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歌以边塞诗最为有名。这类诗抒家国之志言边关之情充分体现出唐代文人以军功为上、视边地为美的豪情胜概。
边塞诗并不始于唐代也不止于唐代但是没有哪个朝代其边塞诗有唐代这样的规模这样的地位这样的丰富多彩这样的魅力无限!边塞志是唐诗的主调;边塞情是唐诗的绝唱;边塞美是唐诗的风采。边塞诗的代表性诗人有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李颀等他们均是唐代第一流的诗人。
最好的边塞诗出现在唐代中期和中期前之所以如此是有时代原因的。
公元618年唐朝建立。唐朝建立之初高祖和太宗都将主要精力专注于国内事务和新王朝制度的建立但是外患很严重处于唐王朝疆域北部、西北部的东突厥、西突厥还有处于西南部的吐蕃等部落不断骚扰唐帝国。东突厥的大军甚至屡屡侵犯到长安周围地区给唐帝国带来严重威胁唐高祖无力征服东突厥无奈曾一度向东突厥求和。李世民即位后着手彻底解决东西突厥的问题他先是派遣大将李勣、李靖率十万大军出征东突厥一举摧毁了东突厥王国东突厥可汗颉利被唐军俘虏在长安了却余生。太宗还采纳中书令温彦博的建议将十万东突厥遗民安排在河套以南的中国境内希望用中原文化同化他们。西突厥的问题较东突厥的问题严重。西突厥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不断向东发展已经占领唐帝国所辖的玉门关一带的土地。唐太宗在解决东突厥问题以后派遣大军远征西突厥不仅将西突厥逐出唐帝国疆域还一度进入到与波斯接壤的地区。
虽然边境安全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是中国与西部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贸易通道即“丝绸之路”尚存在问题。原因是在中国西北部新疆、甘肃河西走廊这一带除了有西突厥这一强国还有诸多小国。这些小国虽然无力与唐帝国抗衡但地处丝绸之路如果不能归服唐帝国丝绸之路是不可能畅通的。唐帝国深明这一点同样采取武力兼收买的办法逐一征服它们。这其中有焉耆、龟兹、吐谷浑、高昌等国。
这些对西域小国的征服中对高昌的征服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不仅因为高昌在西域诸国中国土较大、文化较为发达而且因为高昌地处丝绸之路的主干道。高昌王起初将唐军跨越沙漠远征他的王国看作是可笑的行为显然他低估了唐军士气所以当唐将侯君集的大军突然兵临城下之时他竟然惊恐而死。太宗深知高昌地位的重要性为彻底解决西北问题他不顾魏徵、褚遂良的坚决反对决定将高昌并为唐帝国的一部分。于是高昌成了唐帝国的一个州——西州。太宗在此设安西都护府。都护府兼管文、武事务为唐帝国在西北的最高管理机构。唐代诸多文人在安西都护府任过职留下不少描绘边塞生活的壮丽诗篇。
唐高宗、武则天时唐帝国边境再起苍黄。西突厥帝国再次崛起多次跨过边界向中国进犯。松赞干布去世后吐蕃一改国策再次骚扰唐帝国。一度为太宗征服的东突厥在沉寂近半个世纪后其残部又在今山西北部举兵反唐。公元696年至697年生活在今河北和辽宁省的两个游牧民族——突厥血统的奚族和准蒙古族的契丹人——在东北崛起对唐帝国构成新的威胁。边疆再次告急引起唐朝廷的恐慌。此时的唐帝国虽然国内政治有所动荡但政权是稳定的经济是繁荣的军事实力仍然称得上雄厚。为平定边衅唐高宗、武则天多次派大军远征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总括唐帝国中期前在西北边境上的军事活动 ,基本性质是保家卫国与汉帝国的开疆拓土有所区别。同时在经济上维持丝绸之路的畅通不仅于唐帝国有利也于西域、中亚诸国诸民族乃至丝绸之路的终端欧洲有利。
这种形势不仅导致了大量边塞诗的产生而且决定了边塞诗的基本性质:是对正义战争的歌颂而不是对侵略战争的讴歌。由于战争的最后胜利者属于唐帝国因此从总体上来讲唐朝中期前的边塞诗是胜利者的颂歌并且充溢着保家卫国的豪情。
王昌龄(约698—757年)《出塞二首》之一云: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不教胡马度阴山”是战争的目的很明确这属于保家卫国。
高适(702?—765年)在他的诗中同样多次歌颂保家卫国的正义战争。在著名的《燕歌行》中他吟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这里“汉家”指唐朝“汉将”指唐将。此诗序中说:“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序中的“张公”即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张守珪张还兼任御史大夫。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契丹侵犯唐朝的疆土张守珪奉命出塞反击契丹侵略。关于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资治通鉴》有一个介绍:“开元十八年五月契丹大臣可突干弑其王李邵固帅其国人并胁奚众降于突厥。从此以后契丹、奚连年侵边。”战争延续数年开元二十六年的这场战斗张守珪先胜后败战斗十分激烈。高适的这首诗以饱满的激情歌颂战士的爱国精神诗云:“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是的战士们与敌人浴血奋战哪里是为了建功封赏?为的是保卫自己的国家!
高适的《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也是歌颂正义战争的。诗歌开头云:“遥闻副丞相昨日破西蕃。”副丞相指唐将哥舒翰西蕃就是吐蕃。唐朝对吐蕃一直采取和亲的政策。太宗时有文成公主和亲;睿宗时又有金城公主和亲。不想吐蕃借机索要河西九曲之地说是作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唐帝国虽知吐蕃欺诈之意也还是给了这块土地哪知吐蕃竟在九曲据守两支军队并设置两个军事基地。唐帝国不能容忍天宝十二载(753年)玄宗命哥舒翰收复九曲。这场战争的性质同样是明显的是正义战争。此诗歌颂哥舒翰“长策一言决高踪百代存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这种歌颂是值得肯定的。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高适虽然在诸多的诗中歌颂战争但并不主张战争因为不管是什么性质的战争都要杀人;高适也不主张和亲因为和亲作为一种手段并不是真正的“和”也不是真正的“亲”。高适要的是真正的和真正的亲。他在《塞上》一诗中写道:“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是的战争只能一时岂能长久地战下去?同样和亲也不是长治久安之策。那么该怎样才能实现唐帝国与周边国家的永久和平?高适不知道所以他只能在诗中怅然叹道:“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
边塞诗不仅表达了忠君爱国的坚定立场而且也表达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王昌龄在《变行路难》中写道:
向晚横吹笛风动马嘶合。前驱引旗节千里阵云匝。单于下阴山砂砾空飒飒。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
这里表达了一种价值取向到底是“封侯”即功名为重还是“闺阁”即儿女之情为重?回答是显然的封侯为重。这种价值取向不只是对直接从事战争的将士而言也是对自己这样只是参赞军务的文人而言。
文人参赞军务自古皆然以唐代为盛。之所以如此有三个原因:
第一唐高祖李渊是武人他以军事手段取得了江山。李渊比较相信武力对文治有所轻视。“唐高祖时代的中央文官体制比起唐代后来的规模来说是很小的它在最高层相对地说也是不拘礼仪的这反映了皇帝本人及其所任命的官吏之间出身大体相仿”“高祖的很多最高层文武官员都是他的太原军事幕僚中的旧部”。 这种重军功的倾向一直延续到唐中期唐玄宗李隆基虽然文才出众堪称当时最为优秀的艺术家但他的军事才能也十分出众他的获取天下不是凭的文才而是凭的武力。重军功也不是到唐朝中期就中止了只是因为唐到了中期后整个地衰落了也就谈不上整个社会是重军功还是重文才了。
第二唐朝虽然自高祖就建立了科举制但是通过科举道路取得官职的文人非常少就是在太宗时代应试人数还是不多每年中试者不过十多人 ,官员的来源主要是军功再就是沾亲带故三是重要官员向皇上推荐。李白、杜甫均做过干谒权贵的事李白还写过吹捧权贵韩朝宗的文章《与韩荆州书》。科举之外的三条途径还是第一条途径最为可靠所以唐朝诸多文人喜好武艺、兵法。李白好舞剑高适也是自称是“二十解书剑”(《别韦参军》)。其实何止是文人整个社会都崇尚骑马弄剑。高适《行路难》其一云:“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文人学一点武艺当然不是为了上战场那点武艺战场上也不管用主要还是为了借此懂点军事以便去将军幕帐参赞军务。对于这样有谋略又懂点武艺的文人军队是非常欢迎的。高适《别冯判官》有句云:“才子方为客将军正渴贤。遥知幕府下书记日翩翩。”文人也就从做书记入手争取自己的前途。高适就做过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中的书记。他仕途显达实始于此。
第三唐朝有文官进入军界的政策。唐睿宗时期唐帝国在边地设节度使制节度使又称“藩镇”它既拥有一个地区的行政权又负责一个地区的防务。如果某一地区出现反叛或有外族侵略中央政府不必临时组建远征军去征讨镇压叛军或侵略军的战事由相应地区的节度使负责。玄宗时全国已有平卢、范阳、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剑南、北庭、安西九个节度使体制比较完善了。值得指出的是除西部各藩镇外大部分节度使为高级文官。他们均兼任其他高级职务在节度使任期满了之后一般会调至中央政府任职。“许多这类官员虽然身为文官但可能在武职中几乎度过他整个官宦生涯而且是与许多将军一样的职业军人。” 当然能够任节度使的文人未必是诗人但是在当时几乎所有文人均能写诗。文人任节度使的情况也有例外这就是位于中亚的安西、北庭和位于吐蕃边境的河西、陇右四个藩镇它们的节度使还是由武官担任主要是因为这些地方经常有严重的战争文官担当不了亲临前线的指挥工作。即使如此这四个藩镇中还是有不少文人在参赞军务其中就有像岑参这样的优秀诗人。
本色为诗人却担任高级将领的也不乏其人其中最重要的代表为高适。高适字达夫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20岁时他曾赴长安求仕。“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然而没用“布衣不得干明主”(《别韦参军》)这条李白、杜甫等均走过都没有走通的干谒之路高适也一样没有走通。他终于决定北上蓟门走军功之路了初到蓟门他慨然唱道:“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蓟门五首》)可惜这初次出塞他没能遇到赏识他的伯乐慨叹“勋庸今已矣不识霍将军”只得“长剑独归来”(《自蓟北归》)。虽然第一次出塞没有达到出仕的目的但获得了军营生活的体验以至于后来有机会入哥舒翰的幕府担任书记之职。安史之乱高适佐哥舒翰守潼关。虽然潼关后来失守了高适却得到进一步的锻炼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面见皇上陈述潼关失守经过的机会并被玄宗授予了正式的官职。玄宗之后又得在肃宗朝任职成为肃宗的近臣。其间永王璘据金陵起兵肃宗召高适计议其对形势的分析深受肃宗赏识。肃宗任他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使讨永王璘。高适一跃成为封疆大吏从文官变成将军。
高适是边塞诗人的代表在他的诗中明确地表达了走军功道路实现功名利禄的人生理想: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送李侍御赴安西》)
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隐轸戎旅间功业竞相褒。(《自武威赴临洮谒大夫不及因书即事寄河西陇右幕下诸公》)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燕歌行》)
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塞下曲》,将军功求取功名与科举求取功名进行比较。诗云:
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诗的开头写战马浮云为马名。接着写战斗。万鼓齐鸣千旗翻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战争是残酷的然将士舍生忘死英勇杀敌。最后写两种人生:一种为军旅虽说充满着危险与艰辛但只要“万里不惜死”也许会“一朝得成功”封官拜将扬名后世;另一种为科举皓首穷经未必能得到一官半职。高适对这种文士朗声“大笑”为自己的选择无比自豪。
与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岑参(约715—770年)在人生观上与高适、王昌龄是差不多的。他天宝三载(744年)进士及第授兵曹参军;天宝八载(749年)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中掌书记。他两次出塞在黄沙大漠生活六年。他也认为科举取功名不如军功取功名在诗中他朗声唱道:
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
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与独孤渐道别长句》)
在《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一诗中他豪迈地表达自己的人生理想:“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杜甫在边塞诗《前出塞九首·其九》中也这样表述:“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什么是壮丽的人生?高适、岑参、王昌龄这些边塞派诗人认为驰骋疆场的军旅人生就是壮丽的人生。
边塞诗写的是边塞而众所周知边塞一般自然条件恶劣生活设施更是谈不上齐全更严重的是边塞是战争的前沿阵地这里经常发生着激烈的战争人的生命朝不保夕。这样一种情况在边塞诗中又是如何反映的呢?
我们首先看战争边塞诗都写到战争。其中正面写战争写得最生动、最具直观性的数高适。高适名篇《燕歌行》有句: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营寒声一夜传刁斗。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高适写战争的两个特点。一是既写出战争的激烈、残酷又写出战争的威武、雄壮像“ 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画面均极具视觉震撼力恍若实拍的电影镜头。
他的《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同样将战争写得极为壮美:
作气群山破扬军大旆翻。奇兵邀转战连孥绝归奔。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与岩险铁骑皆云屯。
特点之二是不只是描绘战争的场面还深层次地揭示出战争中的社会问题。上引诗句中就揭示了三个问题:战士对将官的不满、战士对家人的思念、战士效忠国家君主的精神。
大体上边塞诗均是这样写战争的。岑参写战争也有极为优美的诗句:
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奉和杜相公发益昌》)
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这反映出一种重要的审美观念:战争也自有一种美。战争中正义与邪恶、美与丑的斗争化成生与死的激烈角逐生命瞬间变得非常脆弱又变得极为坚强。许多平时难以通晓的深奥道理刹时变得非常简单明白许多平时难以看到的伟大人性顿时如电光火石通天透亮。
陆侃如、冯沅君先生曾说岑参“写战争不大诅咒战争的残酷而常赞颂战争的伟大” ,这主要是因为岑参写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参加这样的战争是一件光荣的事高适也是这样看的。
除了表现战争的壮美边塞诗还描绘了边塞风光的美。这其中岑参最为出色。岑参写边塞风光有两个突出特点。
第一他并不回避边塞自然条件的极度恶劣但是他能用极为美妙的词句将它美化这种美化不是改变了自然条件的恶劣而是改变了读者对这种自然条件的心理反应不仅不是害怕它躲避它反而因为它的美想去亲近它。比如这样的雪: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尽管这雪带来的是奇寒况且还有钢刀般的北风助虐但是因为诗人将它比喻成千树万树的梨花读者立马联想到温暖的春天哪里还有寒意哪里还会害怕这“愁云惨淡万里凝”的雪天呢?
雪除了寒的属性还色白这白的属性给它带来了很大的美感如果这白雪与银月相映就更美了。岑参就是这样描写边塞的雪月的: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
月在自然景物中最为特殊自然景观只要有月的参与就增添了美妙就加进了温馨。岑参喜欢边塞的月不只将月与雪相配也将月与沙漠、山岭、城楼相配创造出一幅幅美丽的景象:
山口月欲出先照关城楼。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飗。(《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银山碛西馆》)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
岑参写边塞风光的第二个特点是他总是用雄奇的自然风光来烘托戍边将士的英雄气概或是创造一种诡异奇绝的意境来表达诗人特殊的情感或送友或思乡或报国。
如著名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诗云: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原来描写这“平沙莽莽”“风头如刀”“满地石乱走”的风光是为了衬托“汉家[实为唐朝——引者]大将”的风采。
又如《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云:
澄湖万顷深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云中昨夜使星动西门驿楼出相送。……张掖城头云正黑送君一去天外忆。
这样凄清阴冷的景象烘托的是一种凄绝刻骨铭心的送别之情。
王之涣(688—742年)也有歌颂边塞风光的壮丽诗篇《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黄河因远自白云奔腾而来就不仅气势磅礴而且光彩夺目;孤城因万仞之山的衬托而显得格外峭拔、威严。即使是“春风不度”这玉门关也因沾上了“春风”而显得更加温馨、美丽了。
总括唐代边塞诗的边塞风光描写它反映了这样的一种审美意识:
美不只在杏花春雨江南也在骏马秋风塞北。秀丽是美雄壮也是美。赏心悦目固然有美惊心动魄同样有美。战争不只是可诅咒的也是可赞美的。当战争奏响的是正义的主旋律时它就是壮丽的画卷、英雄的诗篇、崇高的乐章。唐朝的边塞诗就其本质来说就是这样的画卷、诗篇、乐章。
唐朝边塞诗不是本事诗虽然其中有一些描写涉及真实的历史事件但一般说来仍不宜当作历史。它基本上属于抒情诗。边塞诗中所抒的情是很丰富的边塞诗的美从本质上来说不是上面说的对于战争的认识以及爱国志向的表达而是它整个地反映了唐代的时代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是通过具有个性特点的情感来透显的。这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情同时又是一种极具代表性也极具时代性的普通人之情。
边塞诗的地域特点是清楚的是边塞是一般来说地理条件较差、生活比较艰辛的地区更重要的这是国家疆界所临的异族异国并不都是友好之邦因此会经常发生突如其来的战火而且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来这个地方不管是军人还是文人都不是观光、住家或创业而是戍边因此多是单身而来极少拖家带口。正是因为这样此地的戍边人员不论是军人还是文人均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基质就是使命感、危机感以及旷达感。使命感赋予情感以崇高性危机感赋予情感以忧伤性而旷达感赋予情感以乐观性。忧伤属于悲剧情感旷达则属于喜剧情感这两种情感的交互、综合、渗透统属于卫国的使命意识显现出可贵的崇高感。
边塞诗中的情感是丰富的大体上可以分为忧时、思乡、怀友、自许。这些情感虽然总体上均见出以上所说的悲喜交融的崇高感但具体情境有异因而其审美意味又有别。一般来说忧时均比较大气但由于不便直说又不能不说有诸多顾忌或借汉喻唐或借褒为贬或借物喻人或点到为止或藏而不露或时隐时显让人去品味、去思索。像王昌龄的《塞下曲》之三、之四:
奉诏甘泉宫总征天下兵。朝廷备礼出郡国豫郊迎。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臣愿节宫厩分以赐边城。
边头何惨惨已葬霍将军。部曲皆相吊燕南代北闻。功勋多被黜兵马亦寻分。更遣黄龙戍唯当哭塞云。
甘泉宫此为汉宫;霍将军即霍去病这是汉将。此诗借汉喻唐是很鲜明的。这是一次严重失败的战役全军覆没连主将都折损了。失败的原因诗人讳莫如深但从“功勋多被黜”来看朝廷要负主要责任。这样的仗诗人认为还是不打为好但看来朝廷并没有停止还要继续出兵所以诗人忧心忡忡地说:“更遣黄龙戍唯当哭塞云。”
边塞诗对具体战役的阐释也许并不都准确重要的是它的情感这情感有些复杂多为愤懑纠结而不得畅舒一快。
边塞诗中的乡情则相对要明朗一些当然乡情是征戍诗、边塞诗、闺怨诗共同的主题之一各朝各代均有表现乡情的好诗唐朝边塞诗在这方面的优势并不突出但仍然有特点最主要的特点是较为明朗、较为洒脱可能主要原因是边塞诗中所表现的战争还是以卫国的为多而且边塞诗人多是抱着建功立业的目的主动请缨沙场的这就与征戍诗、闺怨诗中的男主人公有了根本的不同。征戍诗、闺怨诗中男主人公不管参与的是侵略战争还是卫国战争均是被征而来的、不得已而来的这样就难免在诗中有抱怨。岑参的《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就有这样的诗句:“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当然问题也不会这样简单:有了这份自觉就不思乡了。思乡还是有的忧愁也不因此而不在就在此诗中诗人还吟道“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尽管如此有了这样一份自觉思乡之苦就减轻了许多了。之所以减轻了许多是因为这种思乡之苦在使命意识的作用下获得超越。更具理性意义的使命意识让思乡的痛苦升华了这种升华恰如孟子所说——“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孟子·尽心下》)充实是戍边这一行动的伦理意义有光辉是这一行动的审美意义。
边塞诗中有诸多送别诗这些诗表现出浓郁而又深刻的友情。友情是人类一种普遍的感情这种友情在边塞诗中有特殊的表现。一同来边塞效力边塞是战场那就是战友了。但边塞诗似乎也没有强调送别对象与自己的战友之情。那个时代人事多错迕见面殊为不易何况是在边塞因此送别一个对象自然就会有一个心理准备:也许是永别。正是因为这样边塞诗中的送别诗就自然多了一份感伤。感伤自然见出友情但感伤过浓又显得不吉利因此又不能不有所克制。就唐朝边塞诗中的实际情况来看积极多于消极:诸多送别诗表现的竟然不是感伤而是旷达。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二首》:“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不是忧心而是放心如高适《别董大二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不是缠绵而是豪壮如王昌龄《别陶副使归南海》:“宝刀留赠长相忆当取戈船万户侯。”不是苦语而是美愿如岑参《原头送范侍御》:“别君只有相思梦遮莫千山与万山。”诸多送别诗表现的人生境界其美妙具有超越时代、超越人种的价值乃是人类精神上最美好的慰藉。
中华民族的人伦观非常看重朋友这一伦交友之道是中华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高适《赠别晋三处士》说:“知己从来不易知慕君为人与君好。”这两句诗可说是中华民族交友之道的最好概括。
边塞诗中有诸多自励、自许、自慰之语这些自励、自许、自慰之语是诗人内心真实的自白这里没有狂语、诳话只有朴实、真诚。王昌龄志高气豪自视甚高有诗曰“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塞下曲》之一)颇看不起一味在江湖称雄的浪荡儿。他豪语:“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变行路难》)这些话称得上豪言壮语是真实的吗?是真实的但是说这些话时他似乎还没有充分领略边塞之苦没有打过多少仗。待他有了足够的边塞生活经历之后发声就不同了。首先他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塞下曲》之三)不主张一味用军事的方式解决边境的纠纷说是“臣愿节宫厩分以赐边城”。对于军队中的腐败他也有所领略:“功多翻下狱士卒但心伤”的丑恶现象时有发生。李广那样身先士卒、爱兵如子的将军怎么唐代就没有了呢?对于自己的从军王昌龄似是有些后悔了:“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从军行》二首)然此时要退也难而且他也不想真退那就只能改换一种人生哲学:“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长歌行》)那种“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少年行》之一)的精神气概似乎不见了。
将王昌龄的这类诗句全找出来你会发现它们有矛盾。是有矛盾但都是真实的。因为他不是在写哲学论文是在写诗。他不必着眼于人生的全过程而在意当下的心理感受他不是在论理而是在抒情。论理有严密的逻辑重在推导——不一定切合实际却符合逻辑联系的推导;抒情不需严密的逻辑只要真实——当下的情感真实。
虽然诸多的边塞诗人期望能在边塞建功立业赚个像样的官职但诸事又哪能符合人的心愿?事实上除了高适其他在边塞谋事的文人们都没能做上高官。岑参晚年总结自己的一生写了《行军诗二首》,其二云:
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抚剑伤世路哀歌泣良图。功业今已迟览镜悲白发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
此诗的情绪有些悲观但主调仍然是积极的:虽然没能建立功业而且因为年已老建功的机会也少了但作者对自己“抱忠义”的“平生”一点也不后悔即使现已老了仍不懈怠更“不敢私微躯”也就是说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做到尽心就可以了。这首诗虽然出自岑参之心是岑参一生的总结与反思却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边塞诗人共同的心境具有代表性。
遍观边塞诗人自励、自许、自慰之诗句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达观。达观包含着两种哲学思想。一种是儒家的进取精神来边塞为的就是建功立业这边塞诗人心里非常明白早立下报国之志而且也做好了殒身沙场的心理准备。这在诸多的边塞诗中有充分的反映。另一种是道家的退让精神道家精神主要是针对失意者的人的一生哪能都得意?总有失意的时候道家哲学对于失意是一剂最好的清凉之药。高适、岑参、王昌龄都有这种精神既用以安慰别人:“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高适《效古赠崔二》)“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高适《送田少府贬苍梧》)也用以自慰:“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王昌龄《长歌行》)“一生称意能几人今日从君问终始。”(高适《题李别驾壁》)
遍观边塞诗中的情感色彩其中有悲哀但更多的是豪壮;有伤感但更多的是乐观;有抱怨但更多的是无悔。这种情感总体的美学意味很像那万道霞彩虽然有若干道为灰为黑色彩不那么好看但总体上是金黄是血红而且光辉灿烂气势磅礴。这种情调折射出唐帝国的时代精神:踩着瓦砾踩着尸骸雄强奋发呼啸前进“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周易·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