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动物园去的游客总是一看到黑猩猩就发笑。没有任何其他动物能引起那么多的笑声。这是为什么呢?他们真的是小丑,还是他们的外貌使他们显得可笑?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地确定:是他们的外表惹我们发笑,因为他们只要随处走走或随便坐坐而几乎无需做比这更多的事情就能使我们发笑。这种欢笑也许是对迥然不同的某些情感的一种伪装——一种由人类与黑猩猩之间明显的相似性而引起的神经质反应。有人说:猿类手里握着一面朝向我们人类的镜子,但我们似乎发现:当面对这面镜子中的映像时,我们很难保持严肃。
不仅到动物园去的游客看到黑猩猩时会被他们所迷住,同时却又感到不自在,科学家们同样如此。科学家们对这些大猿懂得越多,我们将自己认同于他们的危机似乎就变得更深了一个层次。人类与黑猩猩之间的相似性不只是外表上的。如果我们直盯着某只黑猩猩的双眼深入地看,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富于智慧的自信的“人”格,而那双眼睛也在反看着我们。如果他们是动物的话,我们又是什么呢?
克娆姆(左)与格律勒互相护理毛皮。
现在,大量已经为人所知的事实正在将人类与动物之间的鸿沟越缩越小。戈登·盖洛普已经证明:大猿认识他们自己在镜中的映像。这种自我意识形式是猴子与其他动物所缺乏的,这些动物将它们在镜中的映像当做似乎是别的个体。沃尔夫冈·科勒对黑猩猩做过多次富于独创性的智力测试并得出结论:他们有能力在对因果关系的顿悟(即所谓“啊哈!体验”)的基础上解决新问题。简·古道尔曾经看到过野生黑猩猩使用他们自己制造的工具。观察表明:他们还会打猎、吃肉,借助战争扩张领土,甚至自相残杀。最后,艾伦·加德纳与比阿特丽斯·加德纳夫妇研究小组成功地教会了黑猩猩使用大量手势形式的符号,他们借助这种符号互相交流的方式与我们人使用语言互相交流的方式相似得令人吃惊。这些猿透露出他们正在思考或感受些什么的丰富信息:猿的心理对我们人来说已经变得可以理解了。
尽管这些发现会给人以深刻印象,但我们对猿的了解仍然缺少一个重要的环节,那就是:他们的社会组织。有证据表明:黑猩猩们过着高度复杂且微妙的社会生活,但这一我们至今所能勾勒的黑猩猩的社会生活图景仍然是残缺而零乱的。至今为止,科学家们所做的关于这一特定领域的研究几乎全都是以野生黑猩猩为研究对象的。这些实地观察极为重要,但想要在丛林中跟踪黑猩猩的社会活动的每一个细节是不可能的。如果野外考察工作者能经常看到黑猩猩的话,那么,他们是很幸运的。然而,在成千上万次发生在灌木丛或乔木林中的社会接触中,他们能目击到的次数是很少的。他们虽然不至于注意不到社会性变化的结果,但却经常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才有可能对这种令人着迷的动物的集体生活进行全面的研究;这个地方就是荷兰阿纳姆的布尔格尔斯动物园[Burgers Zoo]中的大型户外黑猩猩群落圈养区。至今,这样的研究已经持续了一些年头了。这本书报告了这项研究的结果,并对基于猿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的某些猜想作出了论证:黑猩猩的社会组织与人类的实在太像了,像得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些动物世界中的小丑们在政治舞台上显身手时显然感觉十分自在。看来,马基雅弗利 的书中的所有段落都可直接用来解释黑猩猩的行为。这种动物之间的权力斗争和富于成效的机会主义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有一次,有一个电台的记者试图以这样的问题来让我吃上一惊:“您认为在我国现政府中谁是最大的黑猩猩?”
报纸每天都在向人们提供大量的政治评论。我们习惯于报纸以简洁扼要的形式向我们提供政治动态的概要,例如:“政府内部分裂给反对派以可乘之机”或“部长使自己陷入了十分棘手的境地”。政治新闻记者们常常略去对导致这种局面的各种因素和事件的列举。没有人会期待他们将他们所了解的所有有关的政治声明和他们所收集的所有机密信息的细节都详尽无遗地写出来。他们的读者所感兴趣的大多只是事情的概要。
我在阿纳姆所目击的各种事件同样可以以这种方式来概述。这肯定是最省事的陈述方式,但我以这种方式所勾勒的一幅图画却会是缺乏说服力的。我的解释也将不可避免地被人们看做比一个政治新闻记者的解释更令人怀疑。当我们讨论的对象是动物时,“政治”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这就是我认为一定得用一步步逼近主题的方式来展开话题的原因。在这个导论中,我将先给出一个黑猩猩之间的交流大致上包括些什么内容的轮廓。而后,在第一章中,我将提供一个关于群落成员的性格的素描。此后各章将用来报告阿纳姆黑猩猩研究项目在过去6年的运作过程中我们所观察到的各种权力竞争以及地位的颠覆对于性特权的影响。最后,我将讨论一些作为社会互动的基础的一般机制——例如交互式报答、战略谋划的才能和三角关系意识——并指出这些机制与人类活动的相应机制是多么的相似。
一进入阿纳姆动物园的大门,游客们就开始漫步在公园中最古老也最宽阔的林荫大道上。一路上,他们会经过道路左边的鹦鹉、鹈鹕与火烈鸟以及道路右边的长尾小鹦鹉、猫头鹰与雉鸡。大约在走到这条林荫大道的一半时,在鸟儿们所发出的刺耳、嘈杂的声音之外,他们还会听到一种比鸟声沙哑得多的吼叫声。这种吼叫声就来自这条大道末端的巨大的户外圈养区中的黑猩猩们。
到达林荫大道的末端时,游客们会发现那些猿在20来米开外;这种安排是为了阻止公众试图给他们喂食,对此游客们或许会感到失望。如果他们想要在更近的距离内看看这些动物的话,那么,他们就得登上瞭望塔才行。从牢不可破的玻璃的背后(黑猩猩们会向旁观者扔石头),他们将看到面积差不多有两英亩(约8 000平方米)的整个户外圈养区的壮观景象。这个圈养区被一条宽阔的水量充沛的人工护河所环绕。这块地方原来是一大片树林的一个组成部分,至今,岛上仍然有大约50棵高大的橡树与山毛榉,这些树大部分都被用电栅栏保护了起来,以防止岛上居民们的破坏习性。在圈养区中央,人们可以看到有些橡树矗立在那里,这些橡树没有被保护起来,它们的树皮都已经完全被剥掉了。这些已枯死的橡树在黑猩猩群落的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群落中的大部分攻击性遭遇战都是在这些树的顶部结束的,正是这些树提供了无数逃避敌手的可能性。
上,阿纳姆动物园黑猩猩展示中心鸟瞰。右侧是包括睡觉处和冬季室内活动大厅在内的建筑物。左侧是黑猩猩们曾经征服过的墙。本图由波尼·维勒姆斯绘制。下,户外圈养区一角,中间的是那些已经枯死的橡树。
显然,我们这个社会中的某些成员还得使自己习惯于这种全新的半自然式的动物园。在这种圈养区中,喂食、触摸、刺激猿类的行为的可能性实际上已经被减少到零。游客们所能做的惟一的事情就是站着看。不过,这种圈养区的最大优点是:在这里所能看到的东西要比在那些作为传统猿舍的狭窄笼子中所能看到的东西要多得多!那种关着两到四只黑猩猩的狭窄笼舍是令猿沮丧的。在这种有辱猿格的条件下,猿类常常除了躺在那里无聊地手淫、来回踱步或者用背甚至头去有节奏地撞击笼壁之外几乎不再做其他的事情。
在阿纳姆黑猩猩群落中,游客们就不会看到这些行为模式中的任何一种。这里最频繁的社会活动是一种完全自然的活动,那就是毛皮护理。通常几只猿一个挨一个地聚在一起,彼此梳理着毛发。与这一小心翼翼的护理工作相伴随的是轻微的噼啪声和拍打声。互相护理毛皮的伙伴还不时地通过推或拉的动作让对方换一个新的位置。从他们彼此遵从着对方的指示时那副欣然的表情看,黑猩猩们是多么喜欢被护理啊!
当成年雌黑猩猩们形成一个串状的毛皮护理队列时,她们的孩子通常都会在附近游荡,而那些很小的幼仔们则会用手和脚像夹子一样牢固而安全地将自己夹在母亲的肚子上并看着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稍大一点的孩子们似乎具有耗不完的精力。在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他们会从毛皮护理队列的中间直冲而过,还会以从那些成年猿的头上一跃而过或朝她们扔沙子的方式来打扰她们的毛皮护理活动。
阿纳姆黑猩猩群落在以下几个方面都称得上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是户外圈养区的面积;二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年轻黑猩猩的数量;三是它的规模(1981年,黑猩猩的数量已达到25只),这是最重要的;四是有几只成年雄黑猩猩生活于其中。雄黑猩猩的体型并不比雌黑猩猩大很多,但他们的毛发要比雌黑猩猩的厚密。当他们兴奋起来或具有攻击倾向时,他们的毛发就会竖立起来,从而,他们就会显得比原来大并会给人以恐怖的深刻印象。在这种时刻,雄黑猩猩走或跑的速度会快得令人吃惊。这种攻击行为经常在足足10分钟前就会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身体动作或姿势变化的形式露出端倪。当我带着游客们参观黑猩猩圈养区时,我会注意到一场即将来临的威胁性炫示的迹象,这时,我就会得到一个人类典型的卖弄知识以引人注目的机会。我有充足的时间向每一个信任我的客人预告他们将会看到什么情景。
一群黑猩猩正在休息。吉米(左)正在给特普尔护理毛皮。吉米最小的孩子坐在她们两个的中间。中间的是这两只雌黑猩猩的同为五岁大的儿子:乌特正将手伸到乔纳斯的腋窝下挠痒痒。右边坐着的是克娆姆。
只有在一个和谐的群体中,成年雄黑猩猩才会关怀群内的孩子们并宽容他们的行为:上,经常与尼基一起玩游戏的莫尼克十分开心地让尼基将她提起来倒挂在空中;左,鲁伊特允许一只小黑猩猩用他的背当蹦床做蹦跳游戏。
然而,黑猩猩行为的可预言性并不意味着他们总是重复同一种社会行为模式。如果那样的话,将是很让人厌烦的。黑猩猩研究的最迷人之处就是记录他们在许多年之中所发生的变化。做一个黑猩猩短期行为的预言并不仅仅因为可以作为一种令他人感到惊讶的手段而有趣,而且,还是不断检验我关于黑猩猩群落内部的不断变化着的关系网知识的一种极为有用的方法。
发生在阿纳姆黑猩猩群落中的领导阶层的变化情况像画一样最清晰不过地向我们展示着这个群落的生活的活力。这些过程需要花许多个月的时间,而且,与人们通常所认为的相反,他们并不是由少数几次战斗决定的。我自己的研究一直特别关注那些导致首领废黜的永无休止的默默运行着的社会操纵。一个群体的稳定性是慢慢地被破坏掉的。在这张由阴谋所钩织的网中,每一个个体都有他或她的角色要扮演。那将来的新首领会给其他个体做出榜样,但他绝不可能全然单独行动;他不可能单方面地将他的领导权强加在群体头上。他的职位部分地是由其他黑猩猩们的认可造成的。就像其他个体一样,群落的首领或者说雄1号,也是被诱入到这个网中的。
多年以来,直到现在,动物园都会将诸如狒狒、猕猴的猴类动物以相当自然的群落的形式圈养在大家都熟悉的猴山上。但就被圈养的大猿们来说,他们却一直没能过上这样适意的群落生活。动物园的所有者们担心:一大群令人恐惧且不可预测的这种动物会导致流血冲突甚至死亡。更大的麻烦是,这些大猿极易感染疾病;人们曾希望通过将这些动物隔离在消过毒的笼子里来消除疾病感染的危险。不过,到了1966年,安东与简·范·霍夫兄弟俩决定在阿纳姆动物园尝试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简曾经在位于新墨西哥州的美国好罗曼空军基地研究一个黑猩猩大群落的社会行为,他的这一经历是能让他从中受益的。新墨西哥的黑猩猩群落生活在一个占地25英亩(约10万平方米)的户外圈养区中。
美国的这一黑猩猩群落背后的设想是很好的,但是它未能成为一个成功的项目。那个群落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极为紧张的你争我斗的气氛。简推断说:那儿的主要失误是缺乏在喂食时将那些猿隔离开来的隔离设施。因为有些猿试图独占食物,所以,每次进餐时,群落中都会爆发暴力冲突。其实,群落内部的紧张情绪在喂食时间到来前的一段较长的时间内就已经开始增长了。这意味着那里缺乏一种和谐的群落生活的发展所必需的一个基本的先决条件。
在自然环境中,黑猩猩们或者独自寻食或者以小组的形式集体觅食。由于他们所搜寻的果实和树叶分布得非常均匀,因而食物争夺是不常见的。但是,一旦人类开始向他们提供食物,甚至是在丛林中向他们提供食物,和平就很快被扰乱了。这种事就曾在坦桑尼亚的贡贝河流域即简·古道尔进行她的著名研究的地方发生过。理查德·冉哈姆 曾断定:有系统地向贡贝河流域的黑猩猩们供给香蕉使得他们的攻击性急剧增强。
泰山和乔纳斯之间的一场游戏性角力比赛。
在阿纳姆,食物争夺问题已经通过两种办法得到有效解决。首先,公众与那些动物之间被隔开一定距离,因此,他们无法给动物喂食。其次,每天晚上,这些猿都被分成一些小组,而后,他们就会在睡觉的10个笼子中分别享用食物。他们几乎从不与群体中的全体成员一起进食;每天晚上和早晨,他们中的每一只都能在他们所住的笼子中公平地收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他们通常所吃的食物有苹果、橘子、香蕉、胡萝卜、洋葱、面包、牛奶,有时还有鸡蛋。他们的主食是一种(称为“猴粮”的)内含糖类、蛋白质和维生素的压缩性食物小球。夏季期间,黑猩猩们吃大量的草以及橡子、山毛榉果、叶子、昆虫和一些食用菌。
为了得到足够的食物,野生环境中的黑猩猩得花一半以上的时间来觅食。在动物园中,由于不必做这件事情,因而,他们难免会觉得有点儿无聊。结果是他们的社会生活得到了强化。他们有太多的时间来“社会化”。另外,他们的住处空间有限,因而,他们绝不可能将自己与群体完全隔离开来。这些效果在冬季那几个月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一大早,茨瓦尔特就走出来,加入安波(右)也在其中的一个小组;她只用两条腿走着,因为地上的草还是湿的。小莫尼克用玩笑式的拍打来表示对她的问候。
荷兰的冬季(从11月下旬到4月中旬)对于黑猩猩来说是严酷的,这段时间黑猩猩们是在一个有暖气的建筑物中度过的,那里有供他们睡觉用的场所,还有两个大厅,大厅里有可供攀爬用的架子,还有中空的金属鼓。(成年雄黑猩猩们用这些鼓奏出嘈杂而富于节奏的合奏。)最大的大厅有21米长、18米宽。尽管这样的大厅看起来已经够合理的了,但实际上它只有户外圈养区的1/20那么大。这引起了黑猩猩之间的摩擦和愤怒;因此在冬天,群落中发生的攻击事件差不多是夏天时的两倍。
黑猩猩们离开冬季生活区的日子是他们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这一天的早晨,饲养员会打开通向户外圈养区的滑动门。那些猿是无法从睡觉的地方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但他们可以用耳朵来辨别建筑物中的所有的滑动门的动静。不到一秒钟,整个群落就以震耳欲聋的尖叫对开门作出了反应。他们以一个小组接着另一个小组的形式被放进户外的场地。尖叫声与吼叫声在继续响着。在户外圈养区的每一个角落,人们都可以看到猿们在互相拥抱和亲吻。有时,他们还会以3个或更多个一组的形式围成一团,不断地兴奋地跳跃着并互相重重地拍打着背部。
这些猿重获自由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在冬季期间已变得稀疏了的黑色毛发将在几个月内重新变得厚密而闪亮。他们的苍白的脸也将在阳光下恢复他们本来的颜色。最重要的是,那在整个冬季中像是被装入瓶中的紧张情绪也将在户外的空气中消散。
我们这个灵长目动物展示中心的存在,要归功于中心主任安东·范·霍夫的进取心和胆量,以及他关于动物园的见解:对于动物园来说,在收养动物的种类方面,少而精要胜过多而滥。1971年8月,我们的黑猩猩圈养、展示与研究中心这一综合机构正式对外开放,开放仪式是由德斯蒙德·莫里斯 主持的。在一帮穿戴得整整齐齐、无可挑剔的其他“裸猿”们的环绕下,莫里斯致了开幕词,而后,我们的多毛的亲戚们就被放进了那个户外圈养区。我们的这位贵宾演讲者曾经预言以下两个灾难之一将会如期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些猿或者会造出一只筏并用它来渡过护河,或者会发明出一种梯子并用它来登上圈养区的某段围墙。第一种灾难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第二种灾难则与一只名叫“洛克”的黑猩猩的发明有关。
洛克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一小群少年黑猩猩中年纪最长者,是埃米尔·门泽尔的研究对象。他曾经完全靠自己偶然想出了一个极为聪明的主意:用一根长竿子当梯子爬过了一堵墙。群落中的其他黑猩猩们很快就掌握了这种工具的用法。他们甚至在攀爬时互相帮助。
阿纳姆黑猩猩群落的历史上最令人难忘的逃逸事件也是以相似的方式发生的。尽管在开幕式上我们就已经得到了警告,但还是有一些大树枝被散乱地留在了猿岛上。圈养区的某一小段边界是由一堵4米高的围墙构成的。后来发生的故事成了动物园中的一个经典案例。根据流传最广的版本,故事是这样的:那些黑猩猩从多种角度将那些树枝搭在墙上,而后,他们同时爬上了那堵墙,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那很像是一座中世纪的古堡中发生的一场暴乱,黑猩猩互相帮扶着越过了围墙。而后,十几只黑猩猩排成一条直线走向一座当时挤满了客人的大餐馆。在那里,他们用橘子和香蕉将自己的肚子塞得满满的,而后又慢慢溜达着回到了他们睡觉的地方;回来时,他们的手上和脚上塞满了偷来的水果。那天剩下来的时间,他们是在尽情地享受水果的美味中度过的。
听到这一精彩的故事一些年后,当我有心写作这本书而去这里那里地核实故事中的细节时,我感到有点失望。我问了每一个当事者当时他凭自己的双眼看到了些什么。结果是在预料之中的。那个故事包含了一个真实的核心,但是,从事件发生到现在这些年的流传过程中,这个故事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人们随意添油加醋地改编过了。例如,那家餐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从不储存水果,逃逸事件发生的那一天,实际上也只有一只黑猩猩进了餐馆。那只黑猩猩就是大妈妈——群落中年纪最大而且毫无疑问也是最危险的雌黑猩猩。她显然是从柜台上爬过来的,并曾对收款台发生过探究的兴趣,然后她就在一群餐馆客人的中间安然坐下来,并平静地喝完了一瓶巧克力增香牛奶。
我并没有责备当时目击这一突围事件的任何人。可以确定的是:那次逃逸是借助于一根树枝的帮助才得以实现的(事后发现一根5米长的粗大而沉重的树枝就一头对着墙支撑着);但那些黑猩猩当时是否同时用了几根这样的树枝则还没有搞清楚。这次突围应该是一个团队的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一点都不让我吃惊;单单那根树枝的重量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虽然饲养员每天早晨都会勤勉地检查户外圈养区中有没有折断了的树枝——那次令人难忘的大逃亡后所采用的一种惯例——但这并没有能够抑制住那些猿的创造性。在地上没有零散地躺着的现成的树枝可以找时,他们就到已枯死的橡树上去折断一些长树枝。这需要巨大的力气,所以,这样的任务总是落在成年雄黑猩猩的身上。让我们感到安慰的是,这些树枝不再被用来逃跑,而是被用来爬过带电的铁栅栏以便能够爬上那些活树。
对于像黑猩猩这样聪明的动物来说,想要消除所有的逃跑机会是绝对办不到的。他们甚至知道如何使用钥匙,有时,他们会试着从饲养员的口袋里将钥匙钓出来。逃逸事件只有在人们回顾并讲述这种事情的时候才是有趣的。在事情发生的当时,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发笑的地方;那个时候,每一个人所能想到的只有危险。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敢走进黑猩猩群中。饲养员和我与他们中的某些个体关系非常友好,但只有当他们待在他们的睡觉处并且与我们之间隔着栏杆的时候。动物园都将绝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一只成年黑猩猩当做一条规则。他们并不比人类重,但他们的力气却要大得多。在动物园中,有关黑猩猩的一个问题是:他们太清楚他们在力量上的优势了。这一特点再加上他们喜怒无常的性格使得他们具有致命的威胁。
野生的黑猩猩则不清楚他们的力量比人类的大,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学会害怕人类以及他们的武器了。由此导致了这样一种荒谬的情形:在阿纳姆动物园中,我们得与黑猩猩们保持相当的距离才能去研究他们;而野生黑猩猩们一旦变得习惯与人类相处,人反而可以在比动物园中的人与猿之间的安全距离更近的距离内研究他们。我们在护河对面与圈养区边缘相距6—60米远的地方观察他们(对于来访的公众来说,这个观察距离还要更远,当然,在瞭望塔上的观察除外)。而在贡贝河流域,实地考察工作者们有时却可以直接走向黑猩猩并在他们身边坐下来看着他们。不过,即使在贡贝河流域,由于与人类相熟已久,那里的黑猩猩们也已经不再怕人类了。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要数富老豆——一只肌肉发达的青年黑猩猩,他会打那些到营地来的人类访客,有时还会将他们拖下山坡。在一次攻击中,他用全力踩简·古道尔的头,并差一点折断了她的脖子。他似乎想要在他与古道尔之间的关系上占据统治地位,因而发出了威胁。要想在不破坏来之不易的信任的情况下阻止这样的行为,那些调研者们几乎无计可施。
一个年轻的教师带着他的全班学生来阿纳姆看黑猩猩。那是仲冬时节,因此,那群黑猩猩生活在室内。
在大厅的一角,几只猿或坐或躺在那些高大的鼓上,那些鼓高矮不等。那个教师马上发现了这种排列的教育价值,他告诉他的小学生们:坐在最高的鼓上的猿就是这个群落的首领,比首领稍低一点的是他的副官,比副官更低的就是他们的部下们。为了使一切都显得简单明了,他还指着那些坐在地上或者在地上走来走去的猿们说:他们就是“最低等级”的猿。
乌特、泰山以及在他们背后的茨瓦尔特在好奇地看着尼基从护河里钓上的东西。
当时,在地上的猿中就有居于统治地位的雄性之一——耶罗恩;让我十分高兴的是,他当时正在为一场虚张声势的武力炫示而做热身准备。他已经将毛发轻微地竖起来,并对自己轻轻地吼叫着。当他站起身来时,他的吼声变得更加响亮,一些猿立即从鼓上跳下来,他们知道:耶罗恩的威胁性武力炫示通常都是以一场长长的有节奏的跺脚音乐会的形式结束的。我好奇地想要看看那个年轻教师会用什么办法把自己从那种局面中解救出来。在耶罗恩制造完他的惯例性喧嚣并做了几次纵贯大厅的狂野的冲锋后,大厅里的一切又都重新安静下来。其他的黑猩猩们又爬回到那些鼓上,重新开始他们的活动。那个教师的看法不过是他的丰富的想象力的产物,他告诉他的学生说:他们刚才看到的情形是地上的这只猿为夺取权力而进行的一场未遂政变。
这实在是一种可笑的看法。然而,谁能担保这本书中的众多解释事实上都是真理呢?尽管在经过了这么些年后,我觉得我对这个群落已经相当熟悉,对于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少出错,但我却不可能有绝对的把握。研究动物的行为就是去解释它,不过,这种解释总是带着一种不断让人苦恼的感觉,即:这种解释也许是不对的。这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而这正是科学家们为什么常常宁愿保持沉默而不愿回答这一大家耳熟能详的问题——“那只动物为什么做那件事情?”——的原因。有时,专家们会选择制造一个对有关问题一无所知的印象。他们的行为与那位对自己深信不疑并滔滔不绝地发表己见的自负的年轻教师恰好相反。这两种态度都会导致一事无成,但不幸的是我无法完全避免它们。在某些问题上我似乎过于犹豫不决,在另一些问题上我的解释又似乎走得太远了。但除此之外,别无他路可走。行为研究就是以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玩跷跷板的方式进行的。
动物行为学是对于动物行为的生物学研究。在康拉德·劳伦兹 与尼科·廷贝亨 的影响下,动物行为学于1930年代在德国、荷兰与英国得以立足并发展起来。
动物行为学与动物行为的心理学研究之间的最大区别在于:动物行为学强调研究在自然环境中或至少在尽可能自然的条件下的动物的自发行为。动物行为学家的确也做实验,但绝不会是与他们的实地考察工作完全分开的。他们首先是也主要是耐心的观察者。这种等着看动物出于自己的要求做些什么而非出于实验目的而激励动物进行某种特定行为的态度,同样也是我们在阿纳姆做的研究所具有的特征。
观察者全神贯注地观察一种特定形式的行为或者跟踪一个特定的个体。他们的工作要比看起来艰辛得多。
每个人都会看,但实际上感知是一种需要学习的东西。每当有新学生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会反复出现。在头几个星期,他们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在群落内的一场攻击事件结束的时候,我跟他们解释:“耶罗恩朝大妈妈冲过去并打了她一巴掌,于是,格律勒与大妈妈就联合起来并追赶耶罗恩,耶罗恩向尼基求救。”这时,他们都看着我,似乎我是个疯子。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对一个(只有四只黑猩猩牵涉其中的)相当简单的交互作用的一个表面而粗略的概述,那些学生只是看到几只黑乎乎的野兽混乱地冲来冲去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们很可能并没有注意到那猛烈的一击。
在这样的时候,我不禁会想起我也是在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后才发现自己会对这些情节的结构的明显缺失感到奇怪,然而,真正的问题不是结构的缺失而是我自己的理解能力的缺失。一个人必须对许多个体,他们各自之间的敌友关系,他们的姿势、特有的声音、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类型的行为都十分熟悉——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狂野的生活情景才会合乎实际地变得有意义。
刚开始时,我们只能看到我们已经认识的东西。一个对国际象棋一无所知的人在观看两个棋手之间的一次对弈时不会对棋盘上的紧张状态有什么意识。即使这个观察者待上一小时,他或她还是会对在另一个棋盘上准确地进行复盘感到巨大的困难。与此相反,一个大师只要聚精会神地看上几秒钟,就能看清并记住每一个棋子的位置。这两种人之间的差异不是记忆力上的,而是理解力上的。对于没有入门的人来说,那些棋子是互不相干的;而那些行家里手则会给那些棋子添加上重大的意义并看到它们之间是怎样互为威胁与保护的。记住一种有结构的东西要比记住一种杂乱无序的东西容易得多。
这就是所谓的“格式塔知觉”的综合原理:整体或格式塔要大于它的各部分之和。学习感知就是学会认出各个组成部分有规律地出现的那种模式。一旦我们熟悉了棋子或黑猩猩们之间的交互作用的模式,那么,他们或他们的行为的意义就会显得如此的引人注目并且显而易见,以至于我们很难想象其他人怎么会陷在各种细节的泥潭里不能自拔,并且抓不住动作的基本逻辑。
每一种面部表情都表征着一种特定的心情。例如,游戏心态与焦虑心情之间的差异就可以从牙齿的暴露程度上推测出来。黑猩猩在受惊或悲伤时暴露牙齿的程度要比他们做出所谓的“游戏表情”时暴露牙齿的程度大得多。对于普通的旁观者来说,黑猩猩们大张着嘴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快乐的咧嘴大笑,但你可以确信:对于那只黑猩猩来说,实在没什么可笑的。这种露齿似笑的表情可在以下情况下看到:当一个婴儿因母亲暂时离开而独处的时候,或者,当一只较年长的猿与群落中的高等级成员(他们自己很少会露出他们的牙齿)发生冲突的时候。
黑猩猩们会在受到惊吓、无把握和不安时暴露出他们的牙齿:左,当象征安全的毛毯被拿走时,茹丝耶以尖叫作出了反应;右,当耶罗恩试图躲避尼基的威胁性武力炫示时,他咧嘴并哀嚎起来。
游戏表情(如这里的泰山与杰基所表现出来的表情)可以在摔跤与挠痒痒游戏中看到。这种表情或许会伴随着一种很像是强忍住笑声的喘气声。
尖叫是最响亮的声音形式,这种声音表示对受惊吓的抗议。这里,在遭到一群雌黑猩猩的攻击后,一只成年雄黑猩猩——鲁伊特正在尖叫。
尖叫,杰基以乞讨的姿势朝另一只偷走了他的浆果的黑猩猩伸出一只手。他想把那些浆果要回来。
这种可怕的面部表情常常伴随着某些声音。其中,最大声的就是尖叫。在耶罗恩——群落中最年长的雄黑猩猩——的首领职位被废黜期间,动物园的各个角落都可以听到他的尖叫声。我总是在一边步行穿过公园时一边吃我的午餐,在那段时间中,我经常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又与挑战者干上了的耶罗恩的尖叫声。这时,我就会狼吞虎咽地吞下我的三明治,并赶紧跑到圈养区去看那壮观的场景。
这种可以称为对受惊吓的抗议的尖叫常常会转变成哀嚎——一种较为柔和的更像是失望时的抱怨的声音。黑猩猩们还通过咆哮、咕哝、呜咽以及吼叫等来进行交流。学会识别每一个个体的声音的最佳方法就是:录下所有个体的声音,然后反复地播放直到它们之间的差异变得明显为止。就像听来自一种陌生的文化的音乐,只有经常并反复地听,旋律才会显现出来。
在我们熟悉了黑猩猩之间的通用的信息交流方式后,我们还得去面对不同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这一连带的问题。每一只猿都开发出了许多专用的信号。例如,丹迪就有他自己的邀请其他猿过来帮他护理毛皮的手势:用右手握着自己的左上臂。当他坐着的时候,这个姿势是不引人注意的;然而,当他用一只手(由另一只手扶着)加两条腿的方式蹒跚着走向一个可能的毛皮护理伙伴时,看到的人或许很可能会认为他是个瘸子。另一个严格个体性的信号是大妈妈用摇头的方式说“不”,这个信号看起来确实像在表达“不”的意思。举个例子:有一次,大妈妈以乞讨的样子朝格律勒伸出她的一只手,正在这时,另一只雌黑猩猩跑了过来并坐在了大妈妈与格律勒之间。于是,大妈妈坚定地左右摇晃着她的头。那另一只雌黑猩猩当时的反应是:她迟疑地退了出去。在她退出去后,大妈妈再次邀请性地朝格律勒伸出了她的一只手臂。格律勒走过来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接着,她们就互相护理起毛皮来。
我们将伸出手臂并张开手掌的姿势称为“伸出一只手”。这是群落中最普通的手势。与黑猩猩们的许多交流信号一样,它的意义也取决于它被使用时及其前后的生活情景。那些猿用它来乞讨食物,请求身体接触,甚至在冲突期间请求支持。当两只猿以攻击性的姿态互相遭遇时,他们中的某一只会朝第三只猿伸出他的手。这个邀请的手势在政治斗争的最有效的工具——攻击同盟或联盟——的形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阿纳姆黑猩猩群落中所有常见的一百多种行为模式也都可以在野生黑猩猩中看到。他们的游戏表情、咧嘴似笑以及乞求的手势并不是对人类的相应行为的模仿,而是人类与黑猩猩所共有的自然而然的非语言交流形式。某些不同寻常的信号,例如,大妈妈以摇头的方式说“不”,则很可能是受人类的影响的结果。但即使这个非常特别的信号也曾被阿德里安·考特兰德 在野生黑猩猩中观察到过。从总体上看,在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上,阿纳姆群落中的猿与他们的野生同类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黑猩猩们的交流方式中,最富于表现力的方式之一就是毛发竖立。这里所展示的是,当尼基对耶罗恩进行威胁性武力炫示时,他将全身的毛发竖了起来,从而使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地大。
想象这样一个情形:一只成年雄黑猩猩正在向他的对手发起挑衅。由于毛发竖了起来,他看上去全身都膨胀了;他“唬唬”地吼叫着,上身不断地左右摇晃着;而且,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块石头。没有经验的观察者不会注意到那块石头,因为他们已经被引人注目的虚张声势的武力炫示迷住了。他们可能如此地着迷,以至于同样没能看到一只成年雌黑猩猩的干预行为。她平静地走向那只正在进行威胁性武力炫示的雄黑猩猩,松开了他握着石头的指头,而后带着那块石头离开了。经过许多个星期的观察,我才搞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在那天的日记的开头,我标上了一个粗体的感叹号,因为那时我确信:我已经获得了一个世纪性的发现。但在熟悉这一行为模式之后,我却认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这种行为有时一天之中就会发生好几次。我们将这种行为称为“没收”。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在这种情况下雄黑猩猩有对雌黑猩猩产生攻击性反应的。有时,他的确试图将他的手挣脱出来,如果这种努力失败的话,他可能会去寻找另一块石头或一根棍子。然后,他会继续其虚张声势的武力炫示。不过,雄黑猩猩再次获得的武器还是有可能被没收:有一次,一只雌黑猩猩单单从一只雄黑猩猩的手中就没收了不下于六件东西。
黑猩猩们有时用“唬唬”的吼声作为一种远距离通讯的形式。图中,鲁伊特(站立者)与耶罗恩在回应尼基的吼声。而这时,尼基正在60米之外进行威胁性武力炫示。
学会识别社会互动行为的模式甚至比学会识别手势与声音之类的通讯信号更难。“没收”就是一个例子,不过,还有许多其他的例子。引起问题的首先是攻击性的互动行为。冲突也许仅限于两只黑猩猩之间,但群落中的其他成员经常会出面干涉,因而,最终,会有3只甚至多达15只黑猩猩同时互相威胁并追逐着。在这种情况下,黑猩猩伴随着巨大喧嚣的行为所遵循的模式是十分复杂的。
为了搞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首先必须区别指向对手的行为与指向同伴或旁观者的行为。后者被称为“向旁求助行为”,这种行为会以如下的形式出现:
年幼的黑猩猩们从观察年长者们的互动行为中学习怎样对社会行为作出适当的反应:上,毛发竖立的丰士跟在正在驱逐一个挑战者的耶罗恩的后面跑着,当耶罗恩发出尖叫时他也跟着发出尖叫;下,安全地坐在母亲膝上的茹丝耶在看着两只小黑猩猩吵架。
这是最普通的形式。当未成年的猿在与同辈猿的一场战斗中失败或受到成年猿的威胁时,他们常常会这样做。在这种情况下,那只未成年的猿会尖叫着跑向他的母亲并投进她的怀抱。在成年的猿中,事情的做法就与此不同了。一只受威胁的雌猿会跑向居于最高统治地位的雄猿,而后在他的旁边或后面坐下来,于是,攻击者就不敢继续进攻了。
一只兴奋的或受惊吓的黑猩猩显然有一种想要与其他黑猩猩身体接触的急切要求。这似乎是使他或她快速安静下来的惟一办法。在面临攻击的时候,寻求安慰与鼓励的需要会达到如此程度,以至于在那时对手们看起来像是互相忘了对方。举个例子:一只尖叫着、哀嚎着的成年雄猿奔跑着穿越圈养区,朝着其中有老也有少的几只猿跑过去,寻求着身体接触,亲吻或拥抱着他们。在那个时刻,情景看起来似乎相当友好,但这种情景却是由另一只雄猿所发起的一场长时间的气势汹汹的武力炫示所引起的。而那时这个对手的毛发还在竖立着,并且,他很快又将开始对他的尖叫着的对手进行威胁。
中间正在尖叫的那只雄黑猩猩正在同时与另外两只黑猩猩互动。右边,他的敌手正在一边对他进行虚张声势的武力炫示一边朝他靠近。在避开敌手之前,他将一只手指放进左边的一只雌黑猩猩的嘴里以向她寻求安慰与鼓励。这是一个向旁求助的交流行为。(从左到右:大妈妈、鲁伊特和尼基。)
鲁伊特亲吻乌特(摄影:罗纳德·诺亚)
如前所述,请求帮助是以伸出一只手的方式来完成的。当另一只黑猩猩站起身来并与受害者一起向敌手逼近的时候,这个动作确实是用来表示请求的这一点就变得很明显了,因为这时“乞丐”的态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不再是那只在伸出一只手的同时哀嚎着的受威胁的动物了;他一边以进攻的姿态咆哮着并尖叫着冲向他的对手,一边始终留心着周围的情况以便确信他的支持者仍在支持着他。如果那个支持者显出犹豫的样子,那么,那套请求的程序就会重新开始。
这时发生的交流活动同时有两个指向。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交流所涉及的是各自需要动员一只雄黑猩猩去帮她攻击另一只雌黑猩猩的两只雌黑猩猩帮手。那只受到威胁的雌黑猩猩一边以愤怒的高音频的咆哮向她的对手发出挑战,一边亲吻并恭维着那只雄黑猩猩。有时,她会用一根手指指着她的对手——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手势。通常,黑猩猩们不用一根手指而是用整只手掌来指东西。我所看到过的雌黑猩猩们确实是在用一根手指指东西的那几次罕见情形都发生在局势令当事者感到困惑的时候,例如,当第三方躺在那里睡觉或从一开始就没有卷入冲突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攻击者就会用指的方式来表明谁是她的对手。
唆使行为的典型特征是:当雄黑猩猩采取行动时,那些刚做完唆使工作的雌黑猩猩们自己就不再参与冲突了。她们让他独自去完成那项工作。
在传统的看法中,攻击性一直被看做是一种会导致个体之间疏离的不可控制的本能。对于早期的动物行为学家们所研究的那种具有领域观念(领土或领水或领空)的物种来说,攻击性所具有的这种间隔功能是足够明显的。然而,对于社会动物来说,这种看法的适用性又如何呢?如果每一次争吵都会将群落成员赶得远远的话,那么,这样的群落岂不是很快就会瓦解掉?动物们是如何设法在为了食物与性交而竞争的同时又维持着一个个具有内聚力的群落的呢?当我们就冲突之后发生了些什么问题在这个黑猩猩群落中搜集资料时,我们发现:原先的对手就像磁铁一样互相吸引着!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所记录下来的战斗过后的情况都是接触而不是回避。
在安格琳·范·罗丝马伦——我的第一个学生来到阿纳姆之前的几个月中,我已经逐渐开始认识到黑猩猩之间的和解现象的存在。有时,动作相当明显。在一场战斗刚刚结束不到一分钟,两个原先的对手就会急切地跑向对方,长时间热烈地互相亲吻和拥抱,而后互相帮对方护理起毛皮来。不过,有时候,这种具有强烈情感意味的接触也会在一场冲突结束几小时后才发生。经过细心观察,我发现:如果对手们没有就他们的纷争达成和解,那么,他们就仍然会处于紧张和疑虑状态。然而,就在那样的时候,坚冰会突然消融,对手中的一方会主动去接近另一方。
安格琳能够证明:在一场战斗结束后,对手之间的接触要比在其他情况下的接触热烈得多,其中,最典型的行为特征就是亲吻。描述这种现象的最浅显的词就是“和解”,不过,我曾听到有人反对这样做,他们的理由是:选择这样的术语,未免把黑猩猩不必要地拟人化了。为什么不用像“冲突后的第一次接触”这样中性的术语来指称它呢?因为归根到底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出于同样的追求客观性的愿望,接吻可以被称作“嘴对嘴的接触”,拥抱可以被称作“手臂围绕着肩膀”,脸可以被称为“头部前方”,手可以被称为“前爪”。我想有所保留地把赞成使用非拟人化术语的动机说出来:那不是企图用语言来给黑猩猩们朝我们举着的那面镜子蒙上一层面纱吗?我们可不可以不将我们的脑袋伸进沙堆中来保持我们的尊严感呢?
从事黑猩猩研究工作的人从他们自己的经验中知道:黑猩猩寻求和解的需要是多么强烈。也许没有任何一种其他动物会如此强烈地表现出这种需求,而要变得习惯于此是需要有所付出的。伊冯·范·库肯贝尔格曾描述过她第一次经历这种现象时的反应。
大妈妈正在尼基(右)与尖叫着的丰士(左)之间的一场冲突中做调解。她向尼基表示“问候”,然后马上去拥抱并亲吻他。只有在尼基的情绪被她以这种方式平息下来后,丰士才敢与尼基和解。
伊冯让一只名叫“巧蔻”的小雌黑猩猩与她在一起待一段时间。那时,巧蔻正变得越来越淘气,到了该教训一下她的时候了。一天,巧蔻将电话从挂钩上取下了N次,伊冯看到后狠狠地责骂了她一顿,并在责骂的同时将她的手握得异乎寻常的紧。伊冯的责骂看来在巧蔻身上产生了她所想要的效果,所以,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并开始看一本书。正当她已经把那件事全忘了的时候,巧蔻突然跳上了她的膝盖,将双臂环绕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对着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典型的(张着嘴的)黑猩猩式的响吻。巧蔻此举完全不同于她通常的行为,它肯定与她所受到的那番责骂有关。巧蔻的拥抱不仅感动了伊冯,还给了她一次深深的情感冲击。她认识到:她从来都不曾期望一只动物会做出这样的行为;而且,她还完全误判了巧蔻的情感的强度。
合作不仅仅表现在联盟中:这里,特普尔在帮助泰山从一棵树上下来。
当两只黑猩猩互相打起来或互相威胁时,第三只黑猩猩会决定参与冲突并站在其中一方的一边,结果形成两只黑猩猩结盟共同对付一只黑猩猩的局面。在许多情况下,冲突会更进一步扩展,更大的联盟也会应运而生,因为各种事情都发生得很快。
我们也许会设想:那些黑猩猩在其他黑猩猩的攻击下失去了自控力,所以就盲目地参与到冲突中来了。没有比这离真相更远的了。黑猩猩们是决不会未经考虑就采取行动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必须去反复查证每一个个体在混战中都做了些什么。他或她是以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式插手冲突呢,还是系统地支持某些特定个体呢?这需要非常仔细的观察;收集有关联盟的信息所需要的就是耐心、耐心、再耐心。有时等待一整天也可能看不到一个事例。不过,平均说来,每天的结盟事件在5—6起;通过近距离观察,我们整个研究小组一年能记录下1 000—1 500起结盟事件。这些事件以“C支持A反对B”的形式记录在长长的数据表上。对这些数据表的分析进一步证实:黑猩猩干预群体中的其他成员之间的冲突的行为是有选择性的。群体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他们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个体,这种情感态度支配着他们如何行动。他们所作的选择是有偏向性的,而且,这种偏向性一般都会保持许多年不变。
这并不是说群体中的关系是不变的;实际上,这正是黑猩猩的结盟现象中最令人着迷的方面。为什么长年支持A反对B的C会逐渐开始支持B反对A?导致变化的影响力最大的因素在哪里呢?在A—B、B—C或A—C的关系中吗?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它涉及三角关系。而A、B、C之间的联合还只是存在于群落中的成千上万种三角关系中的一种。研究结盟现象使我们得以有机会充分了解黑猩猩群体的“三维”生活。
两位灵长目动物学家——欧凡·迪伏奥与已故的罗纳德·霍尔于1965年首次出版了关于这一主题的详尽的研究成果。他们研究了在肯尼亚自由漫游的狒狒的行为。成年雄狒狒的地位既取决于他的个体战斗能力也取决于他与其他个体联合行动的能力。整个狒狒群是由两到三只成年雄狒狒共同领导的,这两三只狒狒组成了所谓的“核心层”。离开了彼此之间的支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一些核心层外的雄狒狒在仅仅面对核心层内的单个雄狒狒时根本就不会表现出任何害怕的迹象。为了控制住他们的对手们,核心层成员必须形成一个共同阵线。
几年前,荣·纳德勒描述了另一个相关的精彩事例,这个例子生动地显示出一个群体中的最高职位是怎样依赖于富于攻击性的合作行为的。在美国亚特兰大著名的耶基斯灵长目动物研究中心有一个大猩猩群落。那个群落是由4只成年雌大猩猩再加上凯勒巴尔——一只体格魁梧、令人印象深刻的雄大猩猩以及冉——一只比凯勒巴尔小得多的成年雄大猩猩组成的。每个人都料想凯勒巴尔会成为群落的首领,但是,那些雌大猩猩却支持冉。尽管两只雄大猩猩相当和平地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几个星期,但当把他们引入雌大猩猩群时却还是上演了一场由击胸、冲锋式武力炫示和激烈的战斗所构成的好戏。纳德勒描述了最后一场战斗,在这场战斗中,凯勒巴尔受了伤并不得不被从群落中转移出去:“到底是哪一只雄大猩猩先动手的,这点没有弄清楚,不过,一旦他们卷入战斗并打得难分难解时,雌大猩猩们就参与到战斗中来了。其中两只跳到了凯勒巴尔的背上,另一只则抓住了凯勒巴尔的一条腿,而且,她们都开始咬他。他们的斗殴很猛烈但很短暂,不过几秒钟,他们就分开了。”
雌性帮助她们所选择的雄性登上首领宝座,这一事实并不是这次事件中最令人震惊的方面。最令人惊讶的事情是:冉居然能够迫使雌大猩猩们支持他。从那场战斗开始前的调遣上看,这一点就已经很明显了:“无论冉在哪个地方趾高气扬地向凯勒巴尔靠近,那些雌大猩猩们很快就会跟上。每当凯勒巴尔停下来时,她们就会与冉一起排成一个半圆形并将那只令人印象深刻的雄大猩猩围在中间。事实上,在某一刻,当一只雌大猩猩试图离开那个环状队列时,冉就朝她冲过去并把她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就是冉禁止逃跑的方式。不过,雌大猩猩们为什么顺从一只当时如此依赖于她们的雄大猩猩呢?毕竟,他的命运最终掌握在她们手里啊。也许,大猩猩的政治与黑猩猩的政治一样精妙、复杂并令人困惑。
关于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黑猩猩之间的结盟现象我们已经有足够的了解,从而可以得出如下结论:联盟是决定成年雄黑猩猩们之间的关系、建立他们各自的势力范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这一点是在关于贡贝河流域的黑猩猩群落的出版物中被反复强调的。关于那个群体中的法本与费甘兄弟之间的联盟是怎样逐渐发展的,我们有一个几乎完整的详尽描述。如果我们将这些过程与发生在阿纳姆黑猩猩群落中的那些联盟的发展过程作一个比较,我们可以发现:两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根本的不同。惟一的差异是:在阿纳姆动物园,我们在研究这些过程时所能掌握的细节要详细得多。
我们怎样分辨一只动物的情绪状态?当一条狗将它的尾巴夹在两腿中间的时候,我们会说:它受了惊吓。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一条做出这样举动的狗通常都会逃跑。逃跑行为并不像“尾巴夹在两腿之间”的行为那样难以理解。根据这两种行为之间的联系,我们可以推断:如果其中之一表示害怕,那么,另一种也会表示害怕。同样,我们也很清楚地知道:当一条狗发出低沉的吠叫并竖起颈毛时,它想要干什么。这种联想是我们在无意之中就已经学会了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经常将它们归为直觉;我们说:我们“凭直觉知道”狗的各种情绪状态。
直觉是有价值的,但只有在搞清楚直觉背后所隐含着的东西时,科学家们才会完全满意。我们没有必要始终都依赖这种令人产生无意识联想的迹象。我们已经学会并用来解释和理解狗的信号的无意识方法可以转化成一种有效的科学手段,如果我们有意识并系统地用这种方法的话。简·范·霍夫已用这种方法来整理他写的关于好罗曼黑猩猩群落的社会行为的成堆的笔记。他的笔记显示了黑猩猩们展示各种行为模式的次序。他用计算机来对那些经常同时或快速连续出现的模式作了筛选,结果找出了许多具有内在联系的行为模式的组合。他将一套含有诸如逃走、躲避、回避等行为模式的行为组合称为“顺从”,而将一套含有诸如攻击、咬、踩踏等行为模式的行为组合称为“进攻”,如此等等。由此,我们就可能就一些不太清楚的解释作出推论。例如,我们可以发现:咆哮属于攻击行为组合,而尖叫与哀嚎则属于顺从行为组合。
计算机只提供各种行为模式之间的联系;它不能指出这种联系的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这正是范·霍夫谨慎地将那一套套联系称为“行为系统”而不是相关的“情感”或“动机”的原因。为了方便起见,我不想仿效这种谨慎。当我说一只黑猩猩在对另一只黑猩猩“以一种友好的方式喘着气”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他正在以可以让在场者听得见的强度呼吸着,而按照范·霍夫的分析,这种呼吸可以称为“亲密”行为。这种行为组合之所以可以被这样来描述是因为它包含着诸如拥抱、接吻与社交性的毛皮护理等一些明显的亲密接触的形式。
与本能和冲动的动物行为的概念直接相反的是有意识、有预谋的行为的概念。当然,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对自己的社会行为的因果关系可能完全没有意识的动物。例如,一只雄蟋蟀知道他的唧唧的鸣叫声会引起雌蟋蟀的注意吗?然而,那正是他的信号功能。不过,较为高等的动物的确好像知道他们的信号所产生的效果。特别是大猿,他们表现得如此灵活,以至于我们产生了这样的印象:他们完全知道其他个体会怎么反应,也知道自己的行为能获得什么结果。他们的通讯看起来很像是富于智慧的社会操纵行为,好像他们已经学会并知道用他们的信号来作为影响其他个体的手段。
例1
一个大热天,吉米与特普尔正坐在一棵橡树的树荫下乘凉,她们的两个孩子则在她们脚边的沙地上玩耍(带着游戏的表情在那儿摔跤和扔沙子)。在这两位母亲中间的是群落中最年长的雌黑猩猩——大妈妈,她躺在那里睡着了。突然,那两个孩子尖叫起来,互相击打且拉扯着彼此的毛发。吉米用一种温和而具有威胁意味的咕哝声向他们发出了告诫,特普尔则不安地移动了一下她所坐的位置。两个孩子继续争吵,最终,特普尔戳了几下大妈妈的肋骨把她唤醒了。当大妈妈站起身来的时候,特普尔将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孩子指给她看。当大妈妈朝前迈出威胁性的一步、在空中挥舞着她的手臂并大声吼叫起来时,两个孩子马上就停止了吵架。后来,大妈妈又躺了下去,继续睡她的午觉。
解释。为了充分理解对上述事例的解读,很有必要了解以下两方面的情况:第一,大妈妈是群落中地位最高的极受尊敬的雌性;第二,孩子们之间的冲突通常会造成他们的母亲们之间的紧张从而导致母亲们之间也互相殴打起来。之所以造成这种紧张,可能是因为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帮她自己的孩子,并阻止另一个母亲介入争吵。在上述例子中,当孩子们的游戏变成了战斗时,两个母亲都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令人痛苦的局面。特普尔以这种方式解决了问题:她请出了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第三方——大妈妈,并将问题指给她看。大妈妈显然看了一眼就明白自己在被期待着做一回仲裁者了。
例2
在与尼基之间的一场战斗中,耶罗恩的一只手受了伤。尽管伤口不深,但起初我们还是以为这伤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因为他连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了。第二天,有个叫迪尔克·福克马的学生跟我说:依他之见,耶罗恩只是在当尼基在他近旁时才瘸着走路。我知道迪尔克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不过,这一次,我觉得难以相信他说的是对的。我们继续观察,结果证实他说的的确是对的:耶罗恩从坐着的尼基身旁走过,从他面前的一个地方走到他背后的一个地方,在走在尼基的视野之内的这一段时间内,他就一瘸一拐的一副可怜相,但一旦从尼基身边走过之后,他的行为马上就变了,走路的姿态恢复了正常。在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每当耶罗恩知道尼基能看到他的时候,他就装出行走困难的样子。
解释。耶罗恩在演戏。他想要让尼基相信在他们之间的战斗中他被伤得很重。耶罗恩只是在尼基的视野之内时才装出一种夸张的可怜相,这一事实表明:他知道他的信号只是在当它们可以被看到时才起作用;耶罗恩密切地关注着尼基是否在看自己。他也许已经从自己以往的那些严重受伤的事件中得到教训:在他一瘸一拐的走路期间,他的对手对他就不会那么狠了。
例3
乌特是一只大约3岁大的年轻的雄黑猩猩。有一次,他与安波吵了起来,他一边以最高的嗓门尖叫着,一边气势汹汹地朝着安波逼近。他的母亲特普尔朝他走过去,很快地将她的一只手放进她儿子的嘴里,以此堵住了他的尖叫。乌特逐渐安静了下来,争吵也随之结束了。
科勒关于动物使用工具的著名实验首次证实了黑猩猩的高级心理过程。黑猩猩会自发地使用工具。这里,在看到水面上漂浮着一片苹果皮后,安波正尝试着用一段小枝条去够它。茨瓦尔特(左)和弗朗耶(右)在好奇地看着她是否能成功。
解释。吵闹的冲突容易引起注意。如果这些冲突持续的时间太长,那么,就会有一只成年雄黑猩猩赶过来并将冲突平息下去。每当有一只气势汹汹的雄黑猩猩靠近他时,乌特就会不假思索地在他母亲的近旁寻求庇护。这意味着她将冒承受本来是为她儿子而准备的惩罚的危险。在事态变得过于严重之前,她想通过堵上乌特的嘴来避免冒这样的危险。
这并不是关于强制性安静行为的惟一颇具知名度的事例。我还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事例:当一只待在母亲的膝上这一安全之地的幼仔朝群落中的一个居于统治地位的成员发出挑衅性的咆哮时,这个母亲将一根手指按在了那幼仔的小嘴上。母亲之所以这么做,可能还是不愿意因自己孩子的失礼行为而惹上麻烦。
例4
丹迪是4只成年雄黑猩猩中最年轻的,也是级别最低的。另外3只尤其是雄1号不能容忍丹迪与成年雌黑猩猩之间有任何性交活动。但实际上,他却在与那些雌黑猩猩们“预约”后时不时地与她们成功地进行了交配。每当丹迪与某只雌黑猩猩预约后,他们就会假装只是碰巧朝同一个方向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就会在一排树干后面相会。在交换几个眼色,或者在某些情况下,在一方以肩肘部轻快地触碰对方的身体后,这种“约会”就会随之发生。
这种偷偷摸摸的交配经常与信号的抑制与隐藏有关。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注意到这种事情时的情景,因为那场面实在很滑稽。那时,丹迪与一只雌黑猩猩正在偷偷摸摸地互相求爱。丹迪一边与那只雌黑猩猩性交一边慌张地察看着四周的动静,看旁边是否有其他雄黑猩猩在看着他们。雄黑猩猩的性交是从张开两腿露出勃起的阴茎开始的。正当丹迪以这种方式展示他对性的迫切要求时,群落中较年长的雄黑猩猩之一——鲁伊特出乎意料地从丹迪与那只雌黑猩猩幽会的角落旁边走过。丹迪急忙用手遮住自己的阴茎,以便不被看到。
另一次,鲁伊特正在与一只雌黑猩猩性交,而这时,群落中的雄1号尼基正躺在大约50米外的草地上。当尼基朝这边张望并抬起脚来时,鲁伊特慢慢地从那只雌黑猩猩身边挪开了几步,而后坐了下来,再一次将背对着尼基。尼基慢慢地朝鲁伊特走来,途中还捡了一块大石头。他的毛发轻微地竖了起来。鲁伊特不时地朝四周张望着,观察着尼基的动静,并回头看着自己正在逐渐软下去的阴茎。一直等到自己的阴茎不再看得到的时候,鲁伊特才转过身朝尼基走去。他很快地嗅了几下尼基手里握着的石块,然后,留下尼基与那只雌黑猩猩,顾自走开了。
雌黑猩猩们有时会在性高潮时发出一种特别的高声尖叫,这种尖叫会泄露出她们正在进行交配的秘密。一旦雄1号听到这种声音,他就会跑向那躲藏着的一对,去打断他们的好事。一只叫乌尔的雌黑猩猩在正当青春期时习惯于在交配结束时发出特别大声的尖叫。然而,当她差不多成年的时候,她除了在与雄1号性交的末尾仍会发出尖叫外,在与其他雄黑猩猩“幽会”时,她就几乎不再发出这种尖叫声了。在“幽会”期间,她用那种与尖叫相伴随的面部表情——张着大嘴、露着牙齿并发出一种无声的尖叫(从喉咙背部发出的喘气动作)。
解释。在所有的这种例子中,跟性有关的信号或者被隐藏或者被压抑。乌尔的无声的尖叫给人的印象是:她正在用巨大的努力来控制狂放的激情。而那些雄黑猩猩们面临的问题是:他们的性兴奋状态的证据无法随意消失,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解决办法。
鲁伊特竟敢去嗅尼基手上握着的武器,这一大胆的举动仅仅表明:对雄1号不可能找到控告他的理由这一点,他是多么自信。这种行为与我曾看到过的发生在两只雄短尾猕猴之间的一件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只雄短尾猕猴在刚刚秘密交配完几分钟后就碰上了雄1号。雄1号不可能知道他刚才做了什么,但他却表现出了不必要的胆怯和顺服。他的行为是如此夸张,以至于那只雄1号如果有黑猩猩那样的社会性意识的话,那么,他肯定会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鲁伊特在他的冒险流产后的行为与那只短尾猕猴的行为截然不同。他没有任何“有罪意识”或心虚的迹象。黑猩猩们都是伪装大师,他们很少会让未怀疑者产生怀疑的念头。
在目击过许多令人难忘的黑猩猩的社会性操控行为后,一旦我们认识到黑猩猩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我们就不得不去考虑他们拥有而大多数其他物种看起来缺乏的这种特别或额外的能力的性质问题了。这种能力就是有目的地思考的能力。
当一只野鼠被训练得能通过踩下踏板来获得食物后,它只会在它饥饿的时候去使用那块踏板,一旦获得足够吃的东西,它马上就会停止。野鼠以这种方式行事纯粹是因为它或多或少是偶然地发现碰到那块踏板会使食物释放出来,并记住了这一事实。然而,在黑猩猩中,却在没有任何以往的效果作为证据的情况下出现了某种目标导向的行为。他们似乎有在现场设想出有效的解决方案的能力,例如:在例1中,特普尔弄醒了大妈妈并指给她看那两个正在争吵的孩子;或者,在例3中,她有效地让她的儿子安静了下来。我们很难相信:特普尔只是偶然地发现这些行为能将她从其所身处的棘手的处境中解脱出来。这里所需要的才能肯定要比单纯的好记性多得多吧?
另一方面,这种解决办法又怎么离得开特普尔的社会经验呢?她表现出了一种有效地将过去的一系列经验——包括关于孩子们的吵架、睡觉的猿、大妈妈的权威地位及手压在嘴上的效果的知识——相联系的令人惊异的能力。那种让黑猩猩的行为如此灵活的特别的能力,就是他们能将各种零散的知识片段结合起来的能力。由于他们运用相关知识的能力不受对当前情形是否熟悉的限制,所以,在面对新的问题时他们不必去盲目地摸索新的解决方式。黑猩猩们能在不断变化着的实际生活中运用他们所有的过去的生活经验。
对这种能力——将过去的各种经验相联结以便实现某个目的,最佳表述就是“理性”与“思想”;没有更好的词语了。黑猩猩们有能力在自己的头脑中权衡某个选择的后果,而不是通过实际的尝试和错误来测试某个特定的行为过程。由此产生的结果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理性行为。灵长目动物们要考虑如此大量的社会信息、能如此精妙地体察其他个体的情绪和意图,以至于有人推测:他们的高智力就是在应对日益复杂的群体生活中形成的。这种被称作“社会性智力假说”概念也可以用来解释人脑的巨大扩张。 [1]
按照这种观点来看,技术上的发明创造只是一种附带性的发展效果,灵长目动物智力的演化始于这样的需要:以智胜“人”,能觉察出欺骗性的谋略,达成对双方都有利的妥协,搞好有助于个体事业发展的社会关系。在这一领域,黑猩猩们显然是非常出色的。他们的技术发明才能低于我们人类;但是,若要论社会活动的才能,我就很难做出这样的判断了。
[1] 1950年代与1960年代,汉斯·库默尔与艾莉森·乔利提出并发展了“社会性智能假说”。在瑞士苏黎世动物园,库默尔观察了雌狒狒们是怎样唆使某个成年雄狒狒为其对抗自己的雌性对手的。雌性攻击者在其雄性支持者与雌性对手之间来回移动,一边大声恐吓她的对手,一边将她的后腿与臀部呈现给他看。这种“在有保护的情况下进行的威胁”行为渐为人们所熟知(参见本书参考文献中所列的库默尔[1957]的文献)。这一最早的迹象表明:在攻击性遭遇战中,灵长目动物所做的并不仅仅是互相联手,此外,还有更多举措;看来,她们或他们热衷于在其他个体中征募支持者。库默尔在其1971年的文献中的第36页解释了所有这一切现象的高度复杂性:
“在从一种情形快速转向另一种情形的过程中,灵长目动物个体不断地适应着自身周围的群落成员的同样变化无常的活动。这样一种社会环境要求其中的成员具备两种品质:一种是高度发达的根据环境条件是否允许的情况来释放或压制自己的动机的能力;一种是评估复杂的社会形势的能力,也即对某一个社会活动领域而不是某个特定社会刺激作出反应的能力。”
乔利将灵长目动物的智能的进化是在与自然环境相对的社会环境的压力下发生的这一观点发展到了最清晰的程度(参见本书参考文献中所列的乔利[1966]的文献)。此外,尼克·哈姆弗莱也在其1976年的文献中提出了社会的复杂性与灵长目动物的智能之间的一种联系并对这种动物如何解决社会问题和技术问题作了甚至比乔利还要多的对比。
1975年,我刚开始在阿纳姆做研究的时候,就相当全面地熟悉库默尔的各种观点并极为敬慕他所做的工作。像他一样,我也对灵长目动物请求并获得其他个体帮助的战术性步骤深感兴趣。此前,我在简·范·霍夫教授的指导下在乌得勒支大学做过关于长尾猕猴的这种行为的研究。然而,阿纳姆的黑猩猩们却表现出了比长尾猕猴多得多的战略战术,这些战略战术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并使我感到如此困惑,以至于我为了寻求灵感就立即去读了尼科罗·马基雅弗利的著作。但即使这样,我也要负起向这位佛罗伦萨的人类本性的编年史学者介绍灵长目动物学的责任;对于理查德·拜恩与安德鲁·怀腾针对一般的社会认知问题而于1988年提出来的“马基雅弗利式的”智慧这一标签,我从来没有感到舒服过。
不管对或错,“马基雅弗利式的”这一术语意味着对于他者的一种见利忘义式利用——一种用目的来证明手段的正当性式的利用。但社会认知涵盖了比这多得多的东西。一个母亲会通过聪明地转移孩子的注意力的办法来解决断奶引起的冲突,一个成年雄性会等待着与自己的对手和解的适当时机;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都聪明地利用了他们的经验,但确切地说,他们并不是在做通常意义上的“马基雅弗利式”的行为。对于其他个体之生存状况的敏感性、冲突的解决和互动式的利益交换都需要大量的智力作基础,但如果我们所使用的术语单方面强调唯我独尊且为达到一己目的可不择手段的话,那么,问题的真相就被遗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