种器型在以往的考古中也有发现。甗是一种古代的蒸器，类似于今天的铜火锅。
可是，在扫去甗中的泥土后，考古人员发现了一个让人惊悚的东西。甗的内部赫然有一颗人头。
为什么在古代的炊具里会有一颗人头？难道商人还保存着食人的风俗？
《帝王世纪》中记载，周昌遭遇了这样的悲惨际遇。
“囚文王，文王之长子曰伯邑考质于殷，为纣御，纣烹为羹，赐文王，曰：‘圣人当不食其子羹。’文王食之。纣曰：‘谁谓西伯圣者？食其子羹尚不知也。’”
商纣王将周昌长子伯邑考做成了肉羹，送给了牢狱之中的周昌，周昌食之。
商纣王放心了，谁说西伯是一个圣人，他吃了自己儿子的肉都不知道。
商纣王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残暴又荒谬的事情？
原因可能有两个。
一是彻底击垮周昌，从精神上征服周昌。
他搞不懂那个在他的牢中日夜摆弄蓍草的老人。这位蕞尔小国的首领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同大邑商为敌？他的手中，除了那可笑的蓍草，还有什么底牌？
杀他一个儿子吃吃看！
事实上，说商人是食人族可能并不准确。食人不是商人的日常，它极可能只是一种仪式，一种代表着最彻底征服的仪式。
考古学家对1999年发现的甗中的头骨进行了鉴定，发现它的主人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来自商的东方（大概在今天的安徽附近）。在殷墟发现的头骨刻辞记载有“祖乙伐方伯”。
这位姑娘显然不太可能是一位方伯，她极有可能是方伯的长女。
吃掉一族的长子或者长女，将代表他／她的家族被商王彻底征服。
周昌吃了用儿子的肉身做的肉羹，这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也是他的转机。商纣王从此对周昌放下了戒心，释放了周昌。不但如此，还送给周昌弓矢斧钺，赐予他征伐权。
这实在是一个矛盾的现象，你让人家吃了自己的儿子，还要给人家武器。商纣王，你是不是有点傻？
司马迁写史向来严谨，如果在他的笔下发现了让人困惑的记录，那一定是隐藏了什么秘密。
“（纣）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
在放走周昌时，商纣王还告诉了周昌一个秘密：向我打小报告的，是崇侯虎。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商纣王要出卖崇侯虎呢？就算你已经信任了周昌，也没有必要出卖自己的小弟啊。
俘虏周昌，烹羹其子，释放周昌、赐予斧钺，出卖崇侯虎……
这一切不合常理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 * *
事实上，我们只要搞清楚崇侯虎的真正身份，这一切的怪异事件就有了答案。
同周昌一样，崇侯虎也是商朝西方方国的首领。在小说里，他被塑造成了谮言的小人。但事实上，他可能跟周昌一样，是一个富有武力及谋略的方国首领。甚至，他同周昌一样，暗中谋划着翦商的大业。
崇侯虎有一座极为坚固的城池。
“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诗经·大雅·皇矣》）
从朝歌回来后，周昌向崇侯虎发起了攻击。诗中形容了崇国城墙的坚固。为了攻下崇国，周昌使用了冲车等工具。
“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左传·僖公》）
第一次，周昌并没有攻下崇国，直到第二次才真正拿下了崇国。
崇国抵抗周国的法宝就是城墙。在数百年后的春秋初期，还奉行不阻险隘的用兵之道。而作为商附庸的崇国，竟然修筑了如此高墙。
考古学家在殷墟寻找了数十年，找到了数万片骨甲、大量的青铜器、玉器、白陶器、象牙器……但就是没有找到城墙。不少历史学家认为，殷墟可能原本就没有城墙。
连商王的都城都没有城墙，你崇国把城墙修得固若金汤，是几个意思呢？
崇侯虎绝不是商纣王的谄臣，他跟周昌一样，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诸侯。因为跟周国接壤，两者天然就存在竞争。崇侯虎向商纣王举报周昌的不轨，其实是想借商纣王的手除掉自己的竞争对手。
如果崇侯虎的计谋得逞，那中国历史可能就没有周朝，而是有一个崇朝了。
可惜，崇侯虎的这些伎俩没能瞒过聪慧的商纣王。商纣王不但没有上当，还反手一击。
他释放周昌，赐予其弓矢斧钺，出卖崇侯虎，目的就是让周昌跟崇侯虎相斗，最好两败俱伤。
商纣王就不害怕周昌借此机会坐大？
他害怕，他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只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西边的周昌、崇侯虎，东边的夷人，内部的贵族，都是他需要面对的难题。权衡之下，他采取了安内必先攘外的方略。
在西方挑逗周昌跟崇侯虎相斗，自己亲征东方，击败夷人。然后再回师打败周或者崇的胜出者。等完成靖边，他就可以专注对付国内的贵族。
商纣王打出的是一副明牌，在他释放周昌时，牵扯到这个牌局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路线，决定胜负的关键，其实在于谁先完成自己的任务。
* * *
周昌终于摆脱了牢狱之灾。在离开朝歌之前，他显示出了老江湖的本质，给商纣王出了一道难题：“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烙之刑。”
周昌提出，自己愿意献出洛西的土地，请求纣王废掉炮烙之刑。
不接受，则显得纣王残暴。接受，天下诸侯也只会记得周昌的恩情。
纣王批了，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自傲的性格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你要做好人？那你就做好了，这世界终究是实力说话。等我平定东夷，到时就来收拾你。
回到周原的周昌全身心地投入翦商大业中。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已经将整个部落押到了牌桌上，跟商王进行一场大赌局。胜利者拥有一切，失败者身死族灭，遗臭万年。
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动机，拿着商王给他的斧钺，展开了疯狂的吞并。在最后对决之前，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起来。
他也不再只顾着自己的后方，而是直接把目标对准了东方。
那是商的方向。
周昌第一个拿下的是耆国。
耆，在今天的山西长治附近，这里已经靠近商的边境。商的贵族祖伊听到了消息，吓得连忙跑到纣的跟前，几乎是大吼着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纣之臣祖伊闻之而咎周，恐，奔告纣曰：“天既讫我殷命，假人元龟，无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维王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安食，不虞知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胡不至？’今王其奈何？”（《史记·殷本纪》）
我们商就要完蛋了啊！怎么办？你还不想想办法？
商纣王没有想到周昌的动作这么快，他只好怏怏地说道：“我生不有命在天乎！”
我们商人不是天天祭祀上天吗？难道上天不会保佑我们？
祖伊惊呆了，平时扯怪力乱神就可以了，都大祸临头了，说这些还有用吗？
看着商纣王淡定的表情，祖伊气得跳脚，一边往外走一边嚷：“完了完了，这小子根本听不进去（纣不可谏矣）。”
* * *
事实上，商纣王何尝不知道周昌的举动。只是，这是他亲自布下的牌局。无论怎样，他都要自己坚持下去。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耆国落入周人之手后，邘国又被攻克。最终，商纣王用来残周的崇国也被周昌拿下了。
商纣王接到了最新的消息。
周国将族人从岐下搬到了丰邑。这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商汤灭夏，最后的一步就是将都城迁到靠近夏都斟鄩的亳。
周昌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目标，甚至已经握剑在手。
面对咄咄逼人的周昌，骄傲的商纣王却毫无举动。此刻的商纣王会后悔自己当日出卖崇侯虎吗？会后悔自己释放周昌吗？
或者，就算迁都丰邑的周，在商纣王的眼里，依然不算一个够格的对手，他的目光依然注视着东方，似乎对西方的巨变没有任何兴趣。
天让我做这世间的主宰，天自会有安排。
上天似乎听到了商纣王的祈祷，正准备乘胜进击大邑商的周昌去世了。
周昌实在太老了。他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为翦商大业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甚至有人认为，周昌的最后几年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记不得任何人、任何事。但一定有两件事情会铭记在他的心中：长子的惨死、翦商的大业。
现在，这份百年大业只能交给下一代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