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文化都以神话为其精神原型,或者反过来说,任何一种神话都以朦胧的和浓缩的形式表现了文化的基本精神。希腊文化一向被公认为西方文化的摇篮或襁褓,而希腊文化最原始的形态就是希腊神话。透过希腊神话纷繁芜杂的表象,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深层的本质特征,这些本质特征使得希腊神话渗透着一种超越的浪漫精神。希腊神话中的这些本质特征可以概括为三点:1.神和英雄(半神)具有明显的美之理想色彩;2.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神族组成了一个较有民主倾向的血亲氏族社会,其中男神和女神具有平等的权利与义务;3.导致神系发展的契机是一种不间断地发挥着效能的自我否定机制。这些特征使得希腊神话具有了一种追求理想和超越现实的浪漫精神。
超越的浪漫精神由两个相互对立的内容组成,即宗教殉道意识和世俗英雄主义。在希腊神话中,这两个内容分别表现为普罗米修斯形象和阿喀琉斯形象。普罗米修斯为了一种比诸神更高的存在——命运或定数而忍受磨难;阿喀琉斯则为了希腊人的利益和荣誉而战斗。在希腊神话中,宗教殉道意识与世俗英雄主义的对立尚未绝对化,还没有发展到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端形式,二者基本上是并行不悖地共存的。另一方面,个人自我完善与超越的浪漫精神的对立此时也尚未展开,在希腊神话中,个人自我完善不是狭义的,不是个人把脊背朝向上帝和现实国家,而是以宗教殉道意识或世俗英雄主义的实现为其最高准则。正是这种原始的和谐使得希腊多神教文化显得绚丽多彩、精美绝伦,希腊也成为被后世人们赞美的文化圣地。
然而希腊多神教毕竟是一种原始的和低级的宗教形态,它以粗糙的外壳孕育着超越的浪漫精神这粒文化种子。随着这粒种子的发芽和生长,自然形态的多神教的外壳出现了裂痕。较年轻的一代神(宙斯的子女们)开始摆脱自然性而获得社会性,然而这种转化最终却停滞在一个现实社会中的大神身上,这个神就是亚历山大其人。亚历山大是希腊诸神的克星,作为一个地跨欧、亚、非三个大洲的马其顿帝国的皇帝,亚历山大成为真正的众神之王,成为宙斯、亚蒙和贝尔 的统治者。到此,宗教殉道意识、世俗英雄主义和个人自我完善的原始和谐遭到了破坏,世俗英雄主义突然崛起,如流星灿烂,虽然很快又陨落了,但是对后世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并成为后来的罗马英雄主义之滥觞。
希腊神话的危机和诸神的没落是由其自身的原因引发的。希腊神话虽然包含着超越的浪漫精神,但它自身却是自然性和此岸性的,而且到了奥林匹斯神族之后,神系发展赖以维持的否定契机也中断了。于是希腊多神教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就与它所包含的文化内容——超越的浪漫精神发生了矛盾,其结果必然是超越的浪漫精神超越希腊神话,重新获得适宜自己发展的新形式,这个新形式就是希腊哲学。
希腊哲学是超越的浪漫精神的第一个理性表现形式,感性形态的诸神转化为抽象的概念范畴,宗教殉道意识与世俗英雄主义这两种对立倾向分别找到浪漫主义哲学和理性主义哲学作为自己寓居的壳体。希腊哲学是在对希腊神话进行改造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以米利都学派为起点的希腊唯物主义哲学侧重于从多到一的还原过程,把诸多的神凝聚为唯一的本原;以奥尔弗斯教—毕达哥拉斯学派为起点的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则把注意力集中在从具体到抽象的发展过程,把具体的神提升为抽象的概念,然后再把这些抽象的概念当作形而上之存在、本质和经验世界的根据。这两个不同的改造过程到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的哲学中遂告终结,再往后,浪漫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对峙就成为哲学冲突的主题。在希腊,这种对峙典型地表现在柏拉图哲学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分野中。
在希腊社会中,宗教殉道意识的典范是苏格拉底,世俗英雄主义的化身是亚历山大。苏格拉底生不逢时,他超前性的新宗教理想遭到了虽已陈旧却仍然具有强盛生命力的希腊多神教文化的否定,他本人也因此成为西方历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宗教殉道者。但是他的思想却在几百年以后成为基督教福音的基础,他的殉道壮举则成为基督蒙难的历史原型。亚历山大恰逢希腊多神教文化的危机时代,他通过武力取得了辉煌而短暂的成功。他结束了像众神一样纷争不休的城邦文化,开创了外表浮华却内容贫乏的希腊化时期。
希腊化时期的哲学是希腊哲学怯懦和堕落的表现,无论是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还是斯多噶派的禁欲主义,都企图把人从纷纷扰扰的现实世界拉回到自我完善的象牙塔中。哲学处于一种干瘪脱水的状态,它那病恹恹的目光既不再投向现实中的英雄,也不再投向彼岸的上帝,只围绕着个人独善其身的狭小天地旋转。道德哲学取代了本体论和认识论而成为唯一的哲学,宗教殉道意识和世俗英雄主义全被淹没在个人自我完善的汹涌浊流中,超越的浪漫精神第一次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感性之美的希腊文化的真髓已被这些堕落的哲学吸光,希腊文化已经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气息奄奄地等待着愚钝未开却生机勃勃的罗马人来替它收尸入殓。
超越的浪漫精神在罗马文化中走向了世俗英雄主义的极端。粗鄙剽悍的罗马人在功利和荣誉的感召下,征服了沉溺于病态的奢靡之中的希腊文化,建立了一个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大帝国。与希腊文化的纤巧和谐之美相对立,罗马文化表现出一种粗犷暴烈之力。物质对精神、“恺撒”对上帝的凌辱在罗马人那里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罗马文化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那种傲视一切的英雄主义。在罗马人看来,国家就是神,因此最好的敬神之道就是为国家的利益和荣誉去建功立业,去劫掠和征服。一直到公元前2世纪,罗马人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淳朴而刻板的原始道德和勇猛好斗的尚武精神,并借此成为地中海世界的主人。如果说希腊文化是一个产生诗人和哲学家的文化,那么罗马文化就是一个创造英雄和政治家的文化,在那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元老还是骑士,每个人都表现出为了功利和荣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魄。罗马人宁愿流血也不愿流汗,当然就更疏懒于进行诗歌创作和哲学思辨了。在罗马共和国,写诗、演戏和研究哲学最初都是奴隶的事,而罗马公民的唯一职责就是打仗和劫掠。因此,罗马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实践的领域,没有进入理论范围,罗马文化是一种全然没有自己深层理论的文化。除了实用性的文化如法律、政治制度和军事理论外,罗马的其他文化都是对希腊文化的拙劣模仿。作为这种模仿的副产品,骁勇好战的罗马人逐渐被颓靡柔弱的希腊生活方式所腐化,公元前2世纪罗马对希腊的征服即意味着这个腐化过程的开始。罗马英雄主义既然起源于对功利目的的追求,它就不得不时时面临物欲的诱惑。在共和国的最初几个世纪中,它依靠传统道德的力量成功地抵御了这种诱惑,从而使罗马国家从一个弹丸之地扩张为一个疆域空前广阔的大帝国。但是到了共和国末期和罗马帝国时期,随着外省大量财富的涌入和东方放荡的生活方式的侵蚀,它就再也抵御不住诱惑,终于跌落于穷奢极欲的物质主义泥淖中。到了罗马帝国晚期,罗马人的勇武精神完全为纵欲主义所取代,对功利和荣誉的追逐也销蚀在麻木不仁的慵倦之中。世俗英雄主义已经光泽褪尽,成为一堆散发着“往昔的荣光”的朽骨。个人自我完善的幽灵再度出现,罗马文化开始重蹈希腊文化的覆辙。宗教殉道意识在遭受了几百年的压抑之后重新发出了呐喊,这灵性的呐喊与日耳曼蛮族的武力纠合在一起,摧毁了苟延残喘的罗马帝国。在世俗英雄主义的废墟上,超越的浪漫精神走向另一个极端,西方历史进入基督教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