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咏物诗的源头是《诗经》,《诗经》中不仅有咏物诗更重要的是《诗经》提供了咏物诗的基本写法就是比、兴、赋。清代金圣叹说:“咏物诗纯用兴最好纯用比亦最好独有纯用赋却不好。何则?诗之为言思也其出也必于人之思其入也必于人之思以其出入于人之思夫是故谓之诗焉。若使不比、不兴而徒赋一物则是画工金碧屏幛人其何故睹之而忽悲忽喜?夫特地作诗而人不悲不喜然则不如无作此皆不比不兴纯用赋体之过也。”(《金圣叹选批唐诗》)《诗经》虽普遍运用比兴手法但真正的咏物诗是很少的咏物诗成为独立的体裁应是在东汉时期但此时的咏物诗多直奔主题意境浅显形象也不够丰满。到唐代咏物诗才真正蔚为大观体格完备手法多样特色鲜明佳作甚多充分地反映出唐代不同时期的精神风貌。
唐代咏物诗首推咏马诗。虽然各个朝代均有咏马诗但只要将它们拿来与唐代一比较就明显地发现无论质量、数量远不可以与唐代相比。唐代咏马诗始自唐太宗太宗有《咏饮马》一诗诗云:
骏骨饮长泾奔流洒络缨。细纹连喷聚乱荇绕蹄萦。水光鞍上侧马影溜中横。翻似天池里腾波龙种生。
此诗对马的定位就不同一般——“龙种”。此种说法切合中国的龙文化传统中国人崇龙将龙看成中华民族的图腾而龙虽然其形象的构成是多元的而且说法很多但是最权威的应是王充的说法。王充在《论衡·龙虚》中说:“龙之象马首蛇尾。”事实是中国很早就将马联系到龙了《周礼》说“马八尺以上为龙”(《夏礼·司马下》),《吕氏春秋》赞扬“马之美者青龙之匹”(《孝行览·本味》)。《周易》的《说卦传》将马派属为乾之象而乾其六爻四爻明言以龙为象:“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三四爻辞虽无“龙”但实说的是龙。这就难怪汉代的易学大师京房说乾卦“配于人事为首为君父于类为龙、为马”(《京氏易传》下)。《后汉书》将马与龙对举说“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援列传》)。更有意思的是《艺文类聚》称龙为“上帝之马”。于是“龙马精神”一语就成为龙与马相互为训的成语。众所周知唐太宗爱马他乘骑过的六匹骏马被做成浮雕镶嵌在昭陵的北阙。
唐太宗咏马重在马的龙性显然太宗也是以龙自许的。与其说“腾波龙种生”(《咏饮马》)生的是马还不如说生的就是太宗自己。
杜甫写过许多骏马诗。其《房兵曹胡马》云: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此诗一是写了马的名二是写了马的形三是写了马的神四是写了马的能五是写了马的德最后是对马的功劳的充分肯定与赞美。诗篇中“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堪为马神的经典写照而“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更是让人感叹不已。什么叫“所向无空阔”?怎样才能做到“所向无空阔”?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品格——自由品格显示出人生的最高境界——自由境界。此品格人未必具有此境界人未必达到而马有了。“真堪托死生”一般是谈不上“托死生”的谈到“托死生”那就是最高的信任了而且还是“真堪”。马为什么能“真堪托死生”?这又要对马的品格、精神、能量作分析了。由马及人由人及宇宙它让人心潮澎湃浮想万千心境逐渐走向湛明走向开阔与浩瀚的天空合一。
如果说太宗的咏马诗传达的主要是龙的精神那么杜甫的这首咏马诗主要表达的是一种哲学。
杜甫还有一首咏马诗名《高都护骢马行》,诗云:
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歘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
此诗写马着重于马的雄姿、力量从“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可以见出此马非凡的威猛。虽然作者也在诗中由衷地赞美马的花纹的美丽但更突出的是它的战士本色这是此诗的真正主题。
唐代的画家喜欢画马最著名的画马专家有韩幹韩幹画的马杜甫曾写诗赞美过。唐诗中赞美画马的诗篇还有不少边塞诗人高适有《画马篇》《同鲜于洛阳于毕员外宅观画马歌》,另一位边塞诗人岑参有《卫节度赤骠马歌》。画马诗一方面着力表现马的威猛另一方面也赞赏画工技法的高超不仅得马之形也得马之神还得马之美。于是画马诗成为唐代咏马诗中的一枝奇葩。试看岑参的《卫节度赤骠马歌》,诗云:
君家赤骠画不得一团旋风桃花色。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鞯黄金勒。请君鞲出看君骑尾长窣地如红丝。自矜诸马皆不及却忆百金新买时。香街紫陌凤城内满城见者谁不爱。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紫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 高。枥上看时独意气众中牵出偏雄豪。骑将猎向南山口城南狐兔不复有。草头一点疾如飞却使苍鹰翻向后。忆昨看君朝未央鸣珂拥盖满路香。始知边将真富贵可怜人马相辉光。男儿称意得如此骏马长鸣北风起。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
马本是红马配上红缨、紫鞚、玉鞍、锦鞯、黄金勒、珊瑚鞭更是无比辉煌当它出现在长街上时引来无数观者投来无数既敬且爱的眼光。马的装饰虽然如此奢华但这马不是用来街头卖艺的它是战士的坐骑。马的辉煌只是出征将士社会地位的象征。在当时效力边疆是男儿一桩得意的事。此诗结尾是如此豪壮:“待君东去扫胡尘为君一日行千里。”
马在唐代特别是在盛唐受到诗人如此的青睐反映盛唐崇尚边功、崇拜英雄的社会风尚。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咏马诗也不都是如此有一些咏马诗似是与这种时代精神不和谐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白的《天马歌》。天马指汗血马产于西域。《汉书·武帝纪》中说:
元鼎四年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天马之歌》。太和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
李白写这首《天马歌》,所咏的天马也就是汗血马。汗血马是不凡的马称得上神马李白用生花放彩的文笔极力歌颂它的状貌、迅捷和神勇诗开头云: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鸡鸣刷燕晡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
按如此开头的写法人们以为诗的结尾应是天马建就赫赫战功名扬四海却没有想到诗的最后一段完全是另一番情景:“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这里用了几个典故。其中“盐车上峻坂”出自《战国策》,言骥服盐车上太行山如此骏马竟不能用在战场上岂不悲哉!伯乐途中见之为之修剪毛鬃但也只能叹息而已。如此使用骏马真可谓“倒行逆施”。田子方典出自《韩诗外传》:“田子方出见老马于道喟然有志焉以问于御者曰:‘以何马也?’曰:‘故公家畜也罢而不为用故出放也。’田子方曰:‘少尽其力而老弃其身仁者不为也。’束帛而赎之穷士闻之知所归心也。”以上两典用在歌颂天马的诗篇中作者的寓意是显明的他以天马自喻认为自己有大材但不能见用于世命运不济即使遇见了伯乐也不顶用。从用田子方典说老成被弃疑此诗是李白被玄宗放逐去翰林后所作。诗的结尾两句云:“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李白对统治者仍寄予希望仕进之心至死未泯这也就能理解李白晚年为什么那样轻易地答应永王璘的要求进入他的幕府再次跨入公府的行列。在李白不是谋反而是想为国效力。盛唐的知识分子具有强烈的家国意识不管遭到什么打击都意志不衰都心存希望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所云:“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杜甫如此李白亦如此。
与李白《天马歌》主题有某种类似的还有杜甫的《瘦马行》,诗中写了一匹遭丢弃的瘦马此马身上打有官印可见曾经也是驰骋战场的军马现在被丢弃是因为有病有伤不适合上战场了。然此马心有不愿:“见人惨淡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作者对此马非常同情说道:“谁家会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他认为此马既然想再上战场就应该给它以机会。杜甫哪里是在说瘦马分明是在说自己。杜甫是一位政治性很强的诗人然而他实际的政治生涯却很短促。他在天宝十四载(755年)的春天在右卫率府里管了几个月的兵甲器仗至德二载(757年)五月到乾元元年(758年)六月在肃宗身边做过一年的左拾遗随后在华州做过不到一年的司功广德二年(764年)春到次年正月在严武幕府做了半年的参谋总共加起来不满三年。杜甫也可以说是那匹被丢弃的瘦马他与瘦马一样切望有人同情他欣赏他再给他机会。
咏马诗在初唐盛唐较多中唐以后就较少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咏马诗较为深切地反映了初唐、盛唐的时代精神风貌在唐代的咏物诗中堪居第一的地位。
在唐代的咏物诗中地位堪列第二的应为咏鹰诗。写得最好的咏鹰诗为杜甫的《画鹰》,诗云: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马和鹰均是唐代画家喜欢的题材此诗不知是杜甫为哪一位画家的画写的诗。诗起笔不凡:“素练风霜起。”“风霜”二字奠定了此诗的基调在作者的心目中鹰与风霜有着内在的联系鹰的使命就是击风霜风霜既是实景又是借喻。 身待兔思谋一击那是智慧与力量的较量。兔之善走以及兔之善谋是鹰不敢掉以轻心的。至于一击凡鸟在鹰只不过是日常生活。当然那“毛血洒平芜”的景象够让人惊心动魄。诗人着力塑造的鹰是一位英勇的战士形象此种形象是杜甫心目中的英雄不仅是杜甫希望自己能成为这样的英雄唐代诸多的知识分子都想成为这样的英雄他们渴望效身边疆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杜甫在《前出塞九首》中就这样明确地说:“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在《后出塞五首》中更强调:“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李白也喜欢鹰武汉东湖边有古迹放鹰台据说李白在此放过鹰。李白有《观放白鹰二首》,那是他所观察到的鹰的雄姿:
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寒冬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这里李白没有着力写鹰的凶猛而是重在写白鹰羽毛的美丽写它飞得高点题的一句是“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李白借诗言志自比苍鹰自诩有云霄之志卑视小人在《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中他吟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此诗中的“会稽愚妇”不就是《观放白鹰》中的“燕雀”吗?
自视甚高力避凡俗不在退隐而在出世。这是初唐、盛唐诸多知识分子的精神气概。李白还有一首咏鹰诗咏的也是画鹰诗名为《壁画苍鹰赞》,诗云:
突兀枯树傍无寸枝。上有苍鹰独立若愁胡之攒眉。凝金天之杀气凛粉壁之雄姿。觜铦剑戟爪握刀锥。群宾失席以愕眙未悟丹青之所为。吾尝恐出户牖以飞去何意终年而在斯。
此诗表达的意义同于《观放白鹰》。诗中的苍鹰亦如杜诗中所写一样的凶猛正是因为形象凶猛宾客为之恐惧而李白则担心此鹰会穿窗而飞去。表面上看这是赞美画说画的鹰直如真鹰而从骨子深处看这是在抒发豪情。犹如鹰何意终在壁上英雄也不可能终老田园。鹰志在蓝天英雄则志在报国。
在咏鹰诗中杜甫的《义鹘行》有些特别此诗主题不在赞扬苍鹰的奇志也不在讴歌苍鹰的威猛而在表彰苍鹰的除暴安良维护正义。诗云:
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
这是一个故事:白蛇趁老苍鹰不在家登上鹰巢将小鹰吞噬了。苍鹰引来了更猛的鹰——鹘。这鹘果然凶猛将白蛇啄死了。这样一个故事是听来的杜甫深为之感动他试图通过表彰健鹘弘扬见义勇为的精神。这中间也许“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健鹘为苍鹰报了仇之后很快就消失了它不图苍鹰的回报这正应了《论语》中的一句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一是马二是鹰作为咏物诗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初唐至盛唐所崇尚的英雄精神的象征。
咏物诗在唐代空前繁荣首先是题材空前丰富就咏动物来说蝉、蜂、鹭鸶、鸳鸯、燕、雁、鹅、狮、虎无不入于诗其中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名篇。
蝉是一种极平凡的昆虫然而在唐代就有好些咏蝉的名篇。“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约619—约687年)的《在狱咏蝉》,在借蝉抒情上开前人之未有堪为咏物诗中之翘楚。诗云: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诗人因反对武则天而入狱。诗人的心中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呢?是“无人信高洁”也就是说他反武则天的行为不被人理解。为此他焦虑痛苦忧愁。正在这个时候一只蝉飞到了他的牢房蝉是他的知音他也是蝉的知音。蝉在此时的骆宾王的心目中是高洁人格的象征。诗人在此诗的序中说:“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就这样诗人将无限的忧思寄托在这似有些单调却又无比丰富的蝉唱之中。
同为咏蝉并同入《唐诗三百首》的还有李商隐的《蝉》。此诗虽同为咏蝉然主题有别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不堪蝉唱自诉衷曲意在寻问谁是知音;李商隐的《蝉》则自我讥诮说那秋蝉餐风饮露徒费声响空作不平之声实不过自我标榜清高罢了。深沉的叹息含有诸多的无奈。
蜂也是一种极普通的昆虫。与蝉不同蜂所酿的蜜是人类最美好的食物。晚唐诗人罗隐的《蜂》含意深刻其诗云: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罗隐是一位很有思想的诗人或者说哲理诗人他不从蜂蜜——人这一通常的维度去思考而是从养蜂人——食蜜人这一维度去思考深刻地揭露了社会上的不平。罗隐善于讽刺他的讽剌才华主要见于他的小品文鲁迅对他的小品文称赞有加说是“一塌糊涂里的光彩和锋芒”(《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他的诗也时有讽刺如《感弄猴人赐朱绂》:“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著绯。”
也许就艺术性来说罗隐的《蜂》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出色但思想的深刻自然会生发出光辉让作品产生强烈的美感。堪与罗隐《蜂》相媲美的可举出晚唐的另一位诗人于 ,他有一首《野蚕》,诗云:
野蚕食青桑吐丝亦成茧。无功及生人何异偷饱暖。我愿均尔丝化为寒者衣。
诗可贵者情情可贵者真。真情还有个深度、广度问题此诗将同情和爱无私地奉献给广大读者其情不独为真还为善——高尚。
一般来说咏物诗以歌颂的居多但也有批判的如皮日休的《蚊子》,诗云:
隐隐聚若雷噆肤不知足。皇天若不平微物教食肉。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何事觅膏腴腹无太仓粟。
此诗最具亮色的是宕开一笔直指世道:“皇天若不平微物教食肉。”借骂蚊子骂不平的世道骂食人的统治者。
我们发现晚唐的一些咏物诗特别是其中的咏动物的诗比较专注表现寒凉的景物而且多寄寓一种负面的情致隐隐见出对世道的批判意味。像郑谷(851?—910年)的这首《鹭鸶》就别有韵味诗云:
闲立春塘烟澹澹静眠寒苇雨飕飕。渔翁归后汀沙晚飞下滩头更自由。
景是寒凉的就像晚唐的国势没有希望。尽管渔翁已经归去那鹭鸶也不一定愿飞下滩头恐惧紧紧地攫住它的心自由是可贵但安全更可贵!
杜牧也有一首《鹭鸶》,诗云: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此诗没有特别的寓意就是写景写物写气氛。也许杜牧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景、这物、这气氛透出一股深深的悲凉!李白也写过鹭鸶只要细比一下韵味就有差别。李白诗云:“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闲且未去独立沙洲傍。”(《白鹭鸶》)此诗的主题是“心闲”心闲轻松愉快没有太大的欢乐也没有悲凉。
鸳鸯是唐代诗人比较喜欢写的动物盛唐崔国辅(生卒年不详)有一首《湖南曲》,其诗云:
湖南送君去湖北送君归。湖里鸳鸯鸟双双他自飞。
晚唐也有不少写鸳鸯的诗其情调就没有这样乐观了。如李远(生卒年不详)有一首《咏鸳鸯》,诗云:
鸳鸯离别伤人意似鸳鸯。试取鸳鸯看多应断寸肠。
李远蜀人文宗大和五年(831年)进士历文宗、武宗、宣宗三朝晚唐颇有文名。他还写过一首《失鹤》:“秋风吹却九皋禽一片闲云万里心。碧落有情应怅望青天无路可追寻。来时白雪翎犹短去日丹砂顶渐深。华表柱头留语后更无消息到如今。”
李商隐也咏过鸳鸯其诗云:“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鸳鸯》)语甚奇警锁向金笼没有了雌去雄飞的可能也没有了自由难道这种处境更让鸳鸯称心?虽然我们猜到诗人如此写肯定因为有一段难以释怀的与恋人分离的隐痛但竟如此咏鸳鸯让人心惊肉跳。
咏物诗中植物诗占了很大的比例。我们同样发现初唐、盛唐、中唐的咏植物的诗与晚唐也有所不同。先看看初唐、盛唐、中唐的咏植物的诗。突出的是在题材的选择上诗人们比较热衷于选择能较好寄托正面情感的植物作为歌咏对象。再就是所抒发的情感虽然也有负面的情绪特别是愤懑情结但情感走向却是正面的积极向上的。
首先看咏竹诗。唐代最早且最有分量的咏竹诗数陈子昂的《修竹诗》。此诗前有一篇序由于此序提出重要的诗学主张而为后代重视故而序的名气远远大于诗其实此诗也是很值得注意的。此诗分上、下两部分下部分主要是写音乐故真正写竹的是上部分。且将上部分摘引如下:
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春风正淡荡白露已清泠。哀响激金奏密色滋玉英。岁寒霜雪苦含彩独青青。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始愿与金石终古保坚贞。
首先肯定竹为“龙种”这竹的地位就不同一般了。其次揭示竹的品性:一是耐寒二是常青。“含彩”二字还透出竹子的青苍中含有无限的美妙。最后将竹的品性提升到天地的境界即“终古保坚贞”与天地同荣。
中唐白居易有《画竹歌》,虽然写的是画面上的竹但实际上不可能不对真实的竹作描绘、作评价。白居易在此诗中写道:“人画竹身肥拥肿萧画茎瘦节节竦。”强调竹的重要品格——劲节。另白居易在诗中还写道:“婵娟不失筠粉态萧飒尽得风烟情。”这是强调竹子另一品格——清雅。
非常有意思的是中唐一位女诗人薛涛(约768—832年)也喜欢竹她在《酬人雨后玩竹》中写道: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涛爱竹的“雪霜姿”这雪霜姿在朦胧的春雨中更见出蓬勃的生命力——青春的生命力;再就是喜爱竹的“虚心自持”;第三就是“劲节奇”。短短的一首诗准确概括了竹的主要品格。从“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还隐隐见出竹与善的正面关系。
以上这些咏竹诗都充满着正面的情感力量给人以鼓舞并给人以青春美的享受。
松树是初唐、盛唐、中唐比较受到诗人喜欢的咏物诗题材。咏松诗中首推杜甫的《戏韦偃为双松图歌》,诗云: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
这里且不说画只说所画的对象——松。杜甫专注的是松的姿态:“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前两句写枝干:树干粗大树皮皴裂;树枝盘屈坚硬如铁。后两句写气概:闪亮处斑驳的光影疑是龙虎的铮铮铁骨;黑阴处堆积的树叶疑是大雨从长空倾泻。这松是什么形象?显然是饱经风霜的斗士形象、英雄形象。崇拜英雄这是盛唐突出的时代精神此松就是此时代精神的写照。
中唐白居易有《和松树》一首诗云:
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阳。森耸上参天柯条百尺长。漠漠尘中槐两两夹康庄。婆娑低覆地枝干亦寻常。八月白露降槐叶次第黄。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彼如君子心秉操贯冰霜。此如小人面变态随炎凉。共知松胜槐诚欲栽道傍。粪土种瑶草瑶草终不芳。尚可以斧斤伐之为栋梁。杀身获其所为君构明堂。不然终天年老死在南冈。不愿亚枝叶低随槐树行。
仍然在歌颂松的伟岸加了一点新的精神——正直不随流俗以此比君子然后批判“变态随炎凉”的小人。此诗伦理意义非常强诸多地方耐人品味比如“粪土种瑶草瑶草终不芳”又比如“不愿亚枝叶低随槐树行”。
梅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用以表示高洁的植物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在唐代诗歌中已出现咏梅诗最著名的属初唐张渭(?—778年)的《早梅》:
一树寒梅白玉条迴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尽管这样优秀的咏梅诗在唐代不是很多但为咏梅诗的基本品格奠定了基调。宋代优秀的咏梅诗就多了但不能不承认咏梅诗的旗帜是盛唐一位不太出名的诗人张渭举着的。
晚唐虽然也有咏松、咏竹、咏梅的作品但数量不多好的也少。
晚唐的咏物诗中就出现的频率来说柳可能是最多的。遍观晚唐咏柳诗大多是感伤的。与杜牧同时的赵嘏有《东亭柳》一首诗云:“拂水斜烟一万条几随春色倚河桥。不知别后谁攀折犹自风流胜舞腰。”此诗表面上看似是借柳表现闺怨但仔细品味又觉得似别有寄慨。东亭可能是京城一处娱乐场所诗人别后重来国势更加不堪可怕的不是不堪而是众多的官员们在醉生梦死犹如残柳仍在摆弄风流。这种怀旧中饱含忧伤的情感是赵嘏不少诗的基调。他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江楼旧感》,实是一首咏月诗。诗云:“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对风景的深沉慨叹寄寓着多少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失望!
咏柳诗在晚唐诗人温庭筠的手中则完全进入香艳的境界荡漾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不是士人对国势的忧切而是玉人对遭际的埋怨。如他的《杨柳八首》,选其一首如下: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当士人沉醉于“春风伴舞腰”的女色之中要么是自甘堕落要么就是国势不堪。不管是哪种都是末世的现象。事实上温庭筠处于唐末最为动乱的年代他不可能有所作为唐王朝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由温庭筠开创的“花间词派”只能产生于这个时期而绝对不会产生于初唐、盛唐也不太可能是中唐。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晚唐的咏物诗中有不少咏落花或惜花的诗很能反映晚唐的社会情绪。试择不同作者的几首咏落花诗: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李商隐《落花》)
落花辞高树最是愁人处。一一旋成泥日暮有风雨。不如沙上蓬根断随长风。飘然与道俱无情任西东。(黄滔《落花》)
一夜霏微露湿烟晓来和泪丧婵娟。不随残雪埋芳草尽逐香风上舞筵。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飘红堕白堪惆怅少别秾华又隔年。(韦庄《叹落花》)
惜花无计又花残独绕芳丛不忍看。暖艳动随莺翅落冷香愁杂燕泥干。绿珠倚槛魂初散巫峡归云梦又阑。忍把一尊重命乐送春招客亦何欢。(李建勋《落花》)
虽然这些诗立意有别但有一个统一的基调是惜花、伤花、叹花最后归之于无计归之于愁。当然诗人惜的、伤的、叹的不只是花还有他个人的遭际所有个人的遭际又无不通向社会的命运。
晚唐大约历时90年皇帝换了不少社会矛盾没有丝毫缓和过朝臣与宦官的争夺、朝臣与朝臣的争夺不断地变换形式进行着真乃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演化成农民起义。而在农民起义的烽火中唐王朝也就如落花无可奈何萎弃于地。生活在唐昭宗年间的韩偓可能最能深切地感受唐王朝的命运了因为在他去世前已经江山易主坐天下的人已经不姓李而姓朱了。韩偓在朝为官时就深受后来篡位者朱温的忌恨而他也绝不依附于朱故一再遭到贬谪。韩偓的诗多感伤时局慨叹身世具有较为深厚的社会内涵。他有《哭花》一首:
曾愁香结破颜迟今见妖红委地时。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
“妖红委地”这是喻唐还是喻己?也许二者均有之。“不哭”是哭不出来哭也无用了。“夜来风雨葬西施”更是让人联想甚多西施既是美的象征又是爱国的象征。西施之葬意味着一个称雄数百年、创造过诸多辉煌的唐帝国消亡了消亡在漆黑之夜在风雨之中“葬”一词寄寓着诗人极为深厚的情感!
咏物诗在诗中虽然不是大餐而是小菜但因为咏题明确而寓意深切耐人寻味。有唐三百多年如果将它的各种类型的咏物诗理出一个线索当不难感受其中的时代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