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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饭的时候，德福叔又在家里骂人了。

“不吃？不吃饿死你！”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想吃龙肉哇？”

气愤的声音从土坯房里传出来，一听就知道，他骂的是阿达和阿兰，一定又是他们不肯吃早饭。

最近，德福叔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骂人，骂阿达，骂阿兰，但他从来不骂阿旺。阿旺名叫马家旺，是德福叔的大儿子，跟我和林子文同岁，也上小学三年级。阿达叫马家达，是阿旺的弟弟，是一个这也不敢那也害怕的胆小鬼。阿兰是阿旺的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娇气。

马家旺家和我家对门，也是一座矮小的土坯房，外墙是用生土夯筑而成的，看上去又寒酸又可怜。里面用几根杉木棒支撑着，算起来也是四排三间，不过每间房子都太小了。在他家和我家之间，有一丛夹竹桃，现在正开着鲜艳的红花。还有一棵栾树，听说是马家旺祖上刚来的时候种下的，不过我不相信。据他们的家谱记载，马家旺祖上是南宋时跟皇帝从杭州逃难过来的。逃到这里后，皇帝走投无路，投海自尽了。他那个“祖宗”本来也跟着跳进了海里，但那个“祖宗”命大，被浪打了回来，被一个渔民给救了。南宋被元军追赶到海边是事实，但那是1279年的事，离现在快800年了，可这棵栾树怎么看也没有800岁，不过他们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在我们这里，栾树又叫发财树，马家旺祖上想发财，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家一直没有发财，别说发财，就是平常过日子也过得苦巴巴的。就说德福叔吧，他三十岁才有马家旺，在我们海边渔家，三十岁才有孩子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两年后他又有了第二个儿子，取名马家达，意思很明显，希望马家兴旺发达，后来又有了马小兰，可谓儿女双全了，但吃饭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家里人口越多，粮食越紧张。

我探头望了望他们家，他家餐桌上有一大碗地瓜，门边黑黑的灶台上有一锅乱七八糟的鱼汤，我仔细看了看，里面有花仙鱼、红目鲢、黄花鱼，还有一些硬邦邦的螃蟹，红红的……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海腥味。

阿兰站在桌边愁眉苦脸，做出要哭的样子，德福叔一骂，她就真的呜呜哭了起来。阿达看着地瓜，眼睛睁得比地瓜还大，又圆又绿。他不喜欢吃地瓜，说吃了地瓜上课爱放屁，一放屁同学们就笑，同学们一笑老师就批评他，说他破坏课堂纪律。但他又不能不放屁，不放屁憋得很难受。

其实不只他们家，我家也一样，我也不喜欢吃那些海鲜地瓜洋芋，餐餐吃那些东西，想起来就想吐。全村的人都一样，今年家家户户能吃的东西好像比往年更少了，每家每户，几乎餐餐吃海鲜、地瓜、洋芋和萝卜，开春以来好像很少吃米饭。“我们吃得快要屙鱼子了！”人们都这么说。村里人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们天天劳动，除了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所有的人一天也没停歇，怎么就没有饭吃呢？田里怎么就不肯长粮食呢？

但马家旺好像无所谓，海鲜也吃，地瓜、洋芋也吃，有什么吃什么。

“他是狗吃牛屎只图多。”

“他是牛，有一个百叶肚……”

人们这么议论他。

马家旺呢，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不吃咋办？不吃饿呀！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时候能吃饱饭就好了。”德福叔叹息着说。

马家旺嘴里咬着一块地瓜，说：“阿爸，会的。”

德福叔说：“会的？什么时候？我怕是等不到了。”

马家旺把一口地瓜咽下去，他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说：“老辈人说，石头都有翻身的时候。我们石澳的石头一定也会翻身的！”

我们村叫石澳村，村子的左边、右边和后面都是山，山上全是石头窝，能种庄稼的地很少。石头缝里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灌木叶片宽大，可是成不了材，只能砍下当柴烧。据说这里原来叫石凹，石头凹下去的意思，因为穷，便改为石澳了，想沾点儿洋味儿，沾点儿富贵气。可是名字改了，人们却没有富起来，日子依然紧紧巴巴。有一次，内地来了一个风水先生走亲戚，吃了饭喝了酒，他眯着眼出门去溜达，爬到村后山上一望，悄悄对他的亲戚说，这个村子是个撮箕形，后面是山，左边右边也是山，前面朝着大海，是撮箕口，海里的波浪哗地冲上来，又退回去，哗地冲上来，又退回去……就像撮一撮箕东西又倒出去了，撮箕里面留不住东西，所以，这个地方很难富起来。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们搬走吗？又搬到哪里去？人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PnXWTbxqew3g82m5w7VtgJ00s8kU8sQ7XtjYIkSJl+gwyIW9kGWZeQGv8MBO4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