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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丁卜辞：“周方弗其有祸。周方弗其无祸。”
在这条卜辞里，一直号令属国攻击周人的商王武丁开始关心起周人的安危，询问周人是否会受到攻击，周人会不会遭受灾祸。
这期间的转变，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经过武丁的征服，周彻底成为商的属国。
甲骨文中有周祭祀商王祖先的记录，如周原出土的甲骨卜辞就记载着：“癸巳，彝文武帝乙宗，贞：王其昭祭成唐。”
周人在自己的宗庙祭祀商人的祖先，可能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商的属国，更可能是他们被商人的血腥祭祀所震撼，继而认同商人数百年人牲祭祀的祖先更有魔力，更能为他们规避祸事，带来幸福。
得到商人祖先的护佑，获得商人占卜的魔力，周人自然也应该有相应的回报。
周人到底献出什么，才能得到商人的接纳？在一片甲骨中，揭秘了周人的献贡。
“贞周氏巫。”“丁已ト……周氏嫀。”
这里的“氏”就是献贡的意思，而“巫”跟“嫀”则是周人献贡给商的礼物。“巫”是为巫师，周人在预言祸吉方面似乎有独有的天分，他们尤其擅长解梦。而嫀，则是美艳的女子。
周仅仅献出这两样，就可以成为商的属国，享受大商列祖列宗的护佑以及免除商朝大军攻略的可能？
这当然是不够的。
作为商的属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提供人牲。尤其是周的首领被商册为方伯，成为商最得力的军事助手后，为商提供人牲，就是周人主要的工作内容。
在长达百年的岁月里，周人成为商王朝血祭运作的一分子。他们攻伐四周的羌人，俘虏青壮年，源源不断地送到大邑商，以求自己免除此种待遇。
周，成为大邑商血腥人祭的参与者，是鬼神殷都的外延臂爪。
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就算他们尽心尽力，也无法彻底摆脱成为人牲的可能。翦商，自此提上周人的议程。
是什么让周人放弃成为商属国的身份，开始谋划翦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变革？
* * *
人，天然具有模仿的本能。
在成为商的附庸半个世纪后，周人搬家了，他们将家搬到了岐山脚下一个叫周原的河谷中。
传说岐山上有一种叫凤的鸟，形态跟鸡相似，但身上有五种奇怪的花纹。《山海经图赞》记载：“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可见，这是一只偏好刺青的鸟。
或许，在远古的时候，黄河流域真的存在过这种奇特的鸟，但更大的可能，是周人将自己对人性的终极规范强加于一种乌有之鸟，借此传播天下。
周人的目标，是要成为社会道德的制定者。要达成这个目标，他们需要完成一项史无前例的任务：翦商。
“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剪商。”（《诗经·鲁颂·閟宫》）此刻的商朝，早已经过了武丁的巅峰期。日益混乱衰落的大邑商让蕞尔小邦周看到了逆袭的希望。
将周人带出豳地，来到周原的人叫古公亶父。他带领族人来到周原，当然不是为观鸟，而是开始谋划一个百年大计：翦商。
周原土地丰沃，南接褒斜，下至江汉，东进中原，北抚狄羌，是一块绝佳的龙兴之地。而这片土地也用三千年的岁月，写就了中国人最为熟知的地理常识：得关中者得天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人开始做起翦商的大梦。但其一定发生在与商的接触当中。
他们开始学习商人的青铜之术、战车之技；开始学会占卜，甚至学会了血腥祭祀。
接触得越多，高高在上的大邑商便日益下沉。
能够被触摸的神不再是神。再伟大、再神秘的偶像，只要近距离观察，都是可以模仿的对象。
项羽在观过秦皇渡浙江，才能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豪言。
刘邦在咸阳见过秦皇的车仗，亦能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叹。
商人用血腥的人殉、人祭，将自己包装成神的子民，可一旦他们跟别人接触，就暴露自己亦不过凡夫俗体的真面目。可就算如此，要推翻统治天下五百年的大邑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诗经·大雅·大明》写道：“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古公亶父的儿子季历娶了来自大邑商的女子，两人一起推行德政。这进一步将周跟商联系在了一起。
为了回报商的信任，季历四处征战。
《后汉书·西羌传》记载：“及子季历，遂伐西落鬼戎。太丁之时，季历复伐燕京之戎，戎人大败周师。后二年，周人克余无之戎，于是太丁命季历为牧师。自是之后，更伐始呼、翳徒之戎，皆克之。”
为了满足大邑商人祭的需求，季历四处出击，伐西落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翳徒之戎……
其中，当以季历征鬼戎的功绩最为显著。
《竹书纪年》又云：“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
季历征伐鬼戎，俘虏了二十位翟王。这些不幸的翟王将成为商都殷城最受欢迎的人牲。
鬼戎，向来是商的大敌，商王武丁时，曾经用了三年方才攻克。
商王武丁最为辉煌的功绩，被周人季历再一次重现。
在当时的中国西部，一定流传着有关季历的战神传说。季历仿如诸戎的噩梦，他俘虏一批又一批的羌人，将他们送到鬼神之都殷城，作为大邑商永恒之乐的献祭。
对于季历的努力，商王也毫不吝啬。《竹书纪年》记载：“武乙即位，居殷。三十四年，周王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獴，马八疋。”
可是，神意难测，神的代理人同样喜怒无常。
商王文丁派大军来到周部落，带走了季历，然后囚杀了这位周国的国君。
史书并没有给出原因，但推敲一下，当是季历的屡战屡胜，暴露了周人的野心，商察觉到了威胁，为了避免养虎为患，他们抓走了周人这位战神，囚禁之后杀害。
又或者，季历是为一件事故而被问责。
《史记·殷本纪》记载：“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
商王武乙到周人居住的河渭之地狩猎，将周人的家园当成自己的猎场。不幸，被暴雷击中死亡。
我们从这位悲催的武乙身上，还可以感受到商人狂放的性格。
“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
武乙制作人偶，称之为天神，将其击败后，用囊装上鲜血，高高挂起，自己仰而望之，名曰“射天”。
周人称之为无道，其实这正是商人的生活常态。
狂妄的武乙死在了周的势力范围。周人给出了雷暴而死的解释。这怕是骗不过聪明的商人的。于是，季历被抓往商朝，成为商王的阶下囚，最终被杀害。
* * *
对商来说，给祖先最好的祭祀是伯。
“祖乙伐方伯。”“方伯用。”人骨卜辞里有这样的文字。通常的祭祀需要数人、数十人，甚至百人，称为十羌、百羌，但一位方伯，就足以让祖先满意。
被献祭的恐怖再一次笼罩周人。他们无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甚至装作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季历的儿子周昌接任了部落首领之职。他继续着周人的使命。作为商的附庸，为商人俘获人牲。但季历的死给了周人新的恐怖和死亡的魔咒。
如果不够努力，就会失去利用价值；如果太过努力，就会引起商的猜忌。
其实，让周人得名的周原，原本就是商的恩赐。
喜怒无常又猜忌心重的商，他们可以给予周人生存的家园，也可以随时夺取周人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生命。
周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并不在自己手中。
怎样才能摆脱命运的魔咒，将部族的未来握在自己手中？
继任者周昌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把古公亶父开启的翦商大业秘密进行下去，这是一个历经百年，需要四代人去完成的宏图伟业。
周昌开始了自己的努力。
《诗经·大雅·緜》云：“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
传说虞国跟芮国因为争地而入周寻找裁决。入周后，见到耕者让畔，惭愧而去。这个故事太过美化周人的世界，但无疑，周昌已经成为西方的伯主，众方国有问题，不再去寻找商的裁决，却转而寻求周人的仲裁。
在树立威信的同时，周昌也打着为商朝俘虏人牲的旗号，开始四处征伐。
“混夷駾矣，维其喙矣！”
周昌驱逐威胁周人后方的混夷。
“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诗经·大雅·皇矣》）
附近的密须国不但抗拒周，还侵入邻国。周昌勃然大怒，整顿军队，狠狠教训了密须人。
打败了密须，周昌拿着夺来的战鼓和战车，举行了盛大的大蒐礼，这是一种通过狩猎来进行的军事演习，同时具备今天阅兵的效果。
历史告诉我们，低调才是王道。周昌的异动终于引起了商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