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主要题材山水诗的发端一般追溯到魏晋南北朝。最重要的诗人是陶渊明(372—427年)、谢灵运(385—433年)。陶、谢都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山水诗陶渊明不仅创作了优秀的山水诗还开辟了田园诗这一新的方向。山水诗、田园诗可以归为一个大类有所不同的是山水诗侧重于自然风光田园诗则较多地描绘农家生活。山水诗境近仙界田园诗则实写红尘。
在唐代田园诗还谈不上很发达田园诗的真正发达是在宋代。所以我们在这里谈的主要是山水诗。虽然魏晋南北朝是山水诗的发端期但写作山水诗的人数不是太多质量也仅限于陶渊明、谢灵运等不多的几位诗人的作品。最重要的是除了陶渊明魏晋南北朝的山水诗技法也不很到位往往是有佳句无完篇。这种状况到唐代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唐代的诗人人人写山水诗而且都写得很好。如果只是从题材的选取来看唐诗那山水诗几成为唐诗的主体了。我们也许最好不要这样来看唐代山水诗还是从诗歌的流派来看。流派在诗歌创作上不是很严格的概念诗人们写诗也未必按某流派的要求去写只是说有些诗人在题材选取上、艺术情趣上比较接近一致因而被后人看成一个流派。如果不只是从题材选取上还加上艺术情趣那么可以说在唐代孟浩然、王维、储光羲等人倒是构成了一个流派这个流派的特点是以山水田园为题材描绘淡然、恬静、舒适的生活情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对现实世界苦难的超越。在某种意义上孟、王等人的山水诗是杜甫战乱诗的一种互补。显然杜甫多写人事孟王则多写山水;杜甫比较现实孟王则比较超脱;杜甫的诗过于沉重孟王的诗则比较空灵。正是因为有了孟王对杜甫的互补唐诗才显得波谲云诡光辉灿烂风光万千!
唐代的山水诗人孟浩然堪为首位。李白对孟浩然极为推崇曾有《赠孟浩然》诗诗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是李白在湖北安陆时期写的诗安陆距孟浩然所在的襄阳不远两人常相往来诗歌唱和相互引为知己。诗中写的“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是有根据的。孟浩然40岁前隐居鹿门山40岁时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有句“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一座嗟叹众皆不及。王维、张九龄等成名的诗人对孟浩然刮目相看对他的诗极为称道一时孟浩然的诗名在京师传开。一日王维被玄宗诏入金銮殿王维私邀孟浩然一起去正在等候玄宗接见之时俄报皇上临幸孟浩然不知所措藏匿在床下王维不敢隐瞒因奏闻。玄宗倒是高兴说:“朕素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孟浩然遂从床下出来。玄宗让他念近作孟浩然遂将《岁暮归南山》念给玄宗听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不悦慨然道:“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命放还南山。回到家乡后经过一番准备孟上京应进士不第求仕失败了。但机会终于来了采访使韩朝宗来到襄阳约他同往京师表示愿意向皇上推荐。这位韩朝宗是权贵李白曾经干谒过他致他的书信中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语。没有想到适有朋友来孟浩然陪着喝酒大醉竟将韩朝宗邀约的事忘记了。韩朝宗自然很生气不再理他。就这样孟浩然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官终生布衣。
一辈子布衣的身份就写诗来说对孟浩然倒没有什么坏处至少使他的诗少了几分酸儒气事实上他写诗也没有杜甫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使命意识。
也许是因为他生活在安史之乱之前没有那种“乱离人不如平安犬”的感受也许是因为他一辈子没能做到官国家的事无须管它乐得逍遥自在他的诗流露出浓重的超尘绝俗的意味。《自洛之越》云: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有点无可奈何不是主动而是被动的选择但既然这样了就将被动化成主动去山水之中、湖海之间寻找快乐吧。尽管如此欲罢不能。读《春晓》,我们仍能感受到孟浩然心中深层次的痛:“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听鸟心有喜悦而听风听雨则只有伤心。花虽无情人有情人如此怜花花应怜人。一句“花落知多少”中隐隐透出对尘世间美好事物遭受摧残的伤感他没有多说但我们能感受到他的心声他本来不就是被一场无情的风雨吹落的花?
孟浩然虽然大多表现出超脱的一面但毕竟是人蕴藏在心中的块垒在某种触媒的作用下也会喷涌而出化成难以止住的眼泪。他的《与诸子登岘山》吟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西晋的羊祜镇守襄阳时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人民怀念他为他立了这块碑记载着他的动人事迹人们每读此碑都不禁伤心落泪故此碑称为“堕泪碑”。孟浩然感念这位同乡前辈想到自己的不遇无限酸楚。自己不是没有羊祜那样的德行也不是没有羊祜那样的才干可是没有机会啊!像这种遇与不遇的故事历来都有真可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孟浩然毕竟胸襟浩然他想通了。
这种伤感在孟浩然的诗中其实是不多的他的诗更多地是体现出一种平静一种淡然平静中跃动着生机淡然中透露出情动。《宿建德江》就是如此。此诗云: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是有些愁但是淡淡的那是因为江面烟雾朦胧看不见对岸。还好到夜晚月亮出来了一切就露出身影对岸的旷野、树木历历在目那月如此地近人让人心生喜悦。愁还有吗?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孟浩然执着追求的境界是“清”这“清”意味着超越功名利禄一任自己的本性而生活概括成一个字就是“闲”。
孟浩然将自己的这一理想付诸山水在山水中寻找清——闲的境界。于是他找到了青山、明月、白云、深潭、竹林……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万山潭作》)
一片清幽的境界似乎不在人间。
闲归日无事云卧昼不起。有客款柴扉自云巢居子。居闲好芝术采药来城市。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手持白羽扇脚步青芒履。闻道鹤书征临流还洗耳。(《白云先生王迥见访》)
好一个“闲”字!闲在人间通向仙界。这“鹤书”不就是来自仙界的书信吗?
孟浩然就这样在现实的人间创造出一种神仙的世界!
神仙的世界虽然清闲却不是死寂它灵动充满着生机。孟浩然创造的山水世界虽是静的又是动的静中有动;是空的又是灵的空中有灵。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但从夕阳的“度”夜凉的“生”风泉的“听”之子的“来”孤琴的“候”分明感受到这一切皆在动是自然在运动人物在活动情感在流动。一股温馨油然在心中产生。
孟浩然创造的山水境界总是有人在这种境界属于王国维说的“有我之境”。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孟浩然山水境界中的人不独是樵人、舟子、钓者、居士以及他自己这样的文人偶尔也有“浣纱女”从而让作品中的山水境界倍添一番情趣: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泓澄爱水物临泛何容与。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耶溪泛舟》)
孟浩然的山水境界只是近仙界却不是仙界它有红尘的温馨虽然恬淡却别有情趣。像这位新妆的浣纱女与作者相遇看似相识眉目传情之间尽送消息。
孟浩然写山水非常注重山水的形、色、香、味等诸多感性因素的配合他希望给读者提供的是尽可能真实的自然界——全方位的感性的自然界。《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有句:“滩头日落沙碛长金沙熠熠动飙光。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这景色彩很鲜明:晚霞金沙锦缆罗裳好一幅艳丽的景色!随着江水的流动落日的移动人物的活动景色也在变化着。入夜月亮升起别的看不清楚了但一大片白色的芦花分外耀眼。这是另一种景象与日落时的热烈构成强烈的对比它分外清雅。此时风起了触觉、听觉有感觉了风送来清香嗅觉也有感觉了。
孟浩然的山水诗就意境来说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近仙境这类诗多是写山水人物的身份虽或为舟人或为樵子或为浣女实都为高士;另一类则实写农家这类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很接近。最有名的数《过故人庄》。诗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诗完全生活化、红尘化没有仙境气氛了。这实际上反映了孟浩然的另一面。孟浩然其实并不是隐士只不过是一位没有做官、生活在农村的布衣。
孟浩然的诗历来多评价为冲逸也许清新更为恰当。冲逸重在自然清新重在生机。孟浩然重视表现自然不假但他重视表现自然生机的一面、小清新的一面。孟浩然偶尔也会写雄壮的山水他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有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阔大的空间意识直追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可见孟浩然也有豪放的一面只是这一面没有能较多地展现而已。
在孟浩然也许并没有山水诗一说他的诗几乎首首有自然有山水有花草这些自然物在他的诗中均化成他的情感浪花。
唐代的山水诗人中与孟浩然齐名的是王维(?—761年)。王维字摩诘祖籍山西太原祁县其父迁家蒲州遂为蒲州人。与孟浩然不同王维少年得志开元九年(721年)进士及第此后受到中书令张九龄的赏识擢为右拾遗。然而这种好运没有持续多久。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张九龄罢相王维受到牵连贬为荆州长史远离了政治中心。李林甫继张九龄任中书令这李林甫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奸相他的当政是玄宗时期政治由比较清明到日趋黑暗的转折点。此时的王维政治上处于低潮但并未完全沮丧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王维赴河西节度使副使崔希逸幕。王维以为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在《从军行》中他朗声吟道:“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黄河水。日暮沙漠陲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维迁殿中侍御史以选补副使赴桂州知南选。安史之乱前官至给事中。天宝十五载(756年)安禄山叛军陷长安王维被俘送往洛阳署以伪职。两京收复后唐王朝以王维受伪职给予定罪。因王维在受拘时写有《凝碧池》一诗此诗主题为思念王室肃宗为之嘉许。王维弟王缙时在朝廷任高官请削己官为兄赎罪遂得肃宗宽恕仅降职为太子中庶子后累官升迁为尚书右丞。
政治上这一番沉浮对王维精神上的打击很大他接受了佛教他的诗歌创作逐渐转到以山水诗为主而且在诗中渗透着佛教情怀。某些山水诗禅意盎然如《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精心地营造一种静谧的境界而且这静几乎达到了生命寂灭的地步这是王维山水诗的一个显著特点。他的《鹿柴》诗这样写: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个境界简直有点让人感到恐怖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即使是主张一切皆空的禅宗也不是否定生命的红尘的快乐生命的意味也不时出现在禅宗的偈语之中“世尊拈花微笑”千古传颂更不消说“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的禅门著名公案了。王维的山水诗在静寂的世界中能让人隐隐地感受到生命的欢欣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无人”只是说人不去干扰这个寂静的境界读诗我们分明感受到有一双人的慧眼在静静地观看着这人虽然屏住声息但眼睛在发亮分明流露出内心的喜悦。撇开在一旁观看的人这在深涧中自开自落的芙蓉花其实也不是无情物从“发红萼”的“发”难道不能品味出一份轻柔一份喜悦?而“开且落”的“纷纷”更是明白地展示着一份轻曼与优雅。当然花是无情的有情的是人因此这芙蓉花的种种情性的妩媚其实都来自观赏者的移情。
王维最优秀的山水诗正是这类具有禅意的山水诗。如果就意境的完美程度来评价也许《鸟鸣涧》当得第一。不妨将它引下再来欣赏一番: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此诗较同类诗为优在于它以动写静。春山不是一片死寂有鸟不时在鸣叫着。鸟的鸣叫不是人惊扰的而是月色惊扰的。这就特别有趣了。因为有了这鸟鸣这春山更静也更美了。
孟浩然的山水诗也制造静谧的境界但有人在活动着王维的山水诗却让人走开。因此如果说孟浩然的诗创造的是“有我之境”的话那王维的诗创造的是“无我之境”。“无我之境”并非真的无我只是无我之形我之情、我之神俱在。
不能说孟浩然的诗就没有禅意但孟浩然的诗更多应是道教仙境意味活动在孟浩然诗中的人物诸如舟人、樵夫、浣女均具有仙人的意味王维的山水诗中很少有这样的人物它让人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个禅僧在不是禅僧的人形在而是禅眼在禅心在。
王维的山水诗多写他的辋川别墅这座别墅是他从诗人宋之问手里买过来的经过他的手加以改造。在某种意义上王维写的辋川之景不完全是自然之景而是经他设计过的风景。因此这自然风景较多地具有人味不仅有人的情在而且还有人的理在。像《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所写的景就是他自己设计的景诗人独坐幽篁一边弹琴一边长啸这个时候月亮移过来将月光泼洒在诗人身上。境界孤峭凄冷、晶莹透亮又透着些微温馨。这人与月色相拥的光明情景让人生发出诸多感想其意味又岂是文字可以描述的?
王维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艺术全才他精文学通音乐善绘画。殷璠谓:“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壁成绘。一句一字具出常境。”(《河岳英灵集·王维评》)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诗是诗言的艺术诗所描绘的景象需通过读者的想象方能转换成感性的图景所以诗所用的语汇其感性程度如何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读者的这种转换。王维工绘画他在写诗时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绘画的要求用文字来构图来写景这样读他的诗就自然地在头脑中出现感性的图景如殷璠所说“著壁成绘”。作为画家王维是注重色彩的而作为诗人他也注重色彩词的选用像上面苏轼引的《阙题》二首之一:“蓝[一作‘荆’——引者]溪白石出玉川[一作‘天寒’——引者]红叶稀。”这“蓝”与“白”、“玉”与“红”构成强烈的对比色彩十分明丽。
王维虽常写静境却善构动景这动景好像电影镜头组接成蒙太奇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如《栾家濑》: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四句诗就是四个镜头依次连缀最后推出白鹭白鹭在烟雨中或上或下地飞翔形象非常美丽。
严格说来其实通画的诗不独王维有其他诗人也有像孟浩然的山水诗何尝不可以看成画境。王维之不同在于他作为画家对色彩、构图较别的诗人更为敏感因而其诗之画意就更为突出。
王维的山水诗中也有部分可以归属于田园诗。细比较王维的田园诗与孟浩然的田园诗我们发现他们有一个不同:孟浩然毕竟生活在底层因而其田园诗写的多是农家的生活情景而王维则生活在他的庄园之中庄园的主人并不是真正的农民而是隐士。且看《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吹黍响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辋川庄是一处美丽的园林兼有农家、仙家、禅家多种风味生活在其中的王维也许会做点农活但更多地是在其中习静观花折葵过着隐士的生活。
严格意义的禅诗在王维那里是不存在的他的山水诗只能说有禅味却不能说是禅诗。王维的诗也是有仙味的。他的辋川别墅可能是儒仙禅兼具的。他的《山居秋暝》《终南别业》《归辋川作》《山居即事》《辋川闲居》《春园即事》都生动地描写了他在辋川的生活。其中《终南别业》特别值得注意诗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好“道”这“道”不是指一种道比如仙道、禅道而是兼具儒道禅多种中华文化因素的大道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从水穷与云起所悟出的哲理同样是多元的。唐代的山水诗较魏晋南北朝的山水诗内涵深邃多了尽管“山水有清音”(晋·左思《招隐二首》)有道在唐诗这清音是在山水之中的不离山水;这道同样是在自然之中的不离自然。这就与宋代的山水诗一味说理大不相同。
在唐代山水诗人中韦应物 有他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历代佳评如潮。唐代司空图的《与李生论诗书》有云:“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宋代苏轼的《书黄子思诗集后》也说:“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朱熹评价更高说:“韦苏州诗高过王维、孟浩然诸人以其无声色臭味也。”明、清两代对韦应物的评价都居高不下明代钟惺、谭元春《唐诗归》云:“韦苏州等诗胸中腕中皆先有一段真至深婉之趣落笔自然清妙非专以清婉拟陶者。”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宋人又多以韦、柳并称余细观其诗亦甚相悬。韦无造作之烦柳极锻炼之力。韦真有旷达之怀柳终带排遣之意。诗为心声自不可强。”清代施补华《岘傭说诗》云:“《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旨也。”
所有这些评价都是有根据的韦应物诗的题材以山水为主他的山水诗营造的境界主要是“清”。关于“清”明代诗论家胡应麟有深刻论述他说:“诗可贵者清。然有格清有调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孟、储、韦是也。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王、杨之流丽沈、宋之丰蔚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与调与思则无不清者。”(《诗薮·外编·卷四》)在胡应麟看来“四清”中以“才清”最为重要。格清、思清、调清不一定才清而才清者则格、思、调都清。韦应物属于才清者。那么他的才清体现在哪里呢?我们先看他的山水诗名篇——《寄全椒山中道士》,这是为施补华激赏的一首诗。诗云: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是一首山水诗也是一首叙事诗更是一首抒情诗。说它清清在哪里呢?从其所抒之情来看它的清应在仙道。诗中两位人物一位为山中客一名隐士他过着极清贫的生活——“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虽贫却清清主要在乐此贫而之所以乐此贫是因为心清——超越功名利禄亲近大自然道法大自然。诗中的另一人物是作者虽在宦却也崇道思“山中客”是念友也是崇道。从景来看它的清应在“空山”空山之空不只是清幽更重要的是摈绝尘俗自在自然自为这真是一个修道的好地方景与情合。这诗与王维的《鹿柴》很有些相似但比《鹿柴》美理由是此诗透显出一股友情的温馨、道意的玄妙。施补华强调此诗是韦应物“不用力”写出来的不用力即非刻意非刻意就是自然天成如此说来此诗的“清”不仅在诗作上还在作诗中它是“道法自然”的产物。
韦应物除了以其作品境界本身来显示其“清”有时也还在诗中特意点出“清”诸如:
尘襟一潇洒清夜得禅公。(《夜偶诗客操公作》)
澹景发清琴幽期默玄悟。(《司空主簿琴席》)
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杂言送黎六郎》)
与孟浩然、王维两位山水诗人比应该说韦应物的诗与孟浩然、王维的诗风格差不多均清新、淡雅只是孟浩然的诗重乡野情调更为朴质;王维的诗重哲理境界更为幽玄;韦应物的诗似是重道家(不是道教)意味更为清纯。
用王国维的“境界”说来论孟浩然的山水诗“不隔”;王维的山水诗则有些“隔” 。韦应物的山水诗近孟浩然不隔如王国维所说“语语都在目前”但他还是很有讲究的只是不露痕迹从而做到了如王国维所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韦应物的山水诗总体品位为清其在景物选择上是有讲究的最常见到的景有:雨(微雨、风雨)、月(秋月、明月、皓月)、山(空山、秋山、青山)、烟(晨烟、野烟)、霞(余霞、山晖)。现在我们试挑雨景和月景两类诗来作个赏析:
雨景的诗句:“策马雨中去逢人关外稀。”(《送榆次林明府》)“禁钟春雨细宫树野烟和。”(《送汾城王主簿》)“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赋得暮雨送李胄》)“微雨洒高林尘埃自萧散。”(《雨夜感怀》)“独向高斋眠夜闻寒雨滴。”(《秋夜二首》)“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
月景的诗句:“见月出东山上方高处禅。”(《上方僧》)“忧人半夜起明月在林端。”(《秋夜》)“皓月流春城华露积芳草。”(《月夜》)“官舍耿深夜佳月喜同游。”(《府舍月游》)“岂无终日会惜此花间月。”(《暮相思》)
从这些诗句能品味出韦应物的审美情趣他是喜欢那种优美的清新的自然风景的审美情趣显然偏向于阴柔。
对于意境的创造韦应物重幽重静重凉。但是幽中无惧静中寓动凉中藏温。试看他的《寄裴处士》:
春风驻游骑晚景澹山晖。一问清泠子独掩荒园扉。草木雨来长里闾人到稀。方从广陵宴花落未言归。
荒园、人稀花落晚景独人一派幽静、清冷的景象!然而从春风、游骑、山晖、宴席又分明感受到一份温馨一份繁华还有一派生机。
韦应物是非常重友情的诗人他的诗多写友情其中送别、寄赠的主题又尤多。脍炙人口、广为流传的《寄李儋元锡》云: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即使是这样的友情诗韦应物也将它置于一个自然环境里这环境就是“花里”以时间流逝为线索于是就有了去年的花开与今年的花开。自然景象周而复始去年的花开与今年的花开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花开背景下的人事却有着很大的变化。去年花开时逢君今年花开时思君造成逢君与思君的关键词是“别”。非常有意思的是君又要来于是“别”与“来”构成张力有力地托出主题景观——西楼望月于是得知此诗的核心词既不是“别”也不是“来”而是“望”。
韦应物作诗非常注重将山水与人物联系起来或反衬——以山水景观的不变衬托人物活动的变如上诗;或正衬——以山水景观的变烘托人物活动的变如《淮上遇洛阳李主簿》有句云“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或是正衬反衬兼之——均变又均不变如《因省风俗访道士侄不见题壁》,其诗云“去年涧水今亦流去年杏花今又拆。山人归来问是谁还是去年行春客”。今年的景观、人事与去年多么相似须知这诗的主人是“行春客”这中间包含有多么深的情意——对春天对青春对生命。然而正如今年的涧水不可能是去年的涧水一样今年的行春客虽是同一人但难道不会有些些变化吗?
在山水诗情感的处理上如果将孟浩然、王维、韦应物三人比较一下还是很有意思的。从阅读的感受来说孟浩然的山水诗其情感也许更多地在旷达;王维的山水诗其情感似是更恬淡;而韦应物的山水诗其情感的突出特点是深婉。
唐代山水诗人很多有些诗人虽一般不归属于山水诗派但山水诗也写得很好其中最突出的当然是李白和杜甫。李白、杜甫的成就是全方位的他们的诗因为在别的方面更受人注意所以其山水诗就给忽略了。
李白的山水诗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主要是借山水来抒情的其山水未必是真山水如著名的《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虽然蜀道是难的但李白笔下的蜀道神话多于现实;天姥山就更不用说了那完全是一个梦。另一类是真正的山水诗如《望天门山》《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秋登巴陵望洞庭》《峨眉山月歌》。李白的山水诗其突出特点是豪放想象丰富如著名的《望庐山瀑布》,其中有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虽然是极大地夸张了但绝对不会引起误会反而让人觉得诗境极美。再如《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之一:“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样的山水诗不能说不是写实它有写实——“君山”“湘水”但写实的目的是写意——“刬却君山”“平铺湘水”。这是醉后狂语却又是出自锦心绣口的美语。
杜甫的山水诗亦非常好其突出特点是体制大备。就景观来说雄奇者有清丽者亦有;就写法来说重写实者有重写意者亦有。情调更是丰富:或优雅或悲壮或超逸或诙谐或感伤或达观……几乎涵盖山水诗的所有情感类型。
《登高》一首在山水诗中几乎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其诗云: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诗名“登高”应是实景具体在哪里登高据专家考证说是在夔州作于767年秋。此诗所写的景与一般的景不一样它更重概括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长江秋日景观。由于此景既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又具有极生动的表现性所以它甚至具有哲理特别是其中“不尽长江滚滚来”一句。唐代的山水诗一般来说不重哲理而重情趣但并不是说其中就不含哲理只是哲理更多地融化在情趣之中。如果要论写景之精细首选《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一: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用“留连”描绘蝶戏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用“自在”形容莺啼之潇洒也别有情趣。显然在杜甫的笔下蝶、莺均人化了它们简直就是美丽可爱的少女在你面前翩翩起舞轻舒歌喉。
尽管山水诗中颇多大气磅礴之作如李白的山水诗也不乏寄意遥深之篇如杜甫的山水诗但是人们谈到山水诗首先想到的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而是孟浩然、王维、韦应物等诗人。而孟、王、韦他们的山水诗多偏于阴柔其哲学倾向主要为道家也有禅宗。为什么会这样?很可能是中国的文化史实际上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传统:诗主要是用来言志的。虽然《尚书·虞书》最早提出“诗言志”它其实只是与“歌咏言”区分一下罢了真正对此命题进行新的阐释、让它成为诗学第一原理的是《毛诗序》。《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那“志”具体指什么呢?《毛诗序》也有论述它认为主要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提出的这一诗学第一原理在实践中遇到了一定的困难因为诗是抒情的不是言理的如是言理的这诗就味同嚼蜡也没得读了。固然抒情与言理也可以统一起来情中寓理但是人的情感有其独立性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要去言个理而且理也不只是上面说的五句话。人对于自然山水的情感就好像与“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联系不到一起那这山水诗还要不要写?当然是要写的于是人们对于山水诗似乎放了一马不一定要去言志只要抒情就好了。所以从汉代起就有独立的不言志只抒情的山水诗只是比较少到魏晋南北朝这种山水诗就多了但真正成其气候、见出丰硕成果的还是唐代。虽然在唐代山水诗还不能与伤世诗(以杜甫为代表)、抒怀诗(以李白为代表)平起平坐但已是有地位的了。到宋代山水诗几乎成了诗的主流。此时的山水诗仍然坚守着唐代形成的传统:重抒情亦重在写景情与景合;景中可以有寓意但不强求这寓意不排斥儒家之志但更青睐道家之志因为道家重自然。从本质上说山水诗的哲学基础在道家山水诗的本色在清。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就山水诗的本色来说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应是代表性人物李白、杜甫不是。让人迷惑的是号称道家信徒的李白其山水诗毫无道味虽然也在其中发抒诸如“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之类的话但骨子深处却是儒家的进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