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男孩子。他大概十四岁,身体很单薄,是个瘦高个儿,还长着一头像亚麻那样的淡黄色头发。他没有多大出息,最喜欢睡觉和吃饭,再就是很爱调皮捣蛋。
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个男孩子的爸爸妈妈把一切收拾停当,准备到教堂去。男孩子只穿着一件衬衫,坐在桌子边上。他想:这一下该多走运啊,爸爸妈妈都出去了,在一两个钟头里他可以自己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了。“那么我就可以把爸爸的鸟枪拿下来,放它一枪,也不会有人来管我了。”他自言自语道。
不过,可惜就差那么一丁点。爸爸似乎猜着了男孩的心思,因为他在刚一脚踏在门槛上,马上就要往外走的时候,停下了脚步,扭过身来把脸朝向男孩。“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和妈妈一起上教堂去,”他说道,“那么我想,你起码要在家里念念书。你肯答应做到吗?”
“行啊,”男孩子答应说,“我做得到的。”其实,他心里在想,反正我乐意念多少就念多少呗。
男孩觉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妈妈的动作像这时那样迅速。一转眼工夫她已经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书架旁边,取下一本书,把它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并且翻到了当天要念的那一篇文章。最后,她又把大靠背椅拉到了桌子边。那把大靠背椅是她去年从威曼豪格牧师宅邸的拍卖场上买来的,平常除了爸爸之外谁也不可以坐的。
男孩子坐在那里想,妈妈这样搬动摆弄实在是白白操心,因为他打算顶多念上一两页。可是,大概事情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爸爸好像能够把他一眼看透似的,他走到男孩子面前,口气严厉地吩咐说:“小心记住,你要仔仔细细地念!等我们回家,我要一页一页地考你。你要是跳过一页不念的话,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这篇文章一共有十四页半呢,”妈妈又叮嘱了一句,把页数规定下来,“要想念完的话,你必须坐下来马上开始念。”
他们总算走了。男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自怨自艾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被捕鼠夹子夹住一样寸步难移。“现在倒好,他们俩到外面去了,那么得意,居然想出了这么巧妙的办法。在他们回家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却不得不坐在这里老实念书啦。”
其实,爸爸和妈妈并不是很放心、很得意地走的,恰恰相反,他们很苦恼。他们是穷苦的佃农人家,全部土地比一个菜园子大不到哪里去。在刚刚搬到那个地方去住的时候,他们只养了一头猪和两三只鸡,别的啥也养不起。不过,他们极其勤劳,而且非常能干,如今也养起了奶牛和鹅群。他们的家境已经大大好转了。倘若不是这个儿子叫他们牵肠挂肚的话,他们在那一个晴朗的早晨本来是可以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出门的。爸爸埋怨他慢慢吞吞,而且懒惰得要命,在学校里什么都不愿意学,说他不顶用,连叫他去看管鹅群都叫人不大放心。妈妈也并不觉得这些责怪有什么不对,不过她最烦恼、最伤心的还是他的粗野和顽皮。他对牲口非常凶狠,对待人也很粗鲁。“求求老天赶走他身上的那股邪恶,让他善良,”妈妈祈祷说,“要不然,他迟早会害了自己,也给我们带来不幸。”
男孩子呆呆地站了好长时间,想来想去,到底念还是不念呢?到后来他终于拿定主意,这一次还是听话的好。于是,他一屁股坐到大靠背椅上,开始念了起来。他有气无力,叽里咕噜地把书上的那些字句念了一会儿,那半高不高的喃喃声似乎在为他催眠,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在打盹了。
窗外阳光明媚,一片春意。虽然才3月20日,可是男孩住的斯康耐省南部的威曼豪格,那里春天早已来到了。树林虽然还没有绿遍,但是含苞吐芽,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沟渠里冰消雪融,化为积水,渠边的迎春花已经开花了。长在石头围墙上的矮小灌木都泛出了明亮的棕红色。远处的山毛榉树林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开来,在变得更加茂密。天空是那么高远晴朗,碧蓝碧蓝的,连半点云彩都没有。男孩子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在房间里就听得见云雀的婉转啼唱。鸡和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奶牛也嗅到了透进牛棚里的春天的气息,时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男孩子一边念着,一边前后点头打盹,他使劲不让自己睡着。“不行,我可不愿意睡着,”他想道,“要不然我整个上午都念不完的。”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他还是呼呼地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睡了才一会儿还是很长时间,可是他被身后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惊醒了。
男孩子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镜面正对着他。他一抬头,恰好朝镜子里看。他忽然看到妈妈的那只大衣箱的箱盖是开着的。
原来,妈妈有一个很大很重的、四周包着铁皮的栎木衣箱,除了她自己外别人都不许打开它。她在箱子里收藏着从母亲那里继承的遗物和所有她特别喜爱的东西。那里面有两三件式样陈旧的农家妇女穿的裙袍,是用红颜色的布料做的,上身很短,下边是打着褶裥的裙子,胸衣上还缀着许多小珠子。那里面还有浆得绷硬的白色包头布、沉甸甸的银质带扣和项链等等。如今大家早已不时兴穿戴这些东西了,妈妈有好几次打算把这些老掉牙的衣物卖掉,可是总舍不得。
现在,男孩子从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那只大衣箱的箱盖的确是敞开着的。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妈妈临走之前明明是把箱盖盖好的。再说只有他独自一人留在家里,妈妈也决不会让那只箱子开着就走的。
他心里怕得要命,生怕有个小偷溜进了屋里。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好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怔怔地盯住那面镜子。
他坐在那里等着,小偷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忽然诧异起来,落在箱子边上的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看着看着,越看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团东西起初像是黑影,这时候变得愈来愈分明了。不久,他就看清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且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是个小精灵,他正跨坐在箱子的边上。
男孩子当然早就听人说起过小精灵,可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竟是这样小。坐在箱子边上的那个小精灵的身形还没有一个巴掌高。他长着一张苍老且满是皱纹的脸,但是脸上没有一根胡须。他穿着黑色长外套、齐膝的短裤,头上戴着帽檐很宽的黑色硬顶帽。他的一身打扮都非常整洁讲究,上衣的领口和袖口上都缀着白色挑纱花边,鞋上的系带和吊袜带都打成蝴蝶结。他刚刚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绣花胸衣,那么着迷地欣赏着那些老古董的精致做工,压根儿没有发觉男孩子已经醒来了。
男孩子看到小精灵,感到非常惊奇,但是并不特别害怕。面对那么小的东西他是不会感到害怕的。小精灵坐在那里,那样聚精会神地沉迷在欣赏之中,既看不到别的东西,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男孩子想道,要是搞个恶作剧捉弄捉弄他,把他推到箱子里去,再把箱子盖紧,那一定是十分有趣的。
但是男孩子的胆子还没有那么大,他不敢用双手去碰一下小精灵,所以他朝屋里四处张望,想找到一样东西来戳那个小精灵。他把目光从沙发床移到折叠桌,再从折叠桌移到炉灶。他看了看炉灶旁边架子上放着的锅和咖啡壶,又看了看门边的水壶,还有从碗柜半掩半开的门里露出来的勺子、刀叉和盘碟等等。他还看了看他爸爸挂在墙上的丹麦国王夫妇肖像旁边的那支鸟枪,还有窗台上开满花朵的天竺葵和海棠。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挂在窗框上的旧苍蝇罩上。
他一见到苍蝇罩便赶紧把它摘下来,跳过去,贴着箱子边缘把小精灵扣住。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竟然这样走运,他还没有明白自己是怎样动手的,那个小精灵就真的被他逮住了。那个可怜的家伙躺在纱罩的底部,脑袋朝下,再也无法爬出来。
在起初的一刹那,男孩子简直不知道他该怎样来对付这个俘虏。他只顾小心翼翼地将纱罩摇来晃去,免得小精灵钻空子爬出来。
小精灵开口讲话了,苦苦地哀求。他说,多年来他一直为他们一家人做好事,按理说应该得到很好的待遇。如果男孩子肯放掉他的话,他将会送给他一枚古银币、一个银勺子和一枚像他父亲的银挂表底盘那样大的金币。
男孩子并不觉得这笔交易十分丰厚,可是说来也奇怪,他自从可以任意摆布小精灵以后,反而对小精灵害怕起来。他忽然觉得,他是在同某些陌生而又可怕的妖怪打交道,这些妖怪根本不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因此他倒很乐意赶快放掉这个妖怪。
所以,他马上就答应了那笔交易,把苍蝇罩抬起,好让小精灵爬出来。可是正当小精灵差一点儿就要爬出来的时候,男孩子忽然一转念,想到他本来应该要求得到一笔更大的财产和尽量多的好处。起码他应该提出这么一个条件,那就是小精灵要施展魔法把书上的那些内容变进他的脑子里去。“唉,我真傻,居然要把他放跑!”他想道,随手又摇晃起纱罩想让小精灵再跌进去。
就在男孩子刚要这样做的时候,他脸上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他觉得脑袋都快被震裂成许多碎块了。他一下子撞到一堵墙上,接着又撞到另一堵墙上,最后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个小精灵早已不见踪影了。那只大衣箱的箱盖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而那个苍蝇罩仍旧挂在窗框上。要不是他觉得挨过耳光的右脸颊热辣辣地发痛,他真的要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管怎么说,爸爸妈妈都不会相信发生过的事情,只会说我在睡觉做梦,”他想道,“再说他们也不会因为小精灵而让我少念几页书。我最好还是坐下来重新念吧。”
可是,朝桌子走去时,他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房子明明不应该长大的,而应该还是原来的大小,可是他要比往常多走好多路才能走到桌子跟前,这是怎么回事呢?那把椅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它看上去并没有比刚才更大些,可他先要爬到椅子腿之间的横档上,然后才能攀到椅子的坐板上。桌子也是一样,他不爬上椅子的扶手便看不到桌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男孩子惊呼起来,“我想一定是那个小精灵对椅子、桌子还有整幢房子施过魔法了。”
那本书还摊在桌上,看样子跟早先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也变得非常邪门了,因为它实在太大了,要是他不站到书上去的话,他连一个字都看不全。
他念了两三行,无意之中抬头一看,目光正好落在那面镜子上。他立刻尖声惊叫起来:“哎哟,那里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在镜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头上戴着尖顶小帽,身上穿着一条皮裤。
“哎哟,那个家伙的打扮同我一模一样!”他一面吃惊地叫喊,一面把两只手紧捏在一起。这时,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小人儿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男孩子又揪揪自己的头发,拧拧自己的胳膊,再把自己的身体扭来扭去。就在同一瞬间,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也照做不误。
男孩子绕着镜子奔跑了好几圈,想看看镜子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一个小人儿。可是他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浑身瑟瑟地发起抖来。因为这一下他明白过来,原来小精灵在他身上施展了魔法,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小人儿,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男孩子简直无法使自己相信,他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小精灵。“哼,这准保是一场梦,要不就是胡思乱想,”他想道,“再等一会儿,我保管还会变成人的。”
他站在镜子面前,紧闭双眼。过了几分钟,他才睁开眼睛,等着自己的那副怪模样变过来。可还是老样子,他仍旧像刚才那样小。他的模样还是同以前完全一样,淡得发白的亚麻色头发,鼻子两边的不少雀斑,皮裤和袜子上的一块块补丁,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它们都变得很小、很小了。
不行,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等待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想到了这一点,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想出别的法子来,而他能想得出来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去找小精灵,同他讲和。
他跳到地板上开始寻找。他把椅子和柜子背后、沙发底下和炉灶里统统看过,甚至还钻进两三个老鼠洞里去看,可是他没有找到小精灵。
他一边寻找,一边呜呜地哭起来。他苦苦地恳求,而且还发誓要做一切可以想出来的好事,他保证今后再也不对任何人说话不算数,再也不调皮捣蛋,念书时再也不睡觉了。只要能够重新变成人,他一定要做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善良而又听话的孩子。可惜不管他怎么发誓,都没有一点用处。
他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曾经听妈妈讲过,那些小人儿常常是住在牛棚里的。于是,他决定马上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精灵。幸亏屋门还半开着,否则他连门锁都够不到,更别说打开大门了。现在他可以毫无阻挡地走出去。
他一走到门廊里就找他的木鞋,因为在屋里他当然是光穿着袜子来回走动的。他怔怔地看着那双又大又重的木鞋发愁,可是他马上就发现门槛上放着一双很小的木鞋。他注意到小精灵想得那么细致周到,竟然连木鞋也给变小了,心里就更加烦恼起来,照这么看来,他倒霉的日子似乎还长着呢。
门廊外面竖着的那块旧栎木板上有一只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蹦去。他一见到男孩子就高声喊道:“叽叽,叽叽,快来看放鹅的男孩子尼尔斯!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快来看拇指大的小人儿尼尔斯·豪格尔森!”
院子里的鸡和鹅纷纷掉过头来,盯着男孩子看,咯咯的啼叫声乱哄哄地闹成一片。“喔喔喔呃,”公鸡鸣叫说,“他真是活该,喔喔喔呃,他曾经扯过我的鸡冠!”“咕咕咕,他真活该!”母鸡们齐声呼应,而且这样没完没了地叽咕下去。那些大鹅围挤成一团,把头伸到一起问道:“是谁把他变了样?是谁把他变了样?”
可是最叫人奇怪的是,男孩子竟然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非常吃惊,呆呆地站在台阶上听起来。“这大概是因为我变成了小精灵吧,”他自言自语说,“准是这个原因,我才能听得懂那些鸟呀,鸡呀,鹅呀,那些长着羽毛的家伙的话。”
那些母鸡无休无止地说“他真活该”,他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他捡起一块石子扔过去,还骂骂咧咧地说:“闭嘴,你们这些坏蛋!”
可是他忘了,他已经不再是母鸡们见了就害怕的那个人了。整个鸡群都冲到他的身边,把他团团围住,齐声高叫:“咕咕咕,你活该!咕咕咕,你活该!”
男孩子想要摆脱她们的纠缠,可是母鸡们追逐着他,一边追一边叫喊,他的耳朵险些被吵聋了,倘若他家里养的那只猫没有在这时走出来的话,他是休想冲出她们的包围的。那些母鸡一见到猫儿,顿时安静下来,装作专心地在地上啄虫子吃的样子。
男孩子马上跑到猫儿跟前,说:“亲爱的猫咪,你不是对院子每个角落和隐蔽的洞都很熟悉吗?请你行行好,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小精灵。”
猫儿没有立刻回答。他坐了下来,把尾巴优雅地卷到腿前盘成一个圆圈,目光炯炯地盯住男孩子。那是一只很大的黑猫,脖颈底下有一块白斑。他周身的毛十分平滑,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油光光的。他的爪子弯在脚掌里面,两只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这只猫看上去是非常温和驯服的。
“我当然晓得小精灵住在什么地方,”他轻声细气地说,“可是,这并不是说我愿意告诉你。”
“亲爱的猫咪,你千万要答应帮我,”男孩子说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他用魔法害得我变成了什么模样?”
猫儿的眼睛稍微睁了一睁,闪出含着恶意的绿光。他幸灾乐祸地扭动身体,心满意足地咪呀咪呀、喵呀喵呀地叫了老半天,这才做出回答。“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难道因为你常常揪我的尾巴吗?”他终于说道。
这下子男孩子气得火冒三丈,他把自己是那么弱小和没有力气忘得一干二净。“哼,我还要揪你的尾巴。”他叫嚷着向猫儿猛扑过去。
霎时间,猫儿变了个模样,男孩子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刚才的那个畜生。他浑身的一根根毛全都笔直地竖起来,腰拱成弓状,四条腿仿佛绷紧的弹弓,尖尖的利爪在地上刨动着,那条尾巴缩得又短又粗,两只耳朵朝后贴去,血盆大口发出呼哧呼哧的咆哮,一双怒目瞪得滚圆滚圆的,喷射着血红色的火光。
男孩子不愿被一只猫吓得畏缩起来,他朝前逼近一步。这时候,猫儿一个虎跃扑到了男孩子身上,把他掀倒在地上,前爪踏住了他的胸膛,血盆大口对准他的咽喉一口咬下去。
男孩子感觉到猫儿的利爪刺穿了背心和衬衣,戳进了他的皮肉里面,猫的大尖牙在他的咽喉上磨来蹭去。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放声狂呼救命。
可是没有人来。他认定这下子完了,他的最后时刻来到了。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猫儿把利爪缩了回去,也松开了他的喉咙。
“算啦,”猫儿慷慨地说道,“这一回就算啦,我看在女主人的面子上饶了你这一次。我只不过想让你领教领教,咱们两个之间现在究竟谁厉害。”
猫儿说完这几句话扭身走开了,他又像刚来时那样温顺善良。男孩子羞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牛棚里去寻找小精灵。
牛棚里只有三头奶牛。男孩子一走进去,里面顿时喧闹起来,声音响成一片,听起来真叫人以为里面至少有三十头奶牛。
“哞,哞,哞——”那头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吼叫道,“好极了,世界上还有公道!”
“哞,哞,哞——”三头奶牛齐声吼叫起来,她们的声音一个盖过一个,他简直没法子听清她们在叫喊什么。
男孩子想要张口问问小精灵住在哪里,可是奶牛们闹得天翻地覆,他根本没法子让她们听见自己讲的话。她们怒气冲冲,就像他平日把一条陌生的狗放进来,在她们之间乱窜时的情景一样。奶牛们后腿乱蹦乱踢,脖子来回晃动,脑袋朝外伸出,尖角都直对着他。
“你快上这儿来,”五月玫瑰吼叫道,“我一定要踢你一蹄子,管叫你永远忘不了!”
“你过来,”另一头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哼哼道,“我要把你吊在我的犄角上跳舞!”
“你过来,我要让你尝尝挨木头鞋揍的滋味,你在去年夏天老是这么打我。”那头名叫小星星的奶牛也怒吼道。
“你过来,你曾把马蜂放进我的耳朵里,现在我要你得到报应。”金百合花狠狠地咆哮。
五月玫瑰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聪明的一头牛,她的怒气也最大。“你过来,”她训斥说,“你干了那么多坏事,我要让你得到相应的惩罚。有多少次你从你妈妈身下抽走她挤奶时坐的小板凳!有多少次你妈妈提着牛奶桶走过的时候你伸出腿来把她绊倒!又有多少次你气得她站在这儿为你直流眼泪!”
男孩子想要告诉她们,他已经后悔了,过去他一直欺负她们,只要她们告诉他小精灵在哪里,他一定会好好地待她们。然而奶牛们都不听他的,嚷得非常凶,他真害怕有哪头牛会挣脱缰绳冲过来,于是他不得不趁早从牛棚里溜出来。
他垂头丧气地走到外面。他心里明白,这个农庄上恐怕不会有人肯帮他的忙去寻找小精灵的。再说就算他找到了小精灵,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用处。
他爬上了围绕农庄的那堵厚厚的石头围墙,围墙上长满荆棘,还爬满黑莓的藤蔓。他在那里坐了下来,思索着万一变不回去,不再是人的话,那日子怎么过呀!爸爸妈妈回家后一定会大吃一惊。是呀,全国各地的人都会大吃一惊呢,从东威曼豪格镇、托尔坡镇还有斯可鲁坡镇都会有人来看他的洋相,整个威曼豪格县远远近近都会有人赶来看他。说不定,爸爸和妈妈还会把他领到基维克的集市上去给大家开开眼呢。
唉,他愈想愈害怕。他真想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怪模样。
他真是太不幸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不幸。他已经不再是人,而成一个妖精了。
他渐渐地明白过来,要是他变不回去,不再是人了,那会有什么结果。他将丧失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他再也不能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也不能继承父母的小农庄,而且休想找到一个肯同他结婚的姑娘。
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的家。那是一幢很小的农舍,圆木做成的梁柱,泥土垒成的墙壁,它仿佛承受不了那高高的干草房顶的重压而深深陷进了地里。外面的偏屋也小得可怜。耕地更是窄得几乎难容一匹马翻身打滚。尽管这个地方那么小,那么贫穷,对他来说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现在只消有个牛棚地板底下的洞穴就可以容身居住了。
天气真是好极了,沟渠里流水淙淙作响,枝头上绿芽绽放,小鸟叽叽喳喳在啼叫,四周一片欣欣向荣。而他坐在那里,心情非常沉重,难过得要命。什么事情都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天空像今天那样碧蓝。候鸟成群结队匆匆飞翔。他们长途跋涉刚刚从国外飞回来,横越波罗的海,绕过斯密格霍克,正在朝北飞去。一群群鸟各色各样,种类不同,可是他只认出了几只大雁,他们分为两行,排成楔形的队伍飞行前进。
已经有好几群大雁飞过去了,飞得很高很高,然而他还能隐约地听到他们在叫喊:“加把劲儿飞向高山!加把劲儿飞向高山!”
大雁们看到那些正在院子里慢慢吞吞迈着方步的家鹅时,便朝地面俯冲下来,齐声喊道:“跟我们一起来吧!跟我们一起来吧!一起飞向高山!”
家鹅禁不住仰起了头仔细倾听。可是他们明智地回答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就像刚才讲的那样,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空气是那么新鲜,那么和煦。在这样的晴空中翱翔,那真是一种绝妙的乐趣。随着一群又一群大雁飞过,家鹅越来越蠢蠢欲动了。有好几次,他们拍起翅膀,似乎打算跟着大雁一起飞上蓝天。可是有一只上了年岁的鹅妈妈每次都告诫说:“千万别发疯!他们在空中一定又挨饿又受冻。”
大雁的呼唤使得一只年轻的雄鹅怦然心动,真的萌发了长途旅行的念头。“再过来一群,我就跟他们一起去。”他说道。
又有一群大雁飞过来了,他们照样呼唤。这时候那只年轻的雄鹅就回答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来啦!”
他张开两只翅膀,扑向空中。但是他不经常飞行,结果又跌下来,落到地面上。
大雁们大概听见了他的叫喊,他们掉转身体,慢慢地飞回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跟上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道,又做了一次新的尝试。
躺在石头围墙上的男孩子对这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哎哟,这只大雄鹅飞走的话,那该是多么大的损失呀,”他想道,“爸爸妈妈回来后,一看大雄鹅不见了,一定会非常伤心的。”
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又忘记了自己是那么矮小,那么没有力气。他从墙上跳了下来,恰好跳到鹅群当中,用双臂紧紧抱住了雄鹅的脖子。“你可千万别飞走啊!”他央求着喊道。
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雄鹅恰恰弄明白了应该怎样做才能离开地面腾空而起。他来不及停下来把男孩子从身上抖掉,只好带着他一起飞到了空中。
男孩子一下子升到空中,感到头晕目眩。等到他想放开雄鹅脖子的时候,他早已在高空了。如果他这时再松开手,必定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想要舒服一点,他就得爬到鹅背上去。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上去。不过要在光溜溜的鹅背上坐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得不用两只手牢牢地抓住雄鹅的羽毛,免得滑落下去。
男孩子觉得天旋地转,好长一段时间头脑晕乎乎的。一阵阵气流强劲地朝他扑面吹来。随着翅膀的上下扇动,翎毛里发出暴风雨般的呜呜巨响。有十三只大雁在他身边飞翔,个个都奋力振翅,放声啼鸣。他的眼前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不知道大雁们飞行的高度,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飞向哪里。
后来,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想他应该弄明白那些大雁究竟把他带到哪里去。不过这并不容易做到,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勇气低头朝下看。他几乎敢肯定,只要朝下一看,他非眩晕不可。
大雁们飞得并不特别高,因为这位新来的旅伴在稀薄的空气中会透不过气来。为了照顾他起见,他们比平常飞得慢一点。
后来男孩子勉强朝地面上瞄了一眼。他觉得在自己的身下,铺着一块很大很大的布,布面上分布着数目多得叫人难以相信的大大小小的方格子。
“我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呀?”他问道。
除了接二连三的方格子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有些方格是斜方形的,有的是长方形的,但是每块方格都有棱有角,四边笔直。既看不到有圆形的,也看不到有曲里拐弯的东西。
“我朝下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块大方格子布呢?”男孩子自言自语地问道,并不期待有人回答他。
但是,在他身边飞翔的大雁马上齐声叫道:“耕地和牧场,耕地和牧场。”
这一下他恍然大悟,那块大方格子布原来就是斯康耐的平坦大地,而他就在它的上空飞行。他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大地看上去是那么色彩斑斓,而且都是方格子形状的。那些碧绿的方格子他首先认出来了,那是去年秋天播种的黑麦田,在积雪的覆盖下一直保住了绿色。那些灰黄色的方块是去年夏天庄稼收割后残留着麦茬的田地。那些褐色的是老苜蓿地,而那些黑色的是还没有长出草来的牧场或者已经犁过的休耕地。
那些镶着黄色边的褐色方块想必是山毛榉树林,因为在这种树林里大树多半长在中央,到了冬天树叶脱落得光秃秃的,而长在树林边上的那些小山毛榉树却能够把枯黄的干树叶保存到来年春天。还有些颜色暗淡模糊而中央部分呈灰色的方块,那是很大的庄园,四周盖着房屋,屋顶上的干草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中央是铺着石板的庭院。还有些方格,中间部分是绿色的,四周是褐色的,那是一些花园,草坪已经开始泛出绿色,而四周的篱笆和树木仍然裸露着光秃秃的褐色躯体。
男孩子看清楚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四四方方的,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出声来。
大雁们听到他的笑声,便不无责备地叫喊道:“肥美的土地!肥美的土地!”
男孩子马上神情严肃起来。“哎呀,你碰上了最倒霉的事,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想道。
他的神情庄重了没有多长时间,又笑了起来。
他越来越习惯于骑着鹅在空中迅速飞行了,所以不但能够稳稳当当地坐在鹅背上,还可以分神想点别的东西。他注意到天空中熙熙攘攘全都是朝北方飞去的鸟群,而且这群鸟同那群鸟之间还你喊我嚷,大声啼叫着打招呼。“哦,原来你们今天也飞过来啦。”有些鸟叫道。“不错,我们飞过来了。”大雁们回答说。“你们觉得今年春天的光景怎么样?”“树木上还没有长出一片叶子,湖里的水还是冰凉的哩。”有些鸟儿这样说道。
大雁们飞过一处地方,那里有些家禽在场院里信步而走,他们鸣叫着问道:“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这个农庄叫什么名字?”有只公鸡仰起头来朝天大喊:“这个农庄叫作‘小田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在斯康耐这个地方,农家田舍多半是跟着主人的姓名来称呼的。然而,那些公鸡却不愿约定俗成地回答说:这是彼尔·马蒂森的家,或者那是乌拉·布森的家。他们挖空心思给各个农舍起些更名副其实的名字。如果他们住在穷人或者佃农家里,他们就会叫道:“这个农庄名字叫作‘没余粮’!”而那些最贫困的人家的公鸡则叫道:“这个农庄名叫‘吃不饱’,‘吃不饱’!”
那些日子过得红火的富裕大农庄,公鸡们都给起了响亮动听的名字,什么“幸福地”啦,“蛋山庄”啦,还有“金钱村”啦,等等。
可是贵族庄园里的公鸡又是另外一个模样,他们太高傲自大,不屑于讲这样的俏皮话。有过这样一只公鸡,他用足力气来啼叫,声音响彻云霄,大概想让太阳也听到他的声音。他喊道:“本庄乃迪贝克老爷的庄园!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今年和去年,名字一个样!”
就在稍过去一点的地方,另外一只公鸡也在啼叫:“本庄乃天鹅岛庄园,想必全世界都知道!”
男孩子注意到大雁们并没有笔直地往前飞。他们在整个南方平原各个角落的上空盘旋翱翔,似乎对来到斯康耐旧地重游感到分外喜悦,所以他们想要向每个农庄问候致意。
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矗立着几座雄伟而笨重的建筑物,高高的烟囱指向空中,周围是一片稀疏的房子。“这是约德伯亚糖厂,”大雁们叫道,“这是约德伯亚糖厂!”
男孩子坐在鹅背上顿时全身一震,他早该把这个地方认出来的。这家厂离他家不远,他去年还在这里放过鹅呢!这大概是从空中看下去,一切东西都变了样的缘故。
唉,想想看!唉,想想看!放鹅的小姑娘奥萨还有小马茨,他去年的小伙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男孩子真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走动。万一他们知道他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高高飞过,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约德伯亚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他们飞到了斯威达拉和斯卡伯湖,然后又折回到布里恩格修道院和海克伯亚的上空。男孩子在这一天见到的斯康耐的地方比他从出生到骑鹅飞上天空前那么多年里所见到的还要多。
大雁们看到家鹅的时候,最开心不过了。他们会慢慢地飞到家鹅头顶上,向下喊道:“我们飞向高山,你们也跟着来吗?你们跟着来吗?”
可是家鹅回答说:“地上还是冬天,你们出来得太早了,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雁们飞得更低一些,为的是让家鹅听得更清楚,同时喊道:“快来吧,我们会教你们飞上天和下水游泳。”
这一来家鹅都生起气来,连一声“呀呀”也不回答。
大雁们飞得更低了,身子几乎擦到地面,然而又像电光火花一般直冲空中,好像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
“哎呀,哎呀!”他们惊呼道,“这些原来不是家鹅,而是一群绵羊,而是一群绵羊!”
地上的家鹅气得暴跳如雷,狂怒地喊叫:“但愿你们都挨枪子儿,都挨枪子儿,一个都不剩,一个都不剩!”
男孩子听到这些嘲弄和戏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倒霉的,又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
他从来不曾以这样猛烈的速度向前飞驰过,虽然他一直想这么做。他当然也从未想象过在空中遨游竟会这样痛快惬意。地面上冉冉升起一股泥土和松脂的芬芳味道。他从来也没想象过在离开地面那么高的地方翱翔是怎样的滋味。这就好像从一切能想得到的忧愁、悲伤和烦恼中飞了出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