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放弃和别人做爱,要么这段感情就玩完。
这就是最后通牒。在庆祝两人定情纪念日的这天,五十二岁的情妇泪眼汪汪地对六十四岁的情夫下了最后通牒,这完全出乎意料,荒谬得让人抓狂。两人之间长达十三年秘而不宣的风流韵事着实让人目瞪口呆。但如今,随着进入血液循环的荷尔蒙激素不断减少,前列腺日益肿大,由他自控性能力的日子可能没几年了,生命可能时日无多,在一切都趋于终点时他忍受着失去她的痛苦,痛不欲生。
她叫德伦卡·巴利克,是旅馆老板得力的贤内助。她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照顾有加,因而广受客人的敬重。她热情地招待入住的老老少少,甚至对打扫房间、端茶送饭的当地女孩也十分友好,给予她们母亲般的温柔关怀。他叫米奇·萨巴斯,是一个过气的木偶表演艺人,身材矮小,体格敦实,蓄着白胡须,碧绿的瞳孔让人不寒而栗,手指因患有关节炎一直隐隐作痛。三十多年前,吉姆·汉森 曾带他到上东区共进午餐,邀请他加入四五个人组成的小团队。那时,《芝麻街》尚未开始录制。要是他当时答应了吉姆,这么多年待在大鸟里面的人就应该是他,而没卡罗尔·斯皮尼的份儿了。扮演大鸟的会是萨巴斯,留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上的会是萨巴斯的名字,与鲍勃·霍普 一起出访中国的也会是萨巴斯……他的妻子罗莎娜喝得酩酊大醉时,喜欢提醒丈夫回忆过去。她为过去那些本可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而遗憾,为业已发生的事情而后悔,然而,这些事都已铁板钉钉,无可改变了。但对萨巴斯而言,扮演大鸟并不会给他带来比与妻子做爱更多的欢乐,因此他并没有因妻子的责难而伤心。一九八九年,萨巴斯对一个比他年幼四十岁的女孩实施了严重的性骚扰,因而名誉扫地,罗莎娜也深感羞辱,酗酒伤身,最后精神崩溃,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了一个月。
“一个一夫一妻制的伴侣你还嫌不够吗?”他问德伦卡,“你喜欢和他维持一夫一妻制的关系,难道也希望我当你唯一的性伴侣吗?你丈夫对婚姻的忠诚让人嫉妒,而事实上他的身体却使你厌恶,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吗?”他继续侃侃而谈,“咱俩之间没有任何誓言约束彼此,但我们总能唤起对方的激情。但是哪怕是每个月他让你俯身趴在餐桌上从后面干你两分钟,也让你感到恶心。为什么会这样呢?马蒂亚身材高大,威猛强壮,一头浓密的黑发如豪猪身上的 棘刺 那般坚硬。本县上了年纪的女士都对他有倾慕之情,不仅爱他身上斯拉夫人所特有的魅力,更被他的外表所诱惑。你店里那些年轻的女招待们都迷恋他下巴的那道颏裂。我曾看到他八月待在近四十摄氏度的厨房里,女招待们则在摆放着餐桌的阳台上望眼欲穿地等候他。看他穿着被汗水浸湿的T恤,动作麻利地准备晚餐,烤着肉串,一切都油光发亮,就连 我 也迷上了他。而他唯独被自己的妻子排斥。为什么呢?显而易见,是一夫一妻制的本质使然,就是这个原因。”
德伦卡拖着脚步,神情抑郁地跟在他身边。两人沿着长满树木的陡坡一直往上爬,来到一条小溪边,他们曾在此共浴。小溪不停地往外冒着水泡,清澈的溪水沿着拾级而下的花岗岩大石汩汩流淌,时断时续,蜿蜒流经几棵经暴风雨吹打后斜倚在河岸两旁的银绿色白桦树。在这场婚外恋刚萌芽的几个月,她为了寻找两人的爱巢,独自一人冒险登山。她在离这条小溪不远的老杉树丛中发现了三块巨石,每一块石头的体积和背阴面积都有一头小象那么大,共同围成了一块三角空地,此地便成了他们的家。考虑到通往山顶的道路由于下雪变得泥泞不堪,以及喝得醉醺醺的猎人有时也会出门朝树林乱放几枪,所以山顶这儿一年四季人迹罕至。但每年五月到十月初,只要天不下雨,他们就藏身于此,逍遥快活。几年前,两人一丝不挂地躺在防水帆布上,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架直升机在他们头顶一百英尺的高空盘旋了一阵。此外,这个被他们唤作藏身之处的岩洞距离附近的道路步行需要十五分钟。那是唯一一条铺设完的路,从马达马斯卡瀑布一直通往山谷。没有其他人在此出现,对他们的营地构成威胁。
德伦卡是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海岸的克罗地亚人,皮肤黝黑,长得有点像意大利人。她和萨巴斯一样身材矮小,体格丰满健硕,体形偏胖但又十分性感。体重达到高峰时,她的身型让人想起公元前两千年左右制成的泥人小雕像。从欧洲到小亚细亚一路都出土过这种肥胖的小泥像,她们的乳房丰满,大腿壮硕。不同地域的人对此有不同的称呼,但无一例外奉之为众神之母。她的美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鼻梁塌陷,长相奇怪,像挨了拳击手一拳。一张丰满的嘴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中间有一个长歪了的鼻子,整张脸中央因缺乏立体感而变得模糊不清。萨巴斯渐渐发现,在她看似良好的天性下隐约流露出几分温顺和犹疑。她的外表让人误以为她曾在童年时期遭遇过致命的伤害,而事实上,她的父母都是高中老师,为人善良,坚定信仰铁托领导的共产党制度。她是独生女,善良又略显单调乏味的父母给了她无尽的宠爱。
是德伦卡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二十二岁那年,她是国家铁路系统的助理记账员,和一个长相英俊、志向高远的年轻服务生马蒂亚·巴利克结了婚。新郎是她在度假的酒店里遇上的,这家酒店隶属于铁路辛迪加工人协会,坐落在斯普利特 附近的布拉克岛上。他们在的里雅斯特 度完蜜月后一去不归。夫妇俩逃离故土并不仅仅是为了在西方发财致富,还因为马蒂亚的外祖父曾于一九四八年被捕入狱。外祖父是当地政党的一个官僚,一九二三年就加入了共产党,对俄国母亲怀有理想主义者的赤子之心。铁托与苏联关系破裂时,他曾就此事公开发表言论。“我的父母,”德伦卡对萨巴斯解释,“都是拥有坚定信仰的共产党人,敬仰铁托同志。因此,我比南斯拉夫其他儿童都更早明白应该如何表达对他的爱戴之情。我们这些孩子都是少先队员,系着红领巾,出门一路高歌。我们唱着颂扬铁托的赞歌,歌词把他比喻为一种花——紫罗兰,描述年轻人如何爱戴他。但孩提时代的马蒂亚是个例外,他深爱着外祖父。他的外祖父被人告发了。是这个词吗?被举报了。他被举报为政权的敌人。政权的敌人们都被送往一个恐怖的监狱。那一阵子最为恐怖,他们如同牲畜一般被扔上船,从大陆带往岛屿。在那儿自生自灭。一些幸运的活了下来,那些不幸的则没能撑过去。岛上荒芜一片,全是石头。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围着这些石头转,莫名其妙地去切割石头。很多家庭都有家人被送往戈利奥托克,意为‘裸岛’。人们不择手段地互相揭发,或为了升官,或因为仇恨,如此等等。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氛围,警告人们言行要合乎体统,合乎体统就意味着维护这个政权。他们在岛上没吃的,甚至连水也没得喝。这个岛就在海岸附近,位于斯普利特的偏北方向,站在海边往远处眺望你就能见到。外祖父在岛上患了肝炎,在马蒂亚高中毕业前夕去世了,死于肝硬化。那些年他痛苦不堪。囚犯们都会给家人寄卡片,声称自己已改过自新。母亲告诉马蒂亚,她的父亲不是个好人,不听铁托同志的话,所以被投进了监狱。那年马蒂亚才九岁。她清楚自己说这些话是要向马蒂亚传递一些信息,这样他在学校才不会因为被激怒而口不择言,说出另一番不当言论。外祖父说自己会洗心革面,会爱戴铁托,所以只在监狱里待了十个月,却在那期间患上了肝炎。马蒂亚的母亲为庆祝父亲回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他被释放回家时,体重只有四十公斤,大约九十磅。而之前他的身材和马特 一样魁梧高大。他的身体彻底垮了。有人告发了他,就是这样。这就是结婚后马蒂亚想要逃离的原因。”
“那 你 为什么想要逃跑呢?”
“我吗?和我父母一样,我不关心政治。南斯拉夫实行共产主义之前,有国王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时,他们就拥护国王。接着,共产主义来了,他们就拥护共产主义。我不在乎这些,所以我也拥护他,对他的一切都点头称是。我真正热爱的是冒险。美国看起来是如此秀丽壮观,如此富有魅力,如此与众不同。美国!好莱坞!金钱!我为什么要逃跑呢?我当时还是个小女孩,世界上哪儿最好玩就想去哪儿。”
德伦卡逃往资本主义国家这一举动令她的父母蒙了羞,也伤了他们的心。在她叛逃后不久,父母都因癌症离世了。然而,她如此热衷于金钱与“好玩”,这一切都多亏了这些坚定的父母的庇佑,让长着撩人脸庞和有着年轻而丰满的肉体的她仅仅成了资本主义的奴隶,而没有做出更加令人匪夷所思、捉摸不定的事。
萨巴斯提出与克里斯塔共度良宵的愿望后,德伦卡承认十三年以来,这个木偶艺人萨巴斯是唯一一个被自己收取过夜服务费的男人。克里斯塔是个德国姑娘,逃离了原来的寄宿帮工家庭,目前在一家美食店工作。萨巴斯经过跟踪监视,极富耐心地将她纳入其中,三人共享声色之娱。“现金。”德伦卡向他提出要求。尽管自萨巴斯第一次遇见克里斯塔搭便车进城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但德伦卡对这次冒险所怀的期待与兴奋并不亚于萨巴斯,不需要他催促便已开始策划行动。“簇新的钞票,”她说道,半开玩笑似的眯着双眼,但要钱的本意丝毫未变,“挺括,簇新。”他毫不犹豫,迅速融入到德伦卡为他设计的角色中,问道:“多少钱?”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一千。”“付不起。”“那就算了,离我远一点。”“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是啊,狠心,”她玩味地回答道,“我知道自己值多少。”“你知道的,要促成这件事得费些周折,并不是上下嘴唇啪地一碰就能实现。克里斯塔或许还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还要操很多心。你应该付我酬劳。”“我不希望充当一个冒牌妓女,我希望被当作一个真正的妓女。一千美元,否则我就待在家里。”“简直是狮子大开口。”“那就算了。”“五百。”“七百五。”“五百,这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我们去那儿之前你得先付钱。进去时我要把钱装在钱包里,让自己意识到有份活儿正等着我去干。我希望体验一回真正的妓女的感觉。”“我对此表示怀疑,”萨巴斯建议,“即要体验真妓女的感觉,仅仅有钱就够了。”“对我来说就是这样。”“走运了你。”“ 你 才走运。”德伦卡挑衅道,“好吧,五百。但得提前给钱,我要提前一个晚上拿到这笔钱。”
讨价还价时,两人正在山上的岩洞里用手抚摸着对方,身下垫着防水帆布。
如今,萨巴斯对金钱已兴味索然。但自从关节炎结束了他作为木偶表演艺人在国际庆典上的演出,他堕落浪荡的形象曝光后木偶工作室也不再受四所高校联合项目课程的追捧,他便只能靠吃软饭度日。罗莎娜在当地的一所高中工作,年收入有两万二千美元,结果萨巴斯不得不忍痛从这笔钱中挤出五百美元,交给一个经营家庭旅馆且年纯利润高达十五万美元的女人。
当然,萨巴斯本可以叫她滚,因为不管有没有嫖资,德伦卡加入三人游戏的热忱丝毫不会减弱。但他依然同意了这个要求,与她姘宿一夜。萨巴斯装成她的嫖客,她装成为萨巴斯服务的妓女,互惠互利。再者,萨巴斯根本 无 权不妥协,只因为她如此淫乱完全归功于他。作为家庭旅馆的女主人兼经理,德伦卡·巴利克工作有条不紊,卓有成效,但把这份工作做到完美无缺并非她唯一的乐趣。如果她只热衷于年复一年把盈利存入银行,如果萨巴斯没有怀疑她那塌鼻子和丰腴的四肢下隐藏着骚动——至少开始他只是看到了这些——那么她的生活早就干涸了。正是萨巴斯这位极富耐心的老师,指导她一步一步地脱离有序的生活,发现偷情能够成为她琐碎日常的调剂品。
偷情?谁知道呢。随心所欲吧,萨巴斯说。她照实做了,不仅沉迷于此,同时还乐于与萨巴斯分享自己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感受,而萨巴斯也乐闻其详。在旅馆与妻儿度完周末后,那些丈夫会偷偷躲进办公室给德伦卡打电话,说想见她。挖掘工人、木匠、电工、画家、等在旅馆附近的那些帮工,无一例外地都把午餐地点选在了她那间记账办公室的附近。无论她走到哪儿,男人们总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诱惑。萨巴斯一旦默许了她释放越来越多的欲望——对于这种欲望的召唤,在萨巴斯出现前她便从不抗拒——男人们便开始意识到这个穿着紧身胸衣、笑不离口的中年妇女,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却如男人一般浑身充满了肉欲的冲动。这个女人的体内像男人一样放浪形骸。而她所想到的这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就是萨巴斯。如她所言,他们是同类。
凭良心说,他怎么能拒付这五百美元呢?拒绝可不行。她曾努力学习,就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变得符合他的期望),她需要获得萨巴斯的肯定。不要介意她用这笔钱给她儿子的地下工作室添置动力工具。马修现已成家,是个州警察,驻扎在山谷的营房里。德伦卡深爱着儿子,自他当上警察就一直为他担惊受怕。马修的身材并不高大,但长相英俊,像他的父亲一样有着一头豪猪棘刺似的黑发,下巴上有一道深深的颏裂。他继承了父亲的英国化的名字 ,但显然更像德伦卡的后代,身材矮小,只有五点八英尺,体重一百三十五磅。在警察学院念书时,马修是班级里个子最矮、年纪最小的。他的脸部中间并不立体,扁塌塌的鼻子完全遗传了母亲的特点。他曾接受过培训,以便有朝一日能接管家庭旅馆,但最终没能让他的父亲如愿。他在酒店管理学校才待了一年就退了学,成了一名肌肉发达、留着板寸头的警察。他戴着大帽子,别着警徽,好不威风。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和交通分队一起操作雷达,驾驶巡逻车在几条交通主干道上来回巡逻。在这个小警察眼中,全世界最棒的工作莫过于此。你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叫停各式各样的汽车接受检查,情形不一,人人各异,车速不等……德伦卡把马修的警员生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萨巴斯,从七年前马修进入警察学院,学院的教练冲他们破口大骂,而马修则对母亲发誓“我不会被这事打败”,直到毕业那天,尽管他个子小,学校还是给他颁发了一枚表彰体能的荣誉徽章,勉励他和所有顺利通过二十四周学习课程的学员们,“你们不是上帝,但你们是距离上帝最近的人”。她向萨巴斯描述了马修出色的射击表现,九毫米口径的手枪能十五弹连发,以及他下班时把枪藏在靴子里或别在后背的皮带中间,吓得她心惊胆战。她一直担心马修会因公殉职,特别是马修从交通分队调往营房后,每隔几周还得值夜班,她的担心也随之剧增。马修则开始爱上了驾驶警车巡逻,就像之前痴迷雷达操作一样。“你一出外勤,就感觉自己当了老大。一坐进车里,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妈妈。自由自在。如果没事发生,一直开车就行。没有人呼叫你的话,就一个人开车沿马路巡逻。”他在警察局的北部巡逻区工作,经受历练。马修熟知这个地方,熟悉这座小镇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片树林,每一家店铺。每个执勤的夜晚,他驾车经过时会盯着这儿的银行、酒吧,看着人们穷困潦倒地离开酒吧,一种男子汉无与伦比的满足感便会油然而生。马修告诉母亲,在观看世界上最棒的表演时,他占据了前排位置,可以欣赏车祸、偷窃、家庭纠纷、自杀等等。绝大多数人从没亲眼看见过自杀的景象,但马修看到过以前的一个女同学坐在林中一棵橡树底下,打爆了自己的头,脑浆四溅。那年马修刚从警察学院毕业,到达案发现场后呼叫了法医,并在现场等候法医到来。入职第一年,马修告诉母亲,感觉自己打足了气,所向无敌,坚信自己刀枪不入。他偶遇一场家庭纠纷,双方都喝醉了,互相仇视,借着酒劲互相辱骂,拳打脚踢。而马修,她的儿子,则与当事人沟通,让他们冷静下来,等到他离开时,一切都搞定了,双方都不必因闹事而戴上手铐。有时候遇到的一些人实在过分,马修也会给他们一拳,用手铐把双方铐住,等另一位警察来了以后一起把这对夫妻带去警察局,否则双方都恨不得杀了对方。有一次,一个孩子手持枪械出现在第六十三大街的披萨店,离店前故意挑衅,晃了晃枪,是马修发现了这个孩子驾驶的车,在明知道他手里有枪且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马修用喇叭喊话,要求他举起双手从车里出来,马修用自己手中的枪瞄准了这个人……所有这些故事,都在他母亲的心中塑造了一名警察的光辉形象。马修想要恪尽职守,学以致用,这让德伦卡心惊胆战。于是,她购买了一台步话机——一个装有天线和晶体管且能监听马修所在频率的警察信号的小盒子。马修值班的夜晚,她就会失眠,于是她便打开这台设备,彻夜收听信号。每次有人呼叫马修,这台步话机都能收到信号,德伦卡由此可以大概掌握马修的动向,了解他是否遇到生命危险。一听到步话机里响起了马修的警号415B,她便会惊醒。马修的父亲也担心儿子的安危,但一想到子承父业的希望落空,他便怒火中烧。他是个移民,身无分文,白手起家,创下了自己的事业。每年夏季,他都在厨房训练儿子,想把他培养成接班人,如今儿子却精通空手道和柔道,凌晨三点傻乎乎地跟踪一辆破旧皮卡,只因为这辆车穿越巴特尔山时速度十分缓慢,让人生疑。父子之间水火不容,德伦卡只有和萨巴斯在一起时才能倾诉对马修安危的担忧,骄傲地讲述马修在一周内要处理多少起机动车辆违章事件。“那儿,”他告诉德伦卡,“总会发生些事情:超速、未按标志停车、不开尾灯,各种违反交通法规的行为……”于是,萨巴斯并不意外德伦卡把他支付的五百美元嫖资全部用来给儿子买了生日礼物:一台牧田牌便携式推台锯和一套漂亮的开槽锯片。
总而言之,事情的结局让每个人都称心如意。德伦卡找到了方法,让自己成为丈夫的密友。在曾经的曼哈顿下流剧院木偶大师的帮助下,她开始享受之前几乎令她窒息的婚姻中的例行公事。如今她开始珍惜这些僵死的例行公事,来平衡身上轻率无所顾忌的行为。她不仅没有因丈夫无动于衷而讨厌他,反而对马蒂亚的麻木愚钝欣赏有加。
对于所有想要扫清障碍获得慰藉和满足的人来说,五百美元确实 便宜 。因此,无论萨巴斯在付出这些簇新挺括的钞票时多么心绪难平,他在德伦卡面前还是表现得和她一样泰然自若。她惬意地享受电影中那些套路,从容淡定地把钞票对折,塞进内衣包裹的双乳中间。这对柔软丰腴的乳房自始至终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她全身的肌肉渐渐松弛,不再紧致,甚至领口下方的皮肤也变得干瘪,失去了弹性,但那块带有细纹的手掌大小的菱形肉体不仅增添了她持久的吸引力,同时也让萨巴斯对她更加情深意浓。他现在已经六十四岁了,除了不断松弛的臀部,他还抓住了什么呢?时光这位雕刻师似乎没有给两瓣屁股添加任何有趣的装饰,但他知道这场游戏注定即将结束。
萨巴斯最近在吮吸德伦卡那对充满生育能力——充满生育能力(uberous),是“ 生机勃勃 ”一词的词根,“ 生机勃勃 ”一词由“ex”加上“uber-are”构成,意为“丰硕的”,就如朱诺斜卧在丁托列托的油画中,画中的银河正好从她的乳头喷涌而出——的乳房时,他没完没了地疯狂吮吸着,德伦卡随之兴奋地转过头,呻吟着(朱诺自己可能也这样呻吟过),“我感觉它进入了我的最深处”。他想到了过世的母亲。两人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十年无可比拟,如今她依然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这一点与那十年间一样不容置疑。一种近似敬畏的感觉在萨巴斯内心油然而生,这种感觉类似于她所相信的命运——在似老黄牛一般操劳的女人生命中,敬畏植根于那股涌动的能量之中的灵魂,这个灵魂明白无误地存在于放学后家里烤箱烘焙出来的香气扑鼻的蛋糕中。他内心泛起八九岁之后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她在哺育两个儿子的过程中找到了至上的快乐。是的,抚养莫迪和米奇长大曾是她的人生目标。当萨巴斯回想起每年春天她轻松愉快地为逾越节所做的准备时,有关母亲的回忆以及母亲的 价值 在儿子的心中便无限放大。要干的活儿有很多,把用了一年的两套盘子收起来,之后费力地把它们放入纸箱中。逾越节的那些玻璃盘需要从车库里取出来,清洗归类后再放到架子上。所有这些事要在一天内完成,在他和莫迪早晨出发去上学到兄弟俩中午回家这个时间段内完成。她要清空食品储藏室的 含酵母食物 ,把厨房打扫得光亮如新,让一切都符合每一个节日的程序。从她干活的方式来看,很难断定是她在为这种必要的程序服务,还是必要的程序在为她个人服务。一个大鼻子、黑鬈发的小个子女人,犹如浆果丛中的小鸟一般来回跳跃,嘴里哼唱的曲调如歌颂红衣主教的音符般清脆嘹亮。歌声从她嘴里缓缓哼出,犹如她在做诸如除尘、熨烫衣物、修理、擦亮或者缝补东西的家务活那般自然。整个童年时代,母亲会折叠整理,会打点一切,会拆分东西,也会捆绑东西,灵巧的双手忙个不停,口中的歌声也从不停歇。她要确保丈夫的账目井然有序,与年迈的婆婆和平相处,打理好两个儿子的日常所需,沉浸在这些琐碎的家务中让她感到惬意满足。即使在大萧条最为严峻的时期,黄油和鸡蛋这笔小生意收入微薄,她也要料理好一切,确保自己制定的预算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快乐成长。比如,米奇穿的几乎所有衣服都是莫迪剩下的,但在米奇穿上身之前都会经过精心缝补,高温晾晒,使之变得洁白如新。她的丈夫自豪地对顾客说,自己的妻子真是巧手能干。
之后,莫迪上了战场,一切都变了。之前,无论做什么事,一家人总是一起行动,彼此从未分开过。之前,萨巴斯一家从没因经济需要在暑假出租房子,效仿海滩附近的邻居们搬到车库那边的蹩脚小公寓住。但参照美国标准,他们仍属于穷困家庭,一家人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但是,接下来莫迪离开了,兄弟俩共用的房间如今只剩下米奇一人居住。莫迪在纽约奥斯威戈训练时,有一回他们北上去看望他。莫迪在大西洋城受训半年,每逢周日他们就驱车去看望他。莫迪在北卡罗来纳州飞行学校时,他们又专程开车一路南下,尽管父亲不得不留下卡车,在他们离家期间雇一个邻居帮忙运送货物。莫迪肤质不好,长得不是十分英俊,在学校里表现平平,除了擅长手工和健身外,其他方面都处于中下水平。他并不受女孩的欢迎,但所有人都认为凭借强壮的体魄和坚强的性格,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能照顾好自己。高中时,他在一个舞蹈乐队里吹单簧管,曾在田径赛场上叱咤风云,游泳也十分出色。他帮助父亲打理生意,帮助母亲料理家务。他的双手非常灵巧,他们一家人都拥有一双巧手,身强力壮的父亲会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光照下检查,母亲则动作娴熟,一丝不苟地料理家务。萨巴斯一家灵活的手上功夫有一天也会通过米奇呈现给世界。他们的自由掌握在自己手中。莫迪会修水管,修电气设备,无所不能。他妈妈过去常说,把它交给莫迪吧,他会修好的。当母亲夸赞他是世界上最体贴的大哥哥时,可毫无任何夸张成分。莫迪从阿斯伯里高中毕业时才十八岁,他不等征召便主动从军,加入了陆军航空队。入伍当年十八岁,阵亡那年才二十岁。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他所在的轰炸机在菲律宾上空被击落。
几乎整整一年,母亲都卧床不起。起不来了。她再也不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心灵手巧。有时候她的行为举止让人感觉她已变得笨手笨脚的。在仍健在的这个儿子的记忆中,当他仿佛要把德伦卡榨干似的直喘气的时候,他记得自那以后,人们再也听不到她轻快地哼唱那首标志性的歌曲。现在,米奇放学回家走在沙路小道上时,海边的这幢小屋里鸦雀无声,死气沉沉。他只有进入屋子才能确认母亲是否待在里面。烤箱已弃之不用,放学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蜂蜜蛋糕、蜜枣坚果面包或纸杯蛋糕。天气晴朗时,她会坐在木板路的木质长凳上,眺望远处的沙滩。过去,一大清早她就带着两个儿子冲向沙滩,从渔船上购买比目鱼,价格比商场便宜一半。战争结束后,其他人都回家了,她便来到沙滩边和莫迪聊天。几十年过去了,她和莫迪说话的次数不减反增,直到她九十岁那年,萨巴斯把她送到了朗布兰奇的一家养老院,她在那儿可以独自与莫迪说话。在母亲去世前两年,萨巴斯驾车四个半小时去养老院探望,但她已认不出他,其实早在一九四四年,她就认不出这个活在人世的儿子了。
现在,轮到萨巴斯和 她 说话了,这让他始料未及。尽管莫迪的早逝也让父亲心碎,但他从未遗弃这个小儿子。无论米奇高中毕业后出海当水手,还是开始去纽约街头表演木偶戏,不管父亲多么理解不了这个儿子的生活,出于父爱的本能,他始终如一地予以支持。他的妻子生于美国,他则出生在大西洋的另一边,目不识丁,思想简单,十三岁时凭一己之力来到美国,以贩卖黄油和鸡蛋为生,七年间挣了足够的钱,把父母和两个弟弟接了过来。十四年前,他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终年八十一岁。从那以后,虽已过了这么多年,萨巴斯从未和父亲有过只字片语的沟通,也没有感觉到父亲的灵魂萦绕在侧。这不仅是因为父亲是家人中最不爱说话的,萨巴斯也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人死后灵魂不灭。诚然,和死人说话,完全是人类的非理性行为,可同时又最情有可原。但这种行为于萨巴斯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萨巴斯是现实主义者,十足的现实主义者,所以六十四岁的他几乎不再与活人交流,更不用说和那些死人去讨论自己的问题了。
但与逝者交流是他现在每天的必修课。母亲每天都在那儿,他和母亲交流,母亲也有所回应。妈妈,您到底 是 以何种方式存在着?您只出现在这儿还是无处不在呢?您能看到您自己,就像我有办法看到您一样吗?我看到的画面在不停地变化。您现在只知道那些您活着时早已知道的事,还是现在的您已无所不知,抑或“知情”已不再是个问题了呢?有什么故事吗?您还像以前那样伤心欲绝吗?莫迪和您在一起,您又和从前一样吹起了口哨,如此便是最好的消息。莫迪在吗?爸爸在吗?如果你们仨在一块儿,上帝应该也和你们同在吧?一个无形的存在正如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吗?那么,上帝既不在那里,也不在这里?您不再询问死亡之事,正如您不再关心生存这事了吗?死亡这个状态是不是和您操持家务一样自然呢?
这一切都神秘兮兮,荒唐可笑,让人不可思议,但逝者的显灵却是如此真切。无论他做何种解释给自己听,都无法驱赶母亲的幽灵。他很清楚,母亲就在那儿,正如他清楚自己就站在太阳光下或躲藏在阴凉处。这种能感知到她的想法是如此自然,就算他嘲弄似的抵制也无法打消。母亲并不只在他绝望时才出现,也并不只在深夜梦醒时分,在他迫切需要找到消失物的替代品时才出现。母亲就在树林里,在他和德伦卡半遮半掩的身体躲藏在岩洞内时,母亲犹如盘旋在头顶上方的那架直升机,与他们同在。也许那架直升机 就是 母亲的化身。逝去的母亲陪伴着他,看着他,到处包围着他。母亲曾给予他自由,她的回归是要陪着他走向死亡。
和别人做爱的话,这段感情就玩完。
他问德伦卡原因。
“因为我希望你这么做。”
“那不行。”
“不行吗?”德伦卡泪眼蒙眬地问道,“你爱我就能行。”
“我爱你。爱是束缚吗?”
“我生命中的男人是你!不是马蒂亚,是你!要么让我成为你的女人,你 唯一的 女人,否则我们之间的一切都 必须 结束!”
这是五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阵亡将士纪念日前一周,树林上空一阵大风刮过,吹落了不少大树嫩枝条上新长出的树叶,盛开的花朵以及枝条生长发芽带来的芳香让萨巴斯想起了位于布拉德利的那家夏拉帕理发店。小时候,莫迪曾领着他去那儿理发,兄弟俩也曾让夏拉帕的妻子帮忙缝补过衣服。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在提醒他,有些事早已远去,时光的脚步未曾停歇。他在精神上与母亲展开对话。“您能闻到这些味道吗?户外这一切是否让您留下印象?死了是不是比垂死时更糟糕?是巴利克太太让您不开心吗?如今各种琐事会惹您心烦吗?”
不是他坐在过世的母亲的大腿上,就是母亲坐在他的大腿上。也许母亲的气息正混合着氧气,随着山中盛放的花朵散发的芳香一点点地钻入他的鼻子,飘进他的体内。这种气息包裹着他,在他体内流动。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发生什么事了吗?德伦卡,这不像你。”
“我没变, 我还是我自己 。告诉我,你以后只有我一个女人。请你告诉我,你以后会这么做!”
“首先告诉我原因。”
“我 很痛苦 。”
她没有说谎。他目睹了她痛苦不堪的模样。德伦卡的脸部中心越来越模糊,犹如一块黑板擦扫过黑板,留下一大块擦痕。你再也看不清这张脸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状态。丈夫和儿子一爆发冲突,尖叫打闹声响起,她便不可避免地跑来找萨巴斯,萨巴斯看到的就是她这一副呆头呆脑、前言不搭后语的傻样子。父子俩都不会勃然大怒,也不会恶语相向,可德伦卡的活泼与狡黠却消失了。萨巴斯向她保证——这保证多半让人心存疑虑——父子俩不会当真弄死对方。巴利克家族的男人始终如一的友好和风度使他们看上去沉闷又无趣,但这平静的表面下会掀起什么风浪呢?每次想到这一点萨巴斯就不寒而栗。这个小男孩为什么 要 当警察?他为什么想要携带一把左轮手枪、一副手铐和一根能让人致命的短警棍,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搜捕罪犯,而不愿留在旅馆迎接客人挣点小钱呢?七年后,和蔼的父亲为什么还不能原谅他?为什么每次父子见面,父亲都要指责儿子毁了他的生活呢?的确,他们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原因。和别人一样,父子俩也有双重性格,他们并不是完全理性的人,不够机智,缺乏幽默细胞——然而,马修一家人的底线 在 哪儿呢?萨巴斯私下承认,德伦卡夹杂在水火不容(尤其是其中一人还身佩武器)的父子俩之间,表现得如此焦虑不安,完全情有可原。但父子俩绝不是冲她来的,萨巴斯建议她保持中立,也不要试图调解——父子间的怒火迟早会浇灭,等等。终于,当恐惧消散,她的脸上重新焕发生命的光彩,她说自己爱他,离开他会活不下去,她直截了当地告诉萨巴斯:“没有你,我无法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两个人分开了,她再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美妙的感觉!舔舐那丰满的胸部,结结实实的胸部和他十四岁时感受到的毫无差别,充满了挑逗和新奇。萨巴斯说自己与她感同身受,他抬起头,含笑望着她,让人捉摸不透此刻他脑海里在揶揄什么——与德伦卡慷慨激昂、热情满满的承认不同,他的话似乎刻意显得敷衍了事。但是,抛开所有这些略带揶揄的陷阱,他的那句“我与你感同身受”却千真万确。如果萨巴斯没有这位轻浮淫荡的女人做伴——她的丈夫是事业有成的旅馆老板——生活对于他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而如果德伦卡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木偶艺人,她的生活也会变得难以想象。没有了彼此,他们找不到人可以互诉衷肠,出谋划策,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自由地释放内心最富生命力的需求!
“那么你呢?”他问,“你以后会只有我一个男人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不 想要 其他人。”
“什么时候开始的?德伦卡,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但我不可能把你的要求当回事。你对我强加各种要求,却对自己网开一面,你作何解释?你要求我对你忠诚,而你自己却从未对丈夫从一而终。即使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仍然会因为 我 而拒绝你的丈夫。你既想要一个忠诚的情人,又要一份稳定的婚姻。或许你是对的,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你得另找一个品行更加端正的老男人才能如愿。”解释得既详细又规范,而且精准无误。
“你的回答是不同意。”
“有同意的可能吗?”
“所以现在你要抛弃我?这么突然?十三年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我被你弄糊涂了,跟不上你的思路。今天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妈的突然要求结束的是你,不是我。是你让 我 二选一。突然之间是你要把 我 蹬了……当然,除非我立马同意改变现状,沦为你的性玩物。请听我说。你现在要我沦为你的性玩物,连你自己都不曾想过要成为这样的玩物。为了维持一直以来我们坦率地追求性欲的这种关系——你在听我说吗? ——就得扭曲 我的 性欲吗?和你一样,直到今天,就天性、爱好、行为或信仰而言,我都不是一个受一夫一妻制控制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到此为止吧。你想强加于我的那个条件不是扭曲了我的天性,就是让我失信于你。和其他生物一样,天性受到扭曲,我也会痛苦万分。再说,坦诚相见让我们相互支撑,也让我们彼此兴奋。夫妻间的日常欺骗已成为无数婚姻的标志,你我如果结婚也不例外,而现在我们之间互相坦诚,这种关系很健康,恰恰与欺骗性的婚姻形成鲜明对比。想到这种坦诚现在并不能投你所好,你反倒喜欢一般的谎言和压抑人性的清教思想给你带来的安慰,实在令我震惊。清心寡欲,自我抑制,自讨苦吃,我可以接受,但这是自以为是地压抑邪恶的性欲,以此为准则并强加给别人,德伦卡,这是 不近人情的 。”
“你这样对我说教, 听起来 就像一个愚蠢的独裁者。请不要再说了!”
他们还没铺开防水帆布,都还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萨巴斯头戴一顶针织水手帽,靠坐在一块岩石上。德伦卡则围着这些巨石飞快地绕圈,一会儿双手不安地拂过头发,一会儿又伸出双手,指尖触摸着为两人提供藏身之处的石壁,感受熟悉的冰凉与粗糙——此情此景让萨巴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尼基在《樱桃园》最后一幕的表演。尼基是他的发妻,一个外表柔弱、情绪多变的希腊裔美国人。她有十分强烈的危机感,萨巴斯误认为是她性格内敛,给她取了一个契诃夫似的绰号,叫“天天一危机”。直到有一天危机真正降临到尼基身上,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根据《退伍军人权利法案》,萨巴斯在罗马的一个木偶学校待了两年,回纽约后执导了人生中的第一批戏剧,《樱桃园》便是其中之一。尼基扮演挥霍无度终至破产的郎涅夫斯卡雅夫人 。作为年轻演员,她扮演的这个角色在讽刺与哀伤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最后一幕中,行李都已打包,心烦意乱的一家人准备永远离开祖屋时,萨巴斯要求尼基沿着空荡荡的房间,默默地走一圈,让指尖轻拂过四周的墙壁。请不要流泪。只需要沿着房间触摸空空的墙壁,然后离开——这样就可以了。无论导演要求做什么,尼基都会精致细腻地予以呈现……但不管演得如何惟妙惟肖,萨巴斯始终不满意她的表现,认为演出的角色依然带有尼基本人的特点。演员身上这一特点促使他最终回到了只需本色出演的木偶表演。萨巴斯设计了人物动作,为每个人物角色配音,但这些都无法违背事实本身。因为尽管年轻的尼基具有表演天赋,对未来充满渴望,但在萨巴斯看来,她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似乎并不总能让他信服。木偶表演则不需要演员在塑造某个特定的角色时完全忘掉自我。木偶表演真实可信,并不是对人类的“隐喻”描述。他们只需要本色出演,别人也不用担心一个木偶表演艺人会像尼基那样突然从地球表面离奇消失。
“为什么,”德伦卡喊道,“你在笑话我吗? 当然 ,你比我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 巧舌如簧胜过 每一 ——”
“是的,是的,”他回答,“越是聪明的人,越能透过华丽的词藻和玩世不恭的态度感受到背后的深意。如果萨巴斯说话时重视细节、一丝不苟、滔滔不绝、充满理性,那么他说的话一般都值得怀疑。尽管甚至连他本人都不能确定,他说出来的废话是否全无意义。不,误导人的话一丁点儿也不容易构思——”
“住嘴!住嘴,拜托了,别像个疯子一样!”
“等你像个正常人再说!这个问题上你怎么就犯傻了呢?你到底要我怎样,德伦卡?要对天发誓吗?你来监管这个誓言吗?这个誓言该如何表述?请你把不允许我做的事都罗列出来。插入。是这样吗,够了吗?对接吻有要求吗?对打电话有要求吗?你也会发誓吗?我如何才能知道你有没有坚守誓言呢?你之前可从未立过誓。”
就在西尔维亚快要回来时,萨巴斯陷入了沉思。在两人极尽欢愉时,她担心自己会被强迫为萨巴斯做些什么,因而引发了这场争吵吗?去年夏天,马蒂亚的侄女西尔维亚在旅馆的餐厅里做服务生,就住在巴利克家。西尔维亚来自斯普利特,是个十八岁的大学生,趁暑假到美国学习英语。一天后,德伦卡克服了内心的不安,给萨巴斯捎来了西尔维亚穿脏的内衣裤,有些是塞在她的口袋里带来的,有些则藏在她的小提包里。她为萨巴斯穿上这些内衣裤,把自己扮成西尔维亚。她提着这些内衣裤,沿着萨巴斯的白胡子周围上下晃动,把它们压在他张开的双唇上。她用西尔维亚的丝质小胸罩绑着他,双手抚摸着萨巴斯。她让萨巴斯的双脚伸进西尔维亚的比基尼内裤中,再一点点地把内裤卷到他粗壮的大腿处。“说话,”他对她说,“说点什么。”她照实做了。“好,我答应你,色鬼,好吧,”她说,“你可以得到她,我把她交给你,你可以得到她年轻紧致的身体,你这老色鬼,流氓……”西尔维亚是一个长得像天使一般的姑娘,身型瘦小,皮肤白皙,一头红色鬈发,戴着一副圆形金属边框的小眼镜,显得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照片,”萨巴斯对德伦卡下了命令,“找些照片来。一定要有照片,她们这些年轻女孩都拍照片。”不,没门。温顺的小西尔维亚没有照片。绝无可能,德伦卡说。但第二天,德伦卡检查了西尔维亚的梳妆台,在她的棉质睡袍下面找到了一大堆宝丽来一次性成像照片。这些照片是她从斯普利特带来的,她想家的时候就看看这些照片。绝大部分照片中都有她的父母、姐姐、男朋友以及她的狗,但其中一张照片拍摄了西尔维亚和另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只穿着长筒裤袜,身体倾斜,站在公寓两个房间之间的走道上。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南瓜脸,比西尔维亚健壮得多,身材结实,体形庞大,胸部丰满。她从后面搂着西尔维亚,而西尔维亚则上身前屈,小巧的臀部正好顶着那个女孩的胯部。照片中的西尔维亚转过头,张大嘴巴,故作兴奋,也许是在对两人所摆出的傻乎乎的动作开怀大笑。在每张照片的背面,距离顶部零点五英寸的地方,她都仔细记录了拍照人的信息。这张照片背面,西尔维亚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记录了五个字,“背后是聂拉”。“背后”这个词和这张照片令萨巴斯血脉偾张,他翻来覆去地欣赏着照片,与此同时德伦卡把玩着西尔维亚的胸罩,随之为他带来一场即兴表演。某个星期一,旅馆厨房停工,马蒂亚一整天带着西尔维亚游览了历史名城波士顿。趁他们外出时,德伦卡把自己塞进了西尔维亚的一条纯黑色短裙和一件紧身的刺绣上衣——这套民族服饰是巴利克家庭旅馆的女服务生们招待客人时的标配。德伦卡穿着这套服装,躺在西尔维亚暑假入住的客房床上。她在那儿“被引诱”了,“西尔维亚”一直都在申明,要求“萨巴斯先生”务必保证,绝不将她卖身挣钱这事告诉叔叔婶婶。“我以前从没有过男人。我只有一个男朋友,他马上就会过来。我从没拥有过你这样的男人。”“我可以进去吗,西尔维亚?”“是的,好的,我一直希望有个男人能进入我的身体,只要别告诉我的叔叔婶婶!”“我和你的婶婶做爱,我和德伦卡做爱。”“哦,是吗?和我婶婶?你吗?和她做爱比和我更舒服吗?”“不,从来不是。”“她有我紧致吗?”“哦,西尔维亚——你婶婶正站在门口。她正看着我们!”“哦,天呐——!”“她也想加入。”“哦,天呐,我以前从没尝试过——”
那个星期一下午他们玩遍了各种花样,在西尔维亚和马蒂亚回家前几小时,萨巴斯顺顺利利地离开了西尔维亚的房间。他们从未玩得如此尽兴,西尔维亚、马蒂亚、德伦卡和萨巴斯一致认为。那年夏天,包括萨巴斯太太在内,每个人都很开心。他如今对妻子的态度比前些年更为体贴,有时会在早餐时装模作样地询问她参加戒酒互助会的情况,也会摆出一副在听她回答的模样。每周一,马蒂亚会开车载着西尔维亚到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游玩,有一次甚至远行至科德角,他似乎重新发现了与哥哥的女儿之间这种叔侄亲情,这种满足感不亚于他曾把自己的儿子成功地培养成了一个美国公民。这个暑假每个人都过得既恬静又惬意。劳工节后,西尔维亚动身回家,那时她已能讲一口蹩脚的英语,十分惹人喜爱。她带着德伦卡写给她父母的信—— 并不是 萨巴斯使坏写的那封英文信——信中反复发出邀请,希望这个年轻人明年暑假能再来旅馆工作,和他们一起生活。
对萨巴斯的问题——即她本人是否也能起誓忠诚于萨巴斯,是否有能力坚守誓言——德伦卡的回答是当然,因为她 爱 他。
“你也爱你的丈夫,你爱马蒂亚。”
“那不一样。”
“但从现在起半年之后呢?多年来你一直冲他发火,恨他,觉得他没有给你自由,甚至想要毒死他。一个男人把你逼到这种程度。然后你开始爱上了别的男人,最后却发现你现在也可以爱自己的丈夫了。如果你不需要装出一副对他动情的样子,你在他眼中会是个好妻子,幸福的妻子。有你在,罗莎娜在我眼里也没那么讨厌了。我崇拜罗莎娜,她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每个晚上都和别人结队参加戒酒互助会,这些聚会之于她,正如幽会之于我们,完完全全给了她另一种人生,让她得以勉强把家维持下去。而现在你想要改变这一切,这不仅仅是对我们,同时也给罗莎娜和马蒂亚带来变化,你却不愿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在一起十三年,我想听你说:‘德伦卡,我爱你,你是我的唯一。’是时候对我 表白 了!”
“为什么呢?我忽略了什么吗?”
她再次啜泣:“有时候我觉得你忽略了一切。”
“我没有。不是的。我不同意。事实上我并不认为我忽略了一切。我没有忘记,情况最糟时,一想到要离开马蒂亚,你就感到恐惧。因为你一旦离开,就得不到旅馆的股份,会陷入困境。你不敢离开马蒂亚是因为他和你说着同一种语言,能把你与你过去的经历连在一起。你不敢离开马蒂亚是因为,毫无疑问,他这人善良、强壮又有责任心。但更大程度上马蒂亚意味着金钱。你虽然爱我,但你从没建议过我们抛下各自的另一半,一起私奔。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穷光蛋,而他比我有钱。你不想做一个穷鬼的老婆,但做一个穷鬼的女朋友还是可以的,特别是这个穷鬼还鼓励你和其他人私通。”
听完这番话,德伦卡痛苦不已,但还是微微一笑,除了萨巴斯几乎没有人会欣赏她露出的这种狡黠的微笑。“是吗?如果我以前说离开马蒂亚,你就会和我一起走吗?会和我一样蠢,是吗?和我一样有很重的口音吗?逃离把我团团困住的生活?的确,是你让我与马蒂亚的婚姻得以维持下去,但也正是因为马蒂亚, 你 才能一直吃我的豆腐。”
“所以你和马蒂亚在一起是为了让我开心。”
“一点也没错,对极了!”
“这也为你和其他男人有染做了辩解。”
“事实就是如此!”
“克里斯塔呢?”
“当然是为了你了。你很清楚是为了你。为了取悦你,让你兴奋,把你想要的送给你,把你从没到手的女人送到你手中。我爱你,米奇。为了你,我乐意变得肮脏下流,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会把我的全部都给你,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的身边还有别的女人。这太伤人了,让我心如刀割!”
自从几年前与克里斯塔搭讪相识后,萨巴斯其实再也不是德伦卡口中那个胆大妄为、让她忍无可忍的好色之徒了。尽管她本人还被蒙在鼓里,可是事到如今,她已拥有了自己想要的唯一的男人。除了德伦卡,如今的萨巴斯对别的女人没有任何吸引力,不仅是因为他留着滑稽的胡子,看上去古怪又固执,身材发福,浑身明显透着一副老态,而且四年前与凯西·古尔斯比的性丑闻让他变得更加专注于激起别人的反感和厌恶,他这么做实际上是在为自己的权利而战。之后,他一直都在欺骗德伦卡,而德伦卡对他的这些谎言笃信不疑。德伦卡如此轻易就上当受骗,相信他身上具有强大的诱惑力,这让萨巴斯诧异不已。如果他继续欺骗下去,不是为了自欺欺人,也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而是因为情况变得让人欲罢不能。德伦卡上当受骗后会急切地恳求:“出什么事了?把一切都告诉我吧。不要遗漏任何细节。”甚至当萨巴斯模仿照片中聂拉和西尔维亚的假动作轻松地进入德伦卡的身体时,她也恳求着。德伦卡对于他讲述的所有动人故事的小细节都记忆犹新,而萨巴斯本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故事的梗概都已忘诸脑后。但接下来,她的故事也惊呆了萨巴斯,不同的是她的故事关乎真人真事。他明白这都是真事,因为德伦卡每结束一次新的私通,他都会一只手拿着床边的移动电话听她讲述,另一只手握着那根勃起的东西。她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最近的这个情人疯狂,这一招从未失过手。之后,每一个餍足的人,不论是扎着马尾在公寓里与德伦卡共浴的电工,隔个周四便与德伦卡在邻州汽车旅馆里私会的拘谨的精神病医生,某年夏天住在旅馆里弹奏爵士钢琴的年轻音乐人,还是她在里兹饭店的电梯里遇到的那个面带肯尼迪式微笑的不知名的陌生中年人……等呼吸平稳以后,对德伦卡说的话如出一辙,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向她承认:“你真是独一无二。”萨巴斯听到他们这么说,也渴望他们这么说,因他们说的这句话而狂喜,他明白这是不容置疑明白无误的少数真相之一,并将赖此为生。
而她现在告诉萨巴斯,不愿再被别人千篇一律地视为女人中的异类。五十二岁的她虽然仍能把那些传统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但她希望有所改变,让自己脱胎换骨——但她知道原因吗?是那个充满兴奋感和神秘感的秘密领域才让她的人生充满诗的意境。天然不做作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能量,赋予她的生命与众不同的魅力。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他 又会怎样呢?她是将他与另一个世界联系起来的最后一根纽带,她这个人以及她那为世俗所不容许的绝佳品位。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老师,他从未教过比德伦卡更具天赋的学生。他们结合在一起不是因为契约关系,而是因为本能所需。两人在一起能让一切(除了他们各自的配偶)都充满色情。两人的婚姻都迫切需要另一份与之相抗衡的婚外情,两个情人之间可以互相吐槽婚姻的束缚。难道她不明白这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一个奇迹吗?
他锲而不舍地纠缠着德伦卡,是因为他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而她听起来和看起来都让人感觉她似乎也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与萨巴斯过世的母亲相比,她看起来更像一个鬼魂。过去半年左右,德伦卡一直饱受腹痛和呕吐的折磨。他如今怀疑这些症状并不是她内心不断累加的焦虑所致——五月的某一天日益临近,她选择在那天下疯狂的最后通牒。今天之前,他一直都倾向于将她的腹部绞痛和偶尔的呕吐解释为旅馆工作带来的多重压力的表现。她从事这份工作二十三年有余,她本人并不意外这份工作给她的健康造成的伤害。“你得了解各种食物,”她疲惫地哀叹道,“你得了解法律,你得了解生活的方方面面。干这行这些事都会碰到。米奇,如果你一直要为公众服务的话,你会精疲力竭的。马蒂亚还是不够灵活。左一条规矩,右一条规矩,但聪明的办法是给这些人妥善地安排好住处,而不是一味地拒绝他们。如果我能摆脱厚厚的账本,休息片刻,如果我能甩开员工的那一摊事。我们的那些老员工,一辈子都麻烦缠身。那些成了家的、客房部的经理,还有洗碗工,你可以从他们的行为中判断出,他们手中正忙乎着的并不是我们旅馆的活儿。他们把外面的活儿带进来做。而且他们遇到问题从来不找马蒂亚,他们都来找我,因为我更好说话。每年夏天,他都要出门,外出,外出,而我会说:‘谁干了这个,谁干了那个。’但马蒂亚会回复我:‘为什么你总要告诉我这些麻烦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些开心的事呢!’好吧,因为我一直被不停发生的事情搞得心烦意乱。员工中的孩子太多了。我不能再招孩子了。他们狗屁不通。所以最后只能由我亲自打扫,好像我才是那个该干活的家伙。托盘都堆在那儿,我得清洗干净,再把它们归位。一个勤杂工。长年累月积劳成疾,米奇。要是儿子能帮我们就好了。可是马修认为干我们这一行很蠢,有时候我并不责怪他。我们购买了一份责任保险,保额一百万,现在我得 再 购买一百万保额。有人建议我们这么做。大家都喜欢旅馆前那片沙滩水域的码头吧?保险公司的人说:‘别再那么干了。会有人伤到自己的。’所以,你想要为美国公众做点好事,他们反倒会把你卷入麻烦。而现在——计算机来啦!”
夏天开始之前要完成一件大事,把计算机全都搬进来,这套昂贵的系统需要在房间四周布上电线。每个人都要学会使用这套新系统,德伦卡在肯德尔山社区学院学了为期两个月的课程(萨巴斯也上这门课,每周两人可以在肯德尔山下的小憩汽车旅馆私会一次),她回来之后得教会员工。德伦卡会记账,有这一技能傍身,计算机课程在她眼中只是小菜一碟,但给员工上课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你得像电脑那样思考,”她告诉萨巴斯,“而我们店里绝大部分员工甚至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考呢。”“那么你为什么一直那么卖力地工作呢?你总是生病,就无法再享受生活了。”“我在享受,金钱。我仍沉浸在挣钱的快乐中。不管怎么说,我干的毕竟不是最苦的活儿。厨房里的工作更辛苦。工作再辛苦,精神压力再大,我都不在乎。在厨房里干活需要充沛的体力,得像头牛那样。马蒂亚是个绅士,感谢上天,他并不讨厌自己要像一头老黄牛那样干活。是的,我喜欢利润。看到生意在正常运转我就高兴。二十三年来,只有今年一年我们的经济收入没有增加。这是另一件让人心烦的事。今年我们的收入会减少。我管着账本,眼睁睁地看着里根执政以来我们餐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八十年代,波士顿的游客会过来。他们不介意在星期六的晚上九点半吃晚餐,所以我们的营业额非常可观。但这附近的人可不愿意这么晚吃饭。那时候到处有钱可赚,那时候还没什么商业竞争……”
难怪她会腹绞痛……工作辛苦,忧心忡忡,利润下滑,新进电脑,还有她身边那些男人要应付。还有我,和我一起要干的活儿。说说这老黄牛干的活儿。“我无法搞定一切,”腹痛至极时,她向萨巴斯抱怨,“我只能做我 自己 。”而萨巴斯依然相信这个女人 无所不能 。
他和德伦卡在岩洞里做爱时,母亲的魂魄在他的肩上盘旋,好像打出本垒打时站在捕手正后方的裁判一般凝视着他。他想,母亲会不会在他进入德伦卡身体之前,就已从德伦卡的阴道里跳了出来,母亲的魂魄是不是就蜷缩在那儿,耐心地等待他的出现。魂魄还会从其他什么地方出来吗?德伦卡似乎无缘无故地受到各种禁忌的影响,可他那位身材娇小却精力旺盛的母亲则不一样,如今已百无禁忌。她会在任何地方注视着他,无论她身处何方,儿子都能发现她,就好像他本人也拥有了超自然的能力,好像他能在自己身上发射一束光波,从隐形的母亲那儿弹开,折返后告诉他母亲的确切位置。要么是这样,要么就是他疯了。不管怎样,他十分清楚母亲就在距离德伦卡的脸颊靠右大约五十厘米的地方,德伦卡因充血而满脸涨红。也许她在那个地方仔细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也许他说的每一个挑逗性字眼儿都经由她 操控 ,萨巴斯犹如她手下操纵的提线木偶般说出了那一番话。或许也正是在母亲的引导下,他一步步走向灾难,失去了他唯一的慰藉。突然,母亲的关注点变了。这是自一九四四年以来,健在的儿子第一次比死去的那个更加活生生地呈现在她面前。
萨巴斯寻思,最后一步是寻找摆脱这一困境的办法——最终的方案是使浪子回头,忠于婚姻。为什么不对德伦卡说“好吧,亲爱的,我会按你说的做”呢?
德伦卡已筋疲力尽,瘫倒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上,这块裸露的岩石靠近空地中央,遇上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他们有时会坐在这块岩石上,品尝她从旅行背包里取出的三明治。她的脚边放着一束枯花,那是春天的第一波野花,是她前一周步行穿越树林和他幽会时摘的。每年她都会分别用英语和她家乡的语言教他辨认不同品种的花名。而一年以后,他甚至连这些花的英文名字都淡忘了。萨巴斯在这群山之中流放了近三十年,却几乎依然叫不出任何一种植物的名字。他的故乡可没这种东西。这些植物只生长在这一带,可他的故乡在海边。那儿有沙漠和海洋,海天相接,日夜分明,白昼,黑夜,潮水,星辰,渔船,阳光,薄雾,海鸥。还有各种防波堤、码头、木栈道以及一望无际的大海,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他在大西洋边长大。美国就在脚下。他们住在一幢粉刷一新的平房里,距离美国边境仅有两条短短的街道。这幢房子有走廊、窗户、冰箱、浴池、油地毡、扫帚、厨房、蚂蚁、沙发、收音机、车库,室外的淋浴房里有莫迪用板条铺成的木地板以及经常堵塞的下水道。一到夏天,海风夹杂着咸味迎面吹来,阳光夺目耀眼。九月,飓风肆虐。一月,暴风雨侵袭。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只要说出任何一个月份,那儿就一定有这个时间对应的气候。循环往复,永恒不变。他和母亲都会这样永恒不变,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样的。他的母亲,母亲,母亲,母亲,母亲……接着出现了他的母亲、父亲、祖母、莫迪以及街道尽头的大西洋。大海、沙滩、最初的两条美国街道,接着是一幢房子,还有住在房子里的母亲,以及曾经不绝于耳,直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才戛然而止的口哨声。
如果莫迪能活着回来,如果这种周而复始的状态没有被一份电报给打破,而是顺其自然地结束,如果战后莫迪开始做电工或管道工,当海岸边的建设工人,去蒙茅斯县在开始蓬勃发展的建筑公司工作……这些都不要紧。随你自己选择。受到这种周而复始的幻觉的欺骗或有限的现实的背叛。不,萨巴斯最终还是会成为萨巴斯,乞求他所乞求的,注定变成他如今这样,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来告诉你,”他用充满人情味的语调说,“我和你达成协议,我会如你所愿做出牺牲。除了你之外,别的女人我都不要。我会说:‘德伦卡,我只爱你,只要你,会根据你的指示逐条发誓绝不做什么。’但作为回报,你也要做出牺牲。”
“我愿意!”她兴奋地站了起来,“我希望这样!永远不会有别的男人!只有你!直到地老天荒!”
“不,”他伸出双臂,慢慢靠近她,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告诉我的,那 不算 是你做出的牺牲。不算,正如你要考验我,我也要让你做点事情,考验你能不能禁欲,是不是诚实。你要完成的这个任务会和我违背不忠的誓言一样令人讨厌。”
现在他搂着她,双手隔着牛仔裤抓住她丰满的臀部。 你喜欢看我转身背对着你,让你看到我的臀部。男人都喜欢这个姿势。但只有你能把你的那根东西放进去,只有你,米奇,能够这样和我做爱 !虽不真实,但这个观点棒极了。
“我会放弃别的女人。作为回报,”他告诉德伦卡,“你得每周吮吸你的丈夫两次。”
“啊!”
“啊,是的。啊,千真万确。你已经在作呕了。‘啊,我永远都不会这么做!’难道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吗?找不到了。”
她呜咽着挣脱他的怀抱,恳求道:“ 认真 点, 这不是开玩笑 !”
“我很严肃。这能有多讨厌呢?这仅仅只是以最不人道的方式实行的一夫一妻制。把他当作别人。所有好女人都这么做。假装他是电工,是信用卡大亨。无论如何,马蒂亚两秒内就会射。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在这场交易中让你的丈夫收获惊喜,一周只要花你四秒钟。想想这会让 我 多么兴奋。这是你做过的最淫乱的一件事。吮吸自己的丈夫来迎合自己的情人。你想体验一个真正的妓女的感觉吗?这么做就可以了。”
“别说了!”她一边喊,一边用双手捂住他的嘴,“我得了癌症,米奇!别再说了!肚子痛是因为癌症!我无法相信!我 不相信 !我会 死 !”
此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年中第二次,一架直升机飞过树林上空,绕了一圈之后又飞了回来,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这一次应该是他母亲的魂魄来了。
“哦,我的天呐。”德伦卡的双臂紧紧抱着他,浑身的力量都倚靠在他身上,挤得他膝盖都弯了——或许两人的双膝都无法站直了。
他心想,妈妈,这不是真的。先是莫迪走了,接着是您,接下来是尼基,现在轮到德伦卡。真是世事无常。
“哦,我想要,哦。”直升机引擎在他们头顶上方隆隆作响,德伦卡在下面大喊,这股力量把漫无边际的孤独无限放大,噪音之墙在他们上方轰然坍塌,维系二人肉欲的根基倒塌了。“我想要你在不 知情 的情况下说出来,我想要你 自愿 这么做,”说到这儿,她放声痛哭,还原了一部经典悲剧的最后一幕,“我要死了!要是控制不了,亲爱的,一年之内我就会没命的!”
半年后她就去世了,死于肺动脉栓塞。那个时候癌细胞已经通过血液系统从她的卵巢扩散到全身。她的意志再坚韧,也难敌这种病魔的折磨,总算老天仁慈,让她幸免罹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