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旺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星期天,吃过早饭,他就跑来喊我了。
昨天我们说好了,今天和阿金一起去乱石礁捞海参。
村里人都知道,乱石礁的海参又多又大,但那里暗礁也多,海底环境复杂,而且气候变幻无常,非常危险,大家都想去,可一般人都望而却步。但是,要想捞到大海参,非去那里不可。
我们使劲儿把小木船推到海里,然后跳上去,小船马上摇晃起来。
海水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很轻,好像大海还没有睡醒,还在轻轻说着梦话。远处的海浪卷成一条白线,无声地朝这边涌来,到了岸边,突然哗的一下抖开,像展开一匹白布,扑到海滩上,又马上退回去。
“我来掌舵。”马家旺说。
我和阿金便各拿一支木桨,在前面用力划起来。
本来马家达也想来的,但被马家旺轰回去了。马家达胆子太小,到了海上他一定会吓得哇哇大叫。更主要的是,他心里藏不住事,一定会把我们偷偷下海捞参的事告诉大人的,马家旺可不想因为这事挨父母一顿揍。
平常我们很少出海,尤其自己驾船出海,这还是第一次。我们觉得很刺激,都很开心,但也有点儿紧张。我们一边大声唱歌,一边使劲儿划桨。海水溅起来,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衣服很快湿透了。
太阳像一个大金盆,高高挂在天上。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前面海上没有其他船只,也没有房屋和岛屿,茫茫一片。回头望望身后,我们的村子也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天热起来了,我们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阿金想把他的救生衣解下来。我们的“救生衣”是自己发明的,就是在泡沫塑料外面包上一层布,然后绑到身上,不过太厚了,太阳一晒就受不了。
“救生衣不能解,可以把衣服脱了。”马家旺说,“万一遇到风浪……”
我们只好把衣服脱下,再把救生衣穿上。
太阳越来越大,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的脸、肩膀、手臂火辣辣的。我有点儿后悔了,不该答应马家旺来捞海参的,但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
阿金也眯起眼睛,不再言语。他的脸和臂膊开始发黑了,紫外线太强了。
马家旺站在后面,稳稳握住舵把。他也早已脱掉了衣服,他身上也很快被晒黑了,但他却没事儿一样,仔细观察着海面。
“还有……有……好远?”阿金终于受不住了。他有点儿口吃,说话不够利索,因此常常被人取笑。我和马家旺从来没取笑过他,所以无论做什么,他都喜欢跟我们在一起。
马家旺望着海面,说:“不远了。”他是我们三个里唯一到过乱石礁的人。
我们出了汗,不一会儿汗水被晒干了,过一会儿又出汗,又被晒干,反反复复好几次。
慢慢地,我们身上好像贴了一层薄薄的白纸,用手一搓,“纸”就碎成细粉,纷纷掉下来。可我搓了一下就受不了了,身上像伤口撒了盐一样,疼痛难忍!
“这是什么?”我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马家旺说:“是盐花。海水溅到我们身上,晒干后就成了盐花。”
我用手指沾一下细粉放进嘴里,果然咸咸的。
看见我尝,阿金也把细粉放进嘴里,他尝了一下,马上呸地吐掉了。
天越来越热。
“还有……好……远?”阿金又问。
马家旺望望前面,说:“不远了。”
阿金生气了:“总是不……远了、不……远了,到底还……还有多远?”
马家旺支吾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我记不清了。”他居然也口吃了。
啊!在这茫茫大海上,我们三个人,驾一条小船,摇了半天,却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我回头望望我们村子,根本看不见了。
天哪,难道我们要经历海上历险吗?在海上漂流,荒无人烟,这倒是一趟很刺激的旅程。我想起100多年前的鲁滨孙,那个固执的家伙也是不顾父母反对,放弃家乡的事业一心要航海,结果吃尽苦头,几次差点儿丧命,不过他后来还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如果我们……会不会有他那样的好运气?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轰隆隆!白亮亮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打雷了!”我和阿金大吃一惊,不觉停下手里的桨,慌慌地看着马家旺。
马家旺看了看天。天上,远处正慢慢飘来一层乌云,阳光从云隙里射出来,形成条条光柱。“没关系,”马家旺镇定地说,“一雷压九风。”
“‘一雷压九风’什么意思?”
马家旺说:“在海上,有雷就不会有台风。对我们讨海人来说,再大的雨只当洗个澡,再小的风也要仔细听。刚才打雷了,说明可能会下雨,但不会有风,不要紧。”
我和阿金松了一口气。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终于好像撑不住了,大雨果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雨点儿真大,我们没穿衣服,打在身上有点儿疼。
我和阿金只好停下,用手去抹脸上的雨水。
“划!继续划,不要停!”马家旺突然咆哮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下雨的时候不能停船。我们没有指南针,辨别方向只能靠肉眼。海面被雨笼罩着,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出东南西北。如果停下,船就会自己打旋儿,旋来旋去,我们就会迷失方向。一旦迷失方向,我们就不会有鲁滨孙那么好的运气了。
雨终于停了,原来只是一场过云雨。
我们身上又湿透了,用手一搓,搓下一层薄薄的白皮。白皮陷进指甲缝里,很不舒服。不过雨水不咸,正像马家旺说的,刚好帮我们洗了一个澡,身上清爽了不少。
太阳又出来了,海面上,细细的波纹泛起点点白光,跳跳跃跃的。
“你们……看!”突然,阿金大叫起来。
蓝蓝的海水下,忽然出现了巨大的鱼群。数不尽的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简直密不透风!它们身上布满了彩色条纹,非常漂亮。它们蜂拥着,欢快地游着,一下子游成一个球的形状,慢慢翻滚;一下子又打开来,好像两扇大门;一下子又变成了一片树叶……它们简直就是一群高明的表演艺术家,一群一流的造型专家。
我们看呆了,手中的桨不觉停了下来,马家旺握着舵把,也呆呆地看着变幻无穷的鱼群。
鱼群后面,尾随着几条大鱼。不好!我心里一阵紧张,危险来了。大鱼以为发现了美餐,张开大口猛冲上去,却一条鱼也没吃到。它们转过身来,还是扑了个空。它们朝远处的鱼扑去,那些身手敏捷的鱼也无一例外地躲开了。那些大鱼哪里知道,鱼群闪动的鳞光会分散它们的注意力,而且鱼有一个侧线反馈机制,还没等大鱼接近,别的鱼就会通过侧线反馈机制提醒远处的同伴赶快逃离。
“真聪明!”马家旺发出感叹。
我说:“你是说那些有条纹的小鱼吗?”
马家旺说:“对!它们就像一个整体,就像是一条鱼似的。”
鱼群游过我们的小船,游到前边去了。
马家旺好像这才回过神来,说:“到了。”
阿金问:“到……哪里啦?”
马家旺说:“乱石礁。听老辈人说,有鱼群的地方就是乱石礁。”
我们停了下来。船也好像累了,一动不动漂在海面上。
“你们到船上等我吧。”马家旺说着,纵身一跃,飞身跳进海里。他的手脚一伸一屈,像青蛙一样,几下就没了踪影。
我和阿金收回目光,呆呆地望着海面。海面茫茫无际,空旷寂寥,只有一线一线的波浪上跳着凌乱的光点。
眼睛看着海上风光,但我心里一直想着马家旺。马家旺怎么还不上来?
“阿金!”我大叫一声,“阿旺怎么还不上来?”
我这么一说,阿金也慌了,对着船边大声喊道:“阿……旺,阿……旺!”
我也不停地喊:“阿旺——”
突然,哗的一声,船边冒起一团白白的水花。
马家旺上来了。他攀在船边上,不说话,大口喘着粗气。我看到他的脸好像小了很多,并且有点儿发乌,眼睛里水汪汪的。他在水里憋气憋得太久了。
我问:“捞到没有?”
马家旺两手空空,没有作声。
歇了一会儿,马家旺两手一松,又一头扎进水里……
我们知道,没劲儿很难捞到海参。在水下憋气需要很强的体力。
过了一阵儿,阿金说:“我……饿了。”
我说:“我也是。”
阿金又说:“我……渴了。”
我说:“我也是。”
我们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我们没带中餐,也没有带淡水!
阿金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干干的,已经起了白皮。
我也感到我的嘴唇干干的、黏黏的,好像粘了胶水。
怎么办?我望了望我们村子的方向,那可能是离我们最近的陆地,但现在也淹没在一片灰白之中,跟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阿金不说话了。我们都很懊恼,很烦闷!我们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回家去,越快越好。
“阿旺!”阿金突然大叫起来,奇怪,他一点儿也不口吃了,“阿旺!”
对,阿旺!这么久了阿旺还没上来。我们刚才只顾饿和渴了,把阿旺给忘了。
我要下水去救阿旺,阿金一把拉住我说:“我去!”
我甩开他:“我去!”
阿金说:“你的水性没有我好。你忘啦,那次我们潜水比赛……”
我无话可说了。那次我们在海边潜水比赛,阿金是冠军,比马家旺潜得还久。
我把一根绳索系在阿金腰上,说:“6分钟你不上来,我就拉绳索。”我记得阿金的潜水极限是6分钟。
阿金说:“好。如果我找到了阿旺,我就拉一下绳索。”
我说:“就这么定了,你拉绳索时,我就把你们拉上来。”
“一言为定!”说着,阿金跳进海里。
我紧紧抓住绳索。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柔软的绳索在水里轻轻荡着。我像一个钓鱼新手,紧紧盯着自己的钓线,心里在一下一下数着:一、二、三、四……一分钟是60秒,六分钟是360秒,如果数到360阿金还不拉绳索,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他拉上来,但我不知道马家旺会不会被一起拉上来。
绳索还是软软的,阿金还没有找到马家旺吗?我已经数到200多了,每数一下,我的心就紧一下。阿金,你快点儿吧,快点儿拉绳索吧。
绳索忽然绷紧了,好像鱼在咬钩。
是阿金在拉绳索。
我没有多想,抓住绳索就往上拉。
我觉得越拉越轻。
慢慢地,他们露出水面了。
是两颗脑袋!
阿金从后面一手抱着马家旺,一手奋力划着。
马家旺的脸朝下,头低垂着,两只手抱在胸前。
“阿旺!阿旺!”我差点儿大哭起来。
“别叫,先拉上去。”阿金一只手已经攀着了船边。
我丢开绳索,抓住马家旺的肩膀,用力把他拉上来。
马家旺一滚,仰躺在船板上。
这时我才看到,他手里抱着一只巨大的海参!暗红色的海参足足有一尺多长,起码有30多个又大又肥的肉刺!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海参。
我拽住马家旺的海参,想把它接过来,可是,我居然拉不动,马家旺把海参抓得紧紧的!
“简直不要命了。”阿金也躺在船板上喘着粗气,他已经累坏了。
马家旺终于动了一下。他脸色惨白,眼睛还闭着,耳朵和鼻孔慢慢渗出血来。
阿金说:“水下……的压力太大了。”阿金说话又开始口吃了。我们开心地大笑起来。
马家旺稍稍缓过劲儿,慢慢地坐起来,说:“当水温达到20℃时,海参喜欢潜到海底的暗礁里,压力肯定很大。”
我说:“知道那么深,为什么还非捞不可?”
马家旺拍了拍怀里的海参,笑着说:“这个可没那么深。”水温一高,海参一般都待在深水区,但除了刺参,有的海参偶尔也会浮上来,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
划船回来的时候,阿金告诉我,乱石礁真是名不虚传,下面怪石林立,错综复杂,窄道、暗洞、绝壁比比皆是,到处是陷阱,稍不注意就会身陷险境,甚至葬身海底。马家旺就是一条腿卡在一条缝隙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要不是阿金及时赶到,他也许早就葬身鱼腹了。
“谢谢阿金!”马家旺朝阿金笑了笑。
阿金不好意思,也笑了一下。
我们划船划得更快了。
我们的村子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