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在中国历史上受到特别关注的时代其实是比较多的皇帝都希望长生不死而道教就能提供这样的良方所以几乎每一个朝代道教均受到统治者的青睐。相比之下唐代的统治者对于道教的重视有些特别。唐代的皇帝认为自己是道家兼道教的先祖李耳的后代显然他们推行道教的根本目的是为自己的统治寻找合理的根据。唐代道士之多居历朝之冠。其中著名的道士有司马承祯、吕洞宾、杜光庭、吴筠、蓝采和等。不可忽视的是唐代的道士中有一些是能写诗的。《全唐诗》中道士(不含女冠)诗人36家存诗574首其中吕洞宾最多达286首;吴筠次之128首;杜光庭30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唐代不仅道士多信道教的著名文人也多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大诗人李白了。虽然李白还不能算真正的道士但他是唐代道教精神的代表。在唐代的诗歌之海中仙道诗之所以特别值得一说应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白信仰道教他的诗几乎篇篇都有道教味。仙道诗的主题是赞美仙境、仙人表现了中华民族对于理想人生、理想环境的向往唐代的仙道诗在这一根本点上没有例外但是由于唐代特别是初唐与盛唐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朝代它的特色集中体现在从统治者到武士、文人的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上与之相应在诗歌中则体现为自由的气概、超迈的想象和情感上的直抒胸臆。
中国道教最具魅力的莫过于神仙了。神仙有五类一类是民族的祖先如黄帝、炎帝、女娲等;第二类是神话中人物如东王公、西王母等;第三类是创教的圣人主要是老子、庄子;第四类是道教创造的神如玉皇大帝、太乙真人等;第五类则是修行成功的道士最著名莫过于“八仙” 。严格说来前四类应是神第五类才是仙。由于前四类属于神总觉得他们与现实中的凡人隔了一层他们的形象基本上固定没有太多变化。神虽然法力无边与人却不太亲近就美学意义上言其魅力就不如那修行成功的道士。道理很简单审美就其本质而言是人的自我欣赏当然这值得欣赏的人是具有理想意义的人。修行成功的道士他们原本是人修行后成为仙有了人所不具备的能量与本领比如能在天空中飞能在大海上行像孙悟空一样善变化这就是理想意义的人了。但他们仍然具有人的情感且也生活在人们中间只是人们通常不能认识他们因而他们仍然是人。因此仙正好符合审美的本质——人的自我欣赏。
在唐朝的神仙诗中有一部分诗描写仙人的模样与生活。著名的道士、“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就有大量这样的诗篇。《全唐诗》介绍他说:“吕岩字洞宾一名岩客。礼部侍郎渭之孙河中府永乐县人。咸通中举进士不第游长安酒肆遇钟离权得道不知所往。”从这个介绍看来吕洞宾是实实在在的人《全唐诗》录他的诗近300首可见对他的重视了。吕洞宾在不少诗中表达出他既在人间又超越人间的乐趣。其《七言》中有一首云:
落魄红尘四十春无为无事信天真。生涯只在乾坤鼎活计惟凭日月轮。八卦气中潜至宝五行光里隐元神。桑田改变依然在永作人间出世人。
这首诗强调他虽然成了仙但还是在人间是人间的“出世人”。在人间意味着他仍然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但是他“出世”没有人在世间的痛苦。人活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死亡而他是不死的。尽管“桑田改变”但他是永存的。
不管哪种仙既可以生活在人不能至的天宫、龙宫之中也可以生活在尘世之中尘世间的一切快乐均可以享受而且这种富贵、这种荣耀特别是这种自由、这种潇洒是常人望尘莫及的。八仙之一的蓝采和原型是唐朝的一名乞丐。他有《踏歌》一首极言做仙人的快乐:
踏歌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嗟哦。
凡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时空之内他的自由受制于一定的时空而仙人却超出了这一定的时空他可以随意地见到早不在尘世的古人还能见到未来的人。至于空间那他就更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能飞天能入地还能像鱼一样生活在水中。这样一种极端自由虽然只是属于身体的自由可哪有人不羡慕的?
修道的最高目的是成仙是不死即算不能成仙不能做到不死但可以做到健康、长寿。道教也常以这一点来诱导普通人。吕洞宾有一组五言诗宣扬修道能让人健康返老还童。其中一首云:
悟了长生理秋莲处处开。金童登锦帐玉女下香阶。虎啸天魂住龙吟地魄来。有人明此道立使返婴孩。
“返婴孩”从哲理上它来源于《老子》。《老子》第28章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讲的“复归于婴儿”应该说主要是精神意义上的让人更接近自然状态更近道。道教则将它用在身体上面认为通过修道具体来说通过炼丹让人青春永驻。尽管这只是一种幻想但如果炼丹不走入邪路它的确有强身健体的作用。这也是道教积极的作用之一。
当然健康是相对的不死那完全不可能因此也有不少修道之人为之感到迷惑甚至痛苦。一位名为“酒肆布衣”的道士有诗《醉吟》二首感叹生命之盛衰。诗云:
阳春时节天气和万物芳盛人如何?素秋时节天地肃荣秀丛林立衰促。有同人世当少年壮心仪貌皆俨然。一旦形羸又发白旧游空使泪连连。
有形皆朽孰不休休吟春景与秋时。争如且醉长安酒荣华零悴总奚为。
“酒肆布衣”虽在修道但头脑十分清醒他知道所谓不老、不死全是假的天地万物都在变别看春景无限好一到秋冬就衰飒人哪里能逃过这自然规律呢?
诗人姚合(约779—约885年)有《哭孙道士诗》,诗中云:“修短皆由命暗怀师出尘。岂知修道者难免不亡身。”诗人韦应物是信道教的但他的《西王母歌》就明显地表现出对道教所鼓吹的长生不老的怀疑诗云:
众仙翼神母羽盖随云起。上游玄极杳冥中下看东海一杯水。海畔种桃经几时千年开花千年子。玉颜眇眇何处寻世上茫茫人自死。
无论“众仙翼神母”的仙氛是多么的神秘、美妙而浓烈惆怅的情绪却弥漫全篇其根本缘由是“世上茫茫人自死”。
成仙需修行修行简称“炼丹”炼丹分外丹与内丹外丹即炼丹药吕洞宾有好些诗是描写炼丹药的且录两首:
水府寻铅合火铅黑红红黑又玄玄。气中生气肌肤换精里含精性命专。药返便为真道士丹还本是圣胎仙。出神入定虚华语徒费功夫万万年。(《七言》之六)
九鼎烹煎九转砂区分时节更无差。精神气血归三要南北东西共一家。天地变通飞白雪阴阳和合产金花。终期凤诏空中降跨虎骑龙谒紫霞。(《七言》之七)
吕洞宾将炼丹神秘化了同时也美化了说是“天地变通飞白雪阴阳和合产金花”事实上这炼丹是道教最为人诟病的地方诸多虔心修行的人包括皇帝吃了丹药不仅没有成了仙还送了命。为什么上千年来人们对丹药一直抱有迷信呢?最大的可能是丹药中也有一些是良药。道士中有良医唐朝的孙思邈就是其中一位。他有四言诗也写炼丹诗中云:“取金之精合石之液列为夫妇结为魂魄。一体混沌两精感激。河车覆载鼎候无忒……”这炼丹很可能是制药。
道士修行最重要的是炼内丹即修心。修心最基本的是对功名利禄的超脱。在道教理论来源之一的道家哲学看来人活在世上之所以活得很累最重要的原因是人将功名利禄看得太重了所以道家主张“去累”。
虽然有诸多道士将修道看成是做官的“终南捷径” ,但真正的道士还是尽力超越功名利禄并以此为乐的。唐昭宗时的道士郑遨(866—939年)有《偶题》两首:
似鹤如云一个身不忧家国不忧贫。拟将枕上日高睡卖与世间荣贵人。
帆力劈开沧海浪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
如何看功名利禄的确是人生快乐与痛苦的一大关捩。功名利禄真个是人生痛苦之源?对于某些人似也未必不要说诸多的儒生以做官为乐绝大多数人以赚钱为乐就是修行的道士其中也有不少人“假隐自名以诡禄仕”(《新唐书·隐逸传》)。江夏道士李升某次在与著名诗人元稹、白居易共进的宴席上曾坦然作诗言道:
生在儒家遇太平悬缨垂带布衣轻。谁能世路趋名利臣事玉皇归上清?(《元白席上作》)
这说的全是实情。是人在这世上怎么能不看重名利?如果能做官谁愿去做隐士呢?当然功名利禄并非坏事求取功名利禄也是人性的需要问题是凡事有一个适度的问题。过分追求功名利禄以致利欲熏心唯利是图那就可能有问题了。另外更重要的是人有一个精神追求的问题。物质财富固然重要精神上的财富更重要人之为人最根本的是人能够做到在精神上超越物质。毕竟人性是丰富的人生也是丰富的。获取功名利禄只是人生意义之一绝对不是全部。而且更重要的是功名利禄只是人之用而不是人之本用是为本服务的当人之用成了人之本人反倒成了功名利禄之用了。这个时候功名利禄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人的快乐的源泉而是人的痛苦的渊薮。道教敏锐地发现了功名利禄异化的可能性提早进行防范这提早就是根本不让功名利禄进来也许这种做法有点消极但对于获取功名利禄本不很容易的士子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安慰。
从理论上说成仙需要对功名利禄进行超越但要在实际上做到却又谈何容易?
人首先得活着修道企求成仙者吃饭均不成问题即使全无家业也可以去乞讨“八仙”中的第一仙铁拐李不就是一个乞丐吗?问题是修道不能只是活着还需要有追求。功名利禄不能追求了就要有别的追求来填充。最好的填充为三样:喝酒、炼丹、游山玩水。
一般来说修道之人心态比较平和面对自然美景自得其乐道士吴子来(生卒年不详)有一首《留观中诗》,诗云:
终日草堂间清风常往还。耳无尘事扰心有玩云闲。对酒惟思月餐松不厌山。时时吟内景自合驻童颜。
唐代道士张令问(生卒年不详)有诗寄杜光庭诗云:
试问朝中为宰相何如林下作神仙。一壶美酒一炉药饱听松风清昼眠。(《寄杜光庭》)
杜光庭(850—933年)当然也很懂得这一点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游山玩水也善于从山水中寻出仙趣的人。他有《题福唐观二首》,其一云:
盘空蹑翠到山巅竹殿云楼势逼天。古洞草深微有路旧碑文灭不知年。八州物象通檐外万里烟霞在目前。自是人间轻举地何须蓬岛访真仙。
是呀既然现实的山水是如此的美丽又何须去蓬莱仙境访真仙?岂不是说这现实中的美好山水就是仙境而徜徉于其间的人就是仙人?这样一来杜光庭实际上也就把仙和仙境都彻底地解构了。
道教中有清醒者知道成不了仙。他们笃信道教别有缘由在这其中就有大诗人李白。
李白是信道教的虽然他的诗中也说到炼丹但其实他并不热衷炼丹。他也不怎么清心寡欲。对于功名利禄李白毕生都在追求着。且不说他早年为求功名给当时的荆州刺史韩朝宗写了一封不无巴结逢迎的信也不说他一度在玄宗朝廷做过虽无实权但也称得上春风得意的翰林单说他晚年竟听信永王李璘灭贼兴邦的谎话加入其幕府恐怕不能只是以政治上无远见论处究其真实原因还是心中济世的心仍然很强烈。济世对于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应看成有社会责任心的表现问题是这样就做不成真道士也谈不上成仙了。
那么李白为什么还要以道教自我标榜呢?重要的原因是道教(其实主要是道家)那种精骛八极、神游万里的自由精神让他极为向往。他曾著有《大鹏遇希有鸟赋》一文此文的来历据李白自述是因为在江陵见到了当时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司马承祯夸奖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故作此赋以自广。后来他又作《大鹏赋》,此赋开头即言:“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非常明白李白终生希冀的其实不是长生不死而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所表述的鲲鹏精神即自由精神。
托身道教的自由精神在李白诗中的表现具有李白的个性特色这种特色就其内容来说主要为二:
一是自由的批判。如《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予捶碎黄鹤楼》:
黄鹤高楼已捶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君平帘下谁家子云是辽东丁令威。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
此诗相当调皮表现的基调却是自由批判精神捶碎黄鹤楼这意味着什么?可以做无尽的想象。黄鹤仙人的家——黄鹤高楼被捶碎了黄鹤仙人没有家了他当然生气于是去向玉帝告状。有意思的是玉帝并没有因此怪罪捶楼之人也不收留黄鹤仙人。这其中的奥妙够人品味。诗的后半部分是写自己的醉态这醉的本色为“狂”而狂基本的意义则是反常规。托名为酒醉借体于道教抒发的却是一种自由批判的精神。整首诗诙谐风趣议论纵横思维跳跃语句奇警虽逸出天外却尽在环中美意连连如春风拂面思致高妙令人回味无穷。
李白的以自由批判为主题的仙道诗中也有将批判的意旨挑得很明白的。如《梦游天姥吟留别》,此诗应该不是山水诗它写的是一个梦实际上是自由的想象。梦见的是仙境活跃在仙境中的是仙人:“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境很美梦中的心情也很好然梦醒后面对的现实却让人一点也快乐不起来。李白直抒胸臆狠批权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任何批判均具有现实的意义何况是来自李白这样伟大的诗人的批判!
二是自由的理想。李白也将自己的自由想象与理想联系起来将自由的想象作为理想来描述。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李白不是对未来社会作乌托邦式的描绘而是将道教的境界作为自由想象的内容于是道教的境界就成为人生理想的境界。像他的《古风五十九首》之一云: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扬言碧云里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飘然下倒影倏忽无留形。遗我金光草服之四体轻。将随赤松去对博坐蓬瀛。
诗中写的“鹤上仙”就是理想的人生。李白是想做这样的仙人但是他也明白这样的仙人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的。虽然现实中不可能有像鹤上仙这样自由徜徉于天上人间的仙人但李白希望能够具有类似鹤上仙的自由心境至少不需要去摧眉折腰事权贵可以自由地徜徉于美好的山水自然之中。从本质上看李白的那些主要表现自由理想的仙道诗也是具有批判意义的只是这样的诗其批判完全隐藏在诗的背后了。
李白的仙道诗主要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自由的精神在自由的想象与抒怀中也有惆怅但更多的是傲岸;有颓唐但更多的是奋进。傲岸、奋进本来与道教主柔、主阴的哲学是不切合的但在李白的诗中结合得却是这样的完美。且看他的《襄阳歌》后半部分:
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半是酒醉半是清醒。醉让其思致风发想落天外;醒让其思想深刻切入时弊。仙道在李白的诗歌中已经不是歌咏的主题只是题材。言仙言道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只要将吕洞宾的仙道诗与李白的仙道诗作个比较就很容易发现它们的不同。吕洞宾的仙道诗是真正的仙道诗而李白的仙道诗则是托名的仙道诗。
道教的重要理论来源道家哲学强调“法自然”“法自然”的哲学表现为无为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尊重自然让一切生灵自然而然地生存。自然而然的审美境界概括为“静”。仙道诗不论具体题材是什么都能表现出静的意味。静可以分为表层的意义与深层的意义表层的意义就是不动深层的意义就是自然而然。就静的深层意义言王维的《辛夷坞》是最能体现道家的“静”的境界的。其诗云: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诗的境界强调了“寂”“无人”。“寂”并非一点声音也没有花落也还是有声音的重要的是“无人”其实说“无人”也不妥当如果真是无人这样的景象又是如何得知的?一定有人在观赏。既有人在观赏就不是无人。那为什么要说“无人”呢?原来这“无人”说的是无人干扰即《老子》中说的“无为”。人不去干扰这芙蓉花这芙蓉花就在这深山老林中自开自落。诗的最后一句“纷纷开且落”“开且落”说明这花并没有被人摘走不然就只有“开”没有“落”了。“纷纷”透出欢乐的情绪见出生命的意味原来这芙蓉花也喜欢赶趟该开的时候抢着开该落的时候争着落于是就“纷纷”了。
既然“静”的本质是自然而然那么即使有声音有动只要是发乎本性自然而然就也是“静”。王维有这样的诗。如他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也许桂花落人听不到声音但受惊的山鸟那带有恐惧的鸣叫却打破了寂静。然而这样的诗其境界是真正的“静”且不说月出是自然的那受惊山鸟的鸣叫也是自然的。
王维是各方面修养极好的诗人人们也许只知道他好佛的一面殊不知王维其实也崇道不仅道家还有道教。《老子》《庄子》作为他儿时的读物不仅早就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早就化成他的文化血肉。王维有《双黄鹄歌送别》,其中有句“家在玉京朝紫微”这不分明是道教的语汇吗?王维不是一般的懂道教他有修道的经历曾隐居终南山学道其《终南别业》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在唐代文化中“终南山”几成为道教的代名词。王维的《答张五弟》,写的就是终南山此诗的意境也是一个“静”字:
终南有茅屋前对终南山。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不妨饮酒复垂钓君当能来相往还。
这首诗强调一个“闲”字而且这闲是“自闲”闲在道家哲学中其实也是“静”。心静则闲心闲则静。
“闲”不仅通“静”也通“虚”闲曰静虚也曰静。闲一般指人闲人闲有事闲、心闲两种情况虚也有两种或为心虚或为物虚。唐朝著名道士吴筠有《游仙二十四首》,其中有句云:“百龄宠辱尽万事皆为虚。”“百龄宠辱尽”属于心虚“万事皆为虚”则为物虚了因为心虚才有物虚。
“虚”与“空”相通空境就是虚境。空同样也有心空与物空两种与虚不同的是空更多地用在诗中因为空较虚更富有审美情调而虚则多见出形而上的意义。王维《鸟鸣涧》中的“夜静春山空”它真个空了吗?当然不是夜静的春山与白昼的春山一样丰富怎么会是空的呢?其实在这里王维写的“夜静春山空”根本上是一种心境。心如夜静的春山睡了。功名之念、利禄之思全睡了。于是没有了喧嚣没有了争夺没有了驰逐。心静了也就宽阔了不仅宽阔了而且更富生命力了。
中唐的诗人顾况笃信道教他早年攻读于茅山玄阳观所作诗多蕴有道味。他特别能描绘空境他的《归山作》云: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古道无人独还。
“空林”果空吗?当然不是那白皑皑的雪将大地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了。正是这覆盖更见出空林不空。白雪无言却在“相待”这不是分明召唤人去探索吗?道上无人是寂然此道乃“古道”曾经有多少人在此走过因此它并不寂。
仙道诗就是这样营造一个寂静的空境在寂静中蕴藏着蓬勃的生命在空境中逗发你无尽的联想。
品读仙道诗中的静穆美总是会很自然地想到道家哲学说的“无”。事实上诸多的仙道诗也将“无”这一概念用上去了。无声无人无事无伴无处无语无迹……然而不管怎样的“无”总是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气息而且正是这“无”让人倍感生命的清纯与高洁。顾况《初秋莲塘归》云:“秋光净无迹莲消锦云红。只有溪上山还识扬舲翁。如何白 花幽渚笑凉风。”这“无迹”的“净”给美丽的秋色准备了一面多么好的背景!没有这无迹的净哪有莲花的艳丽白 花的清雅?
当然表达空境的仙道诗也并不都有这样的美有些诗寂灭至极给人一种警悚感。如王维的《鹿柴》,此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深山老林会有这样的景象。但此景很难让人高兴起来。空山中其实有人只有声音为什么只有声音?或许是森林太密看不见或许是人离得有点远。而那随着太阳移动的影子再次照在那青苔上了这说明时间至少过去一整天了而人为什么还看不见呢?那“人语”在语什么?我们不知道王维作此诗的背景是什么但能感觉得出来王维的心中有一种神秘的宗教体验。
中国传统文化以儒、道、释为主儒重进取道、释均主退隐。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一般以儒为宗重在为国家做一番事业光宗耀祖。道、释均只作为儒的一种调剂、补充。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诸多的道士均有做官的经历或是先修道后做官或是先做官后修道。这点与释家大不相同出家做了和尚还俗的有还俗后去做官的则极少。
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就有隐士传统最早的隐士伯夷、叔齐为高士后世多称颂之。因为有这样的领头人物隐士队伍大多数应还算优秀分子。道教产生于汉代奉道家创始人老子、庄子为始祖老子做过周守藏吏官不大后脱离了周室隐居去了;庄子一辈子没有做过官为隐士。因为有这样的祖师爷道教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隐士传统。基于老子、庄子的巨大影响最高统治者对于隐士一直格外尊重注意从隐士中发现人才。武则天时卢藏用隐居终南山以淡泊名利自我标榜声名传到武则天耳朵里她倒反而要卢藏用来京城做官这恰中卢藏用的下怀。做官原来还有这样一条捷径于是不少知识分子去做隐士并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一些声名来以引起统治者的注意。应该说这中间也确有一些有识之士如李泌本为隐士多次应召入宫。唐德宗时吐蕃犯境朝廷惊惶失措德宗任用李泌为宰相而李泌也认为自己应该去任职。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讲到这段历史时说:“这时候确实只有李泌一人可以挽救危局。” 大多数入朝做了官的隐士其实也没有多少能耐但赚得了声名最著名的有两位一位为司马承祯一位为吴筠。司马承祯被唐睿宗接到京城后睿宗问以治国之策他回答的却是道家的要义诸如《老子》的“为道日损”“游心于淡”及《周易》的“与天地合其德”之类均为空疏之言然而睿宗对他却很佩服说是“广成之言既斯是也”(《旧唐书·司马承祯传》)。他自己知道要在朝廷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祸故固辞还山获得皇上隆重的赏赐。吴筠善诗其诗名传至京师玄宗得知召入宫授以待诏翰林。玄宗问到“神仙修炼之事”他说是“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旧唐书·吴筠传》)。至于治国也没有多少本事最后也与司马承祯一样在赚够声名、金帛后还山仍做道士。不过此时的道士就远非当年的道士了。
像李泌、司马承祯、吴筠这样的传奇也不是所有的隐士都能演绎绝大多数隐士只能终老山林无从津达做官不成。而长生不老、成仙他们其实也清楚这只是心中的幻影自欺欺人。于是就有感伤、哀怨、悲凉甚至愤懑然又无可排遣只能借酒浇愁。其中能诗者就将这种感受诉诸诗。咸通年间有道士名张辞者写了一首《题壁诗》,诗云:
争那金乌何头上飞不住。红炉漫烧药玉颜安可驻。今年花发枝明年叶落树。不如且饮酒莫管流年度。
“今年花发枝明年叶落树”这样的景象本来切合道家的天地万物皆变的观点可以生发出积极的情绪来然而张辞却从中感受到时光的流失生命的衰飒于是悲从中来。在张辞自然的现象竟导不出“法自然”之道。这不很悲哀吗?
庐江道士许坚(生卒年不详)有《题扇》:
哦吟但写胸中妙饮酒能忘身后名。但愿长闲有诗酒一溪风月共清明。
许坚说“饮酒能忘身后名”可见他很在意“身后名”一个道士对名如此看重他还能入道成仙吗?
另一位隐士名张白自称白云子少应举不第入道。常挑一铁葫芦得钱便饮酒。 如此爱酒为的是什么?且看他的《武陵春色》:
武陵春色好十二酒家楼。大醉方回首逢人不举头。是非都不采名利混然休。戴个星冠子浮沉逐世流。
与许坚一样喝酒是为了求醉求醉是为了“是非都不采名利混然休”。需要靠饮酒来忘却名利是非要想做到庄子说的“坐忘”那完全是妄想。也许张白做隐士压根儿就不是为了修道而是别有所图。
酒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掉一些东西但酒只能奏效一时酒醒后这些隐士不那么好过了他们会更痛苦。
当然醒后隐士们一般休言功名不成而痛苦多言救国无望、报国无门而痛苦。
唐代著名道士亦是隐士杜光庭有一首《景福中作》:
闷见戈 匝四溟恨无奇策救生灵。如何饮酒得长醉直到太平时节醒。
显然这是一次酒醒之后所作情感很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