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志国兜里揣着父母给他的一千美金,登上了越洋飞机。全家人都去机场送行,他拥抱了父亲母亲,又在女儿脸颊上猛亲了一口,却只拍了拍叶采萍的背脊。叶采萍硬撑着灿烂的笑脸,冲他道:“写信啊!信封都在箱子的侧袋里。”叶采萍生怕虞志国忙起来忘了写家信,特为备了二十只航空信封,连地址姓名都替他写好了。虞志国“嗯”了声,一转身,便进了验关口。那一刻,叶采萍多么想扑进他的怀里,闻一闻丈夫身上令人心醉的气味。可是虞志国没有给她机会,即便有机会,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叶采萍也做不出来的。叶采萍只好委委屈屈,眼睁睁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她竟永远失去了与虞志国亲昵的机会。
出去头一年,虞志国十天半月总会给家里一封信,用的都是叶采萍为他准备的信封,收信人自然都是叶采萍。叶采萍先关进自己房间看信,看完了,再去念给公公婆婆听。其实虞志国信里面无非报报平安,问候问候,几乎没有夫妻间的私房话。可叶采萍念信时,总喜欢念念停停,目光在信上来回搜索,以显示有些话是写给她一个人的,不方便公开的。
临近年底,叶采萍收到章梅芳寄来的大红请柬,请她到陕西路淮海路口的美心酒家赴宴。原来章梅芳竟辞职下海做生意了。
此番她只身赴宴,虞志国不在身边,便无心修饰自己,临出门前解下饭单,只随手套了件自己织的枣红粗绒线开襟毛衣,却没忘记把虞志国这大半年寄回来的近二十封家信齐整整用块旧纱巾包了,放进提包。
美心酒家离淮海坊没几脚路,叶采萍到得早,大堂里团圈看来,不见熟人,便至服务台询问。原来章梅芳是在二楼包了单间,心里先就有点酸忌了。忐忑地跨出电梯,劈面撞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大波浪卷发优雅地搭在肩上,一身藕荷色薄呢套装剪裁合体,脖子上黄澄澄一圈金项链映得唇色愈是鲜红欲滴,又浓浓地文了黑眼圈,托着花团锦簇的笑容迎上来。叶采萍一时没认出她,愣怔着。她搡了她一把,道:“叶采萍,洋学生太太了,好大架子,不理人啊?”
叶采萍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章梅芳啊!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脱胎换骨似的,谁还敢认啊!”
章梅芳浅浅一笑,自得之情仍从唇角泼洒出来,道:“叶采萍,还说我呢!虞志国给你买了点什么洋玩意?别那么小气,也不穿戴出来让我们老土开开眼界。”
叶采萍心里一个格登,直恼恨自己太疏忽,太随便,没有换件别致点的衣裳来赴宴。包间里暖气很足,可她又不能脱去绒线外套,因为内里的棉毛衫太陈旧。可裹着绒线外套自觉臃肿不堪,在章梅芳的比照下愈显落拓。只得收敛了往日轻俏爽利的脾性,尽量少说话,恨不得隐身才好。
偏生章梅芳不让她消停,不停地把她介绍给各路宾客,言必称“她是我最好的女友,当年班级中出了名的大美女”。叶采萍晓得她明里抬举,实为寒碜,却又无法躲避,木偶似的被她牵来牵去。待开宴,叶采萍已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哪里还有什么胃口。
叶采萍从包间门口摆放着的花篮上才晓得这日正是章梅芳承包的“芳芳童装商店”开张的日子。包间里挤挤插插摆下五桌圆台面,叶采萍那一桌全是中学同学,章梅芳不停地离席,一桌一桌地敬酒。只要她一离开,叶采萍就觉得呼吸顺畅许多。她终于觑着章梅芳离席的空隙,将虞志国的家信拿出来,大度地笑道:“谁集邮啊?志国寄来的美国邮票你们要不要?”桌子团圈顿时发出欢跃声,四五个同学都伸出手来抢。叶采萍特为关照道:“掀邮票管掀邮票,不准偷看里面的信啊!”有人便道:“都是些什么甜言蜜语?让大家分享分享嘛!”大家又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阵又一阵的笑声把章梅芳逗引回来了,问道:“有什么乐事?让我也饱饱耳福。”
叶采萍故作随意道:“他们把虞志国寄回的美国邮票都瓜分了。下回志国来信,我替你留几张。”
章梅芳浅浅一笑道:“不用不用,我又不集邮。”话锋一转,“虞志国什么时候接你出去陪读呀?”
叶采萍强笑道:“他正在办手续呢。我不急,尔雅还小,再讲,他父亲母亲哪里离得开人?”心中却悄然升起一片薄雾,心境黯淡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