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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冬天来了

吴家兄弟来后没几天,便让人送了半车皮子来,小七挑了几块上好的送去万府,何府这几家,剩下又挑了两块给他和嬷嬷一人缝了一条大氅,剩下的暂时都收进了库里。

羊城的冬天来的特别早,十月中旬就下了一场雪,大营里要赶着在寒冬来临前筑好要塞,李楚是右指挥使,自然要在大营待着,这一待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回来一趟,回来也顶多半天一晚–有正事时,他是不记得有家的那种人,好在小七也不爱矫情,正好趁这段时间把年礼早早准备好。

年礼这事往常在京城都是嬷嬷挑头准备,今年她们单独出来,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叫来林管事商议,由林管事出面,去城里搜罗些土产回来,特别羊城酿的各样药酒,以及北边窑矿里的玉石,尽量多屯一些,这里用不上,带回去让嬷嬷送礼也是好的。

进了十一月后,羊城正式进入酷寒天气,热水倒下去能变成冰凌子那种,小七天天缩在屋里不敢冒头,好不容易挨到个大晴天,出去转一圈,回来鼻子差点没冻掉。

“娘子,万夫人派人来说,桑府出事了,请您一块过去瞧瞧呢。”林妈妈挑帘子进来。

“说什么事了没?”小七刚从外头回来,正缩着脖子,抱着手炉取暖呢。

“说是桑府的大姐儿怕是不好了。”林妈妈回道。

“啊?前天看着不还挺好的吗?”听说那孩子病了,她们几个家眷搭伙一块去桑府瞧了,送了好些药材过去,小七还拿了李楚的帖子去郊外顺亲王的庄子请了一位退休的刘太医。

“谁知道呢。”林妈妈叹口气。

小七赶紧放下手炉,让青莲去备马车,叫红拂找衣服,自己则将发髻上的金钗摘下,从妆匣里取了一枚烧蓝小凤钗换上,又把手腕上的花丝嵌珠镯子换成银累丝手环,衣裳也让红拂挑的素淡的,末了又披了条银缎面的大毛麾,红拂怕她冷,从箱里找了只厚毛护筒给她。

外边,日头刚落至墙顶,起风了,北边的云层渐厚,看样子八成又要下雪了。

主仆三个齐齐往前院去。

到前院见了万夫人派来的妈妈,简单问了几句,看意思,那桑家的姐儿怕是真不太好,小七赶紧招呼人去库房找来一株老山参带上,坐了马车往桑府赶来。

桑府与李宅离得较远,小七到时,万夫人、何夫人她们已经在后院等了,见小七进来,万夫人冲她招招手。

小七凑上前,万夫人挡手耳语道,“说是一天一夜药米不进,看样子,八成是不太好了。”

“啊?”小七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块进去看看吧。”万夫人对众女眷道。

几位夫人点头应下,由万夫人打头,鱼贯进到内室。

刘老太医刚施完针,正在净手,桑老太太看看他,老太医摇摇头。

“大人,我们几个带了些药过来,您看能不能用得上?”万夫人示意一下丫头手上的盒子,里边是几位夫人带来的贵重药材,光上好的山参就有三支。

刘太医也拿不准,只道,“这孩子本就体弱,这病又来的凶猛,加上宿疾未愈。”他也没什么好法子。

几位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头叹息。

桑老太太重重叹口气,看不出多伤心,道,“这都是命啊。”

小七突然觉得胸口堵了口气,什么命,还不是让她们这些大人给耽误的,“刘大人,东西都带来了,要不就试试吧?”

“是啊,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孩子受罪啊。”万夫人接道。

其余几位夫人也此起彼伏的帮腔。

“也好,我再开一剂方子,用这几只山参镇一下看看,要是能吃进东西,兴许还有救。”听几位夫人这么说,刘太医也决定再试试。

“这几支参看着就知道是千金难买的,我们桑家可没这么大福气,吃了怕是没办法还,老大人,你就紧着方子开吧,吃好了,是咱们丫头命大,吃不好,算她命薄吧。”桑老太太大义凛然道。

几位夫人彼此交换眼神,说的这叫什么话,感情她们拿东西来救命,还是贪来的赃款买的不成!真是好心遭狗咬!

“老太太这话可真是要诛我们的心啊,在场的夫人,娘子,哪家没有几亩产业,哪家又没点救命钱?不过一两支山参而已,就连府上怕也不是拿不出来的。”自己重男轻女,不舍得给孙女花重金治病,别人拿来了,还要说风凉话——大约是想起自己刚来这世界时的悲惨境况,小七没再忍下去。

万夫人暗暗看小七一眼,心道这小娘子平时温温柔柔的,想不到怼起人来到是招招必杀,既驳了这桑老太的假清高,又指出她重男轻女不顾孙女的安危,诛心呐,“吴娘子说的极是,咱们这些人里头,有几个是指着男人俸禄过活的,他们在外头风餐露宿,那是人臣之本,为民之心,后院里这点嚼用哪敢指望他们,不过是靠祖上留的几亩薄田,一辈辈存下来的而已。如今男人们都在外头忙着,家里就剩咱们这些人,这不是想着一家有事百家帮嘛,真要是轮到咱们头上,想必老太太也不会袖手旁观,站在一边看好戏,老太太您说呢?”一个小小的副都尉,一次次让她下不来台,她已经够给面儿了,若非为着丈夫的官声和前程,忍她作甚?!

“就是。”其余几位夫人附和。

连何夫人都忍不住送老太太一个白眼,末了来一句,“瞧着到是我们多事了,想是人家恨不得给家里省点口粮呢。”在场的女人谁没经历过重男轻女的苦,就跟她们看不明白似的。

桑老太太被怼的大发雷霆,严词厉色的让人送客,倒是她小儿媳还有点理智,赶紧让人把老太太扶回屋里,并连连给几位夫人赔礼,又请老太医开了房子,兑着几只山参,给床上的小人儿连灌了几回,好容易灌了点下去。

一直等到戌时末,小丫头的脸上才有了点人色,众女这才安下心。

几人又见小丫头身上的衣服和床上的被褥太单薄,心下一阵心酸,都道这孩子命苦,没了亲娘,又摊上这么个祖母,真是遭罪!

万夫人的小女儿跟小丫头差不多年纪,这种时候也顾不得桑老太太说什么了,人命重要,让丫鬟回去拿了女儿两身衣服并一条厚毛麾过来,直闹到亥时三刻,众人才各自回府。

小七到后院时,李楚已经洗漱好正在房里看书。

“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小七怀里抱着手炉,脚上也没闲着,来回跺着。

“怎么冻成这样?”放下书,从椅背上把自己的大氅拿给她裹上。

“那桑老太太为了省炭火,屋里只烧了个小炉子,站了一晚上,身上都快冻透了。”小七道。

“桑家的丫头怎么样了?”到家时,听林田生说她跟万夫人她们去桑家探病,也就没多问。

“要不是我们几个今天过去,那桑家的大姐儿怕都熬不过今晚,那老太太也太气人了!”大致给他讲了一下桑府的事。

他听着也是眉头皱的老高。

“不说桑家了,万夫人那边都安排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正好你回来了,跟我去东院看看年礼,没什么问题的话,这两天就让人送去京城了。”这是大事。

“差不多就行了。”他从来不管这些事。

“只有行和不行,哪来的差不多,你就跟我去看一眼吧,也不花你多长时间。”听林管事说他明天一早又要出门,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呢,“走吧。”急着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因她的拖拽,他眉头蹙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起身随她出门。

外头风势渐大,偶尔还夹着一两颗雪粒子,砸在人脸上,冰的很。

小七受不了这冷风,直往他背后蹭,他也不说什么,只把一侧胳膊半撑开,用毛麾给她挡着。

女人多半都是细节控,特别容易在意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小七也不例外,有时脑子不好用时会觉得他是不是挺喜欢自己?可日子一长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待嬷嬷那才叫尽心,对她大约只是当成自己女人而已,换个人可能他也会这样做,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好不容易捱到东院门口,小七哆嗦着从荷包里取来钥匙,试了几次,手冻僵了打不开,最后还是他把门打开的。

擦亮火折,厢房里堆了半人高的礼品。

“这是一车八坛子药酒,一共四车,是给秦川几位太爷和老爷的,另有四车果酒,是给几位本家兄弟的。”小七指了一堆酒坛子介绍道,“那边还有几箱上好的皮子和玉石料,是给几位老太太和太太的,几位嫂子和娘子的礼物,我列了个单子,想着让嬷嬷在京城准备,反正她们如今还没回去。至于那些每年必备的锦缎衣料,金银锞子,谢管家和嬷嬷熟悉,应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再者,给孩子们玩的那些小东西,让人另装了一箱,大哥哥和三哥哥的几个孩子,每人又多打了一些手镯、玉牌之类的小玩意,其他的……我就记不起要准备什么了,你有没有想起来的?”问他。

“……”比往年细致了不止一点半点,已经足够了,“没有。”

“……”就知道他会说这两个字,“吴家那边也差不多这些东西,只是数量减半,另外安平姐姐那边,也备了两车,剩下的就是京城各家府邸,我让林管事多装了一箱玉石料子,这边没什么好工匠,回头让谢管家在京城找人做些东西,权当是羊城的土仪了。”

李楚环视一眼满屋子的东西,“这么多东西,二十多天就弄好了?”这速度比他手下那些属官都快!

“怎么可能?!这么多东西呢。”扫货这种事是最急不来的,“从你说要来羊城,我就开始打听了,到了这儿就让林管事四下去看,正巧那会儿各府都忙着安家,没空跟我争,价钱也公道。”指着那一堆药酒,“这酒如今要花两倍价钱才能买到。”羊城突然来了这么多大户人家,家家都要送节礼,物以稀为贵嘛。

瞧她那副得意的样儿,他扬着眉梢问道,“这一回让你占了先,有没有想过下一回怎么办?”吃一堑长一智,别人也不傻。

“所以我多买了一倍的量存在酒窖里,还让林管事用他的名义在一家半大的酒坊参了股,有备无患嘛。”她自己也放了点钱在里边,权当是赚点零花钱了,当然,这种事不需要告诉他,省得他嫌她掺和商贾之事。

盯着她看了半天,嘴角上翘,“跟谁学得这么刁钻?”

“吴家老太太可是莫家人,你不是说他们家祖上是女人打下的江山么?”她的确从莫老太太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

笑意更浓,“姑且算你学了点小聪明,以后这边的事就你去处理吧。”本来还有些担心她年纪太小,做不来这些事,不敢完全让林田生把后院的事交给她,看来是有点多余了。

“……”这意思她升职了?“月例还是二两么?”事情那么多,应该要增加月例了吧?

“……”惊讶于她居然会提到银子,“林田生没给你?”他的所有开销眼下都在她这边。

“给了。”每月二十两体己,外加十五两的衣食补贴,“可这些都是用在你身上的。”她连身上的衣服首饰都是公中的,除了那二两月例银子。

“……”他没再说话,不说加,也不说不加,只是不吱声。

小七其实也是狠下心才能说出这么市侩的话来,没办法,她要存私产,仅有的那点私房钱都买了地,元壬结婚,乃至将来生孩子,作为妹妹和姑姑,她总要花钱吧哪怕再给她涨二两呢?生气了?边走边歪头瞅他,见他不吱声,小声道,“不加就不加吧。”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刚夸完她聪明,跟手就犯蠢!

“算我不对,以后再不跟你说这种事了。”从古到今,工钱果然是所有上司的禁忌。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内室,李楚脱了外套便倚到床上看书,小七在内室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见他抬头,可见是真生气了。

小七觉得自己有点犯二,同时又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一定是鬼迷心窍,怎么会为了那么几两银子找他说事?他这样的身价背景,居然被自己的妾侍提出来涨月例,一定感觉很打脸吧?而且他才刚夸完她,还给她升了职。这就跟上司刚找你谈完事业理想,聊完远大志向,跟手你就问老板,能不能加几百块工资,他一定会觉得很扫兴!

但是,她也没办法,人生理想再远大,也要先解决生存问题,眼下她入账的东西少,京城那几亩地还没有产出,这边的酒坊也才刚投进去,她的荷包真的是比脸还干净,好不容易在他这儿得了脸,当然想要趁胜追击。

“你这么需要银子?”他突然出声,却是对着书说话。

小七正对着镜子梳头,听了他的话,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回眸,“嗯。”虽有点迟疑,但还是点头应了。

“说来听听。”仍旧对着书。

“我哥如今要成婚了,做妹妹的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本来我们也存了一些银子,可头几年想着要把我从吴府接出去,我哥就提前买了栋小宅子,还有几块地……钱用的差不多了,吴家那边的产业,你也知道我不方便乱动。”只好从他这边下手了。

“所以,你这么辛苦办事儿是为了跟我要月例?”从书中抬头看向她,眼神看似平和,却极具穿透力。

小七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都快被洞穿了,先前还不懂吴家印他们为什么那么怕他,如今看来,到是她过于幼稚了,虽然还没到而立之年,可他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弟,城府和威势都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低下眼睫,这一刻,小七是真觉得有些怕了,怕他的探索,更怕被他看穿,虽然有两世的城府,可到底还是比不过他这种从权力漩涡和真正的血肉横飞中拼杀出来的人,“我说不是,你会不会信?”

他没说话,就是看着她。

“我……是有一点。”最好的防守就是诚实,“我怕像吕家那位娘子一样,所以——”她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说得过去吧?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儿才把手里的书放下,起身来到她身前,缓缓伸出一只手摊在她面前。

她仰头看向他,迟疑着把小手交出去。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继而使力将她托起身,两人四目相对——

“我不喜欢身边的人有二心。”那种人在他这儿只有两种结局,要么被彻底排除在外,要么就是被彻底除掉。

“……”这意思是让她立投名状?“你觉得发誓这种事有用么?”这种幼稚的行为他应该最看不上眼吧?

兴许是被她的话逗到了,他的眼神慢慢恢复正常,不在像刚才那么有穿透力,嘴角还带了点笑意。

“这世上的人和事,都是真心换真心的。”他不苛虐她,她也会极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摸着她一边的耳垂,看着她眼里的坦然,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到她这种眼神了,第一次是初见那晚,这眼神曾一度让他很迷惑,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来说,这眼神太过睿智,睿智的懂得用诚实来面对威胁,很多比她老练的老家伙都不懂这么简单的方法,所以那一眼,他记住了她。

“以后不要在我跟前谈钱的事,我不问你,没人敢问你钱的去向。”给她的就是她的,有本事让他都给她,那是她的能耐,别人管不着,至少在他的宅子里,没人敢管!

“……”有钱了,她应该高兴,却又有些高兴不起来,因为突然发现眼前这人似乎超出她的想象太多。 Lhwy+5Q8cix4JbYyBqZRFbAhfoCNuYh9PPUXGa5Gq5UrKb4YDQx+rzYVMQLJBE4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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