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高三开学。
闹钟响起时,林昭已经在卫生间洗漱。
谢辰青那句“明天开学带给我好了”,在她脑袋里循环播放。
她的长发绑成马尾,没有校服,便穿自己的衣服。
白色的娃娃裙,半高领、长袖、裙摆盖过膝盖,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六点半,林昭背上书包:“奶奶,我去上学啦!”
蒋念慈把切好的水果放进她书包:“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
车窗外,湛湛青空,街景在眼前飞快闪过。
车窗内,正是上班早高峰,林昭背着书包,被下车的、上车的人挤来挤去,时不时跟着人流东倒西歪。
她攥着扶手的手指关节泛白,每每心里冒出关于开学的忐忑,下一秒,都会因为想到谢辰青“嗖”地一下消失。
二十分钟后,公交车报站“荆市附中”,林昭去办公楼找班主任报道。
班主任叫杨东,四十多岁,穿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T恤,衣着朴素,人也和善。
林昭报完到、领完校服,站在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的高三七班闹闹嚷嚷。
“谢辰青最后保送哪所大学了啊?”
“A大的数学系全国最强吧?而且他爷爷就是那学校教授。”
“不用参加高考了,高三都不用上了,巨佬就是巨佬……”
距离上课铃声响起还有三分钟,林昭站在走廊,默默给自己加油打气。
满眼的蓝白校服,只她一人格格不入,有过往的其他班同学诧异地看着她:
“她怎么不穿校服?”
“也许是高一的走错教学楼了吧!”
林昭鼓足勇气,脚尖迈出去,又退回来。
刚上楼的谢辰青就看着她,小脸一点一点皱成了包子。
在林昭又一次她迈步向前时,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后脑勺。
她抬头,入目的便是他一尘不染的夏季校服,阳光晒过的洗衣液味道清新好闻。
视线相撞,少年挑眉:“在这儿发什么呆。”
林昭弯弯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仰起小脑袋问他:“谢辰青!你不是不来上高三的嘛!”
谢辰青语气淡淡的:“我不来谁给你讲题。”
他垂眸,熹微晨光里,女孩眉眼柔软,翘起的嘴角弧度可爱。
“跟我来。”少年蓝白校服干净出挑,背影瘦高,肩膀平直。
那是七岁的林昭小学转学时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如果谢辰青和她一起,多好。
她的嘴角轻轻弯起来,跟在他身后,好像只要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
谢辰青一进教室,原本吵吵嚷嚷的同学安静一瞬而后变得更加热烈:
“巨佬就是巨佬,这境界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保送算什么?还是要经历一次高三人生才完整!”
“这热爱学习的心真是日月可鉴感天动地!”
“哎,我没看错吧,巨佬后面还跟着一妹子?”
被注意到的妹子林昭,下意识攥住谢辰青书包的带子。
见到他就像触发了某些机关,孩童时期养成的习惯变成少年时期的条件反射。
话题中心的谢辰青神色淡淡。
教室东北角,还有两个空位置。
他的视线从她揪住他书包带子的手指、落在她因为紧张颤抖的睫毛:“坐同桌吗。”
林昭呼吸一凝,点头如小鸡啄米,怕他没有看清,又使劲点了好几下。
—
谢辰青和林昭的前桌,男生叫韩杨,女生叫邹瑜。
韩杨是谢辰青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算是发小。巧的是邹瑜,是林昭和谢辰青的幼儿园同学。
有小时候的友谊在,林昭和邹瑜几乎是一秒熟悉了起来。
“去打水吗?”邹瑜问。
林昭脆生生说“好”,抱起自己和谢辰青的杯子。
谢辰青:“不要烫到。”
林昭点点头,蹦蹦跶跶就跟了上去。
邹瑜看着自己发小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满心感叹。
少女眼睛弯弯亮亮的,笑时还有一对小兔牙,甜度满分。
邹瑜那文盲大脑只有四个字来回滚动:明眸皓齿。
韩杨看着那团白色的小小身影,转过身看谢辰青。
进教室还要攥着他的书包带子,去打个水还要嘱咐“不要烫到”,他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自家哥们儿如此温柔体贴?
韩杨意味深长道:“我就知道你回来上高三动机不纯。”
谢辰青低头收拾书包,长睫低垂,懒得理他。
韩杨便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这就是你宝贝相册里那个妹子吧?”
“那么多小姑娘追你、你拒绝人家,是因为心有所属吧?”
谢辰青反手拿数学书扣上韩杨的脑袋。
—
午休之后,上课之前。
林昭跟着邹瑜买奶茶回来,敏感察觉大家看她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原来这个林昭大有来头,难怪高三能转学。”
“刚才柳星若去班主任办公室帮杨东整理Excel,看到她的资料了。”
“烈士子女。”
“她爸好像叫林震,是个武警,网上能搜到吗?”
那些无孔不入的目光,那些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
有探究、有怜悯、有好奇,更多的是窥探别人隐私的小小兴奋。
林昭骨头缝儿里发冷,攥起的手指关节泛白,整个人像一把拉满的弓。
她肩背僵直,马尾扎起露出一截藕似的纤细脖颈,肩背清瘦肩胛骨突出,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可怜啊。”
“烈士遗属,高考是不是能加好多好多分?”
“到时候高考报志愿,一定要提前打听打听,烈士遗属在所有情况下,都是优先录取。”
“不光是报高考志愿,找工作也是……”
“你说同样都是爸,人家爸爸怎么这么争气呢?”
视线模糊,眼泪下来得太快,林昭找不到纸巾。
她脸埋进手臂,手臂瞬间湿了一片。
那天爸爸本来是休假回家的,电话却响起来。
挂掉电话,他拿了外套就要走:“昭昭,紧急集合,爸爸现在就要走。”
风雨欲来,还没来得及开的洋桔梗花苞摇摇欲坠。
那个时候妈妈的病已经很重,却不让她告诉他,怕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分心。
是什么样的任务,比至亲的生死还要重要?
她眼圈通红,长久以来的担惊受怕,让她口不择言,字字锥心。
“爸,你在部队的时候,想过我妈吗?你知道这些年她有多辛苦吗?”
“你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扛煤气罐换灯泡,下雨天不会开车,深一脚浅一脚背着我在雨里走,回家高烧四十度第二天又去工作,她生病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昭昭,等爸爸出任务回来再说好不好?爸爸现在不得不走。”
“你懂事,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现他鬓角已经发白。
那个瞬间她立即就认识到自己话说错了,可是人最容易把脾气发给最亲近的人,那句“爸爸对不起”鱼刺一般鲠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深吸口气平静道:“爸爸,再见。”
再见,便是遗体告别仪式。
不见他笑着喊她昭昭,只见天降大雨,国旗盖柩。
穿军装礼服的叔叔伯伯抬棺,送他此生最后一程。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
七班语文课惯例,课前三分钟分享自己喜欢的文章。
大家朗读原文并简要谈感想,顺序按照学号来。
“1号,谢辰青。”语文老师看向讲台下。
韩杨回头,谢辰青桌上放着一本史铁生的《病隙碎笔》。
可当他站起身,嘴里说出的却是另外一篇文章。
林昭在几近将她淹没的悲伤中,听见谢辰青开口,声线比泉水还要干净几分。
“《谁是最可爱的人》,作家魏巍。”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我问他:‘你不觉得苦吗?’”
“就拿吃雪来说吧。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子,想吃点什么就做点什么。”
“再比如蹲防熔洞吧……我在这里蹲防空洞,祖国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啊,他们就可以在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啊。他们想骑车子也行,想走路也行,边遛达边说话也行……”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一篇文章。
当初每一个字音,都是爸爸亲自教她。
字字句句印在她的心底,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在脑海中悠悠回荡。
“和平年代,依然有这样一群人,枪林弹雨生死一线,却不能为人所知。”
“希望有一天,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干干净净。”
“每一位行走在刀尖的缉毒警察都能平安回家。”
林昭吸吸鼻子,挂着眼泪的小脸可怜兮兮,软软糯糯的声音带了哭腔:“谢辰青,谢谢你。”
她努力弯起嘴角冲着他笑笑,好像自己没有关系,可是眼泪不听话,吧嗒、吧嗒掉下来。
前桌的韩杨回过头,他可太好奇谢辰青跟女生相处的样子了。
只是没想到,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见同学看过来,林昭脑袋更低,像可怜兮兮的小动物。
谢辰青随手竖起语文课本,挡在她哭红的眼睛前,像是竖起一道屏障,帮她隔绝所有目光。
“抬头。”
林昭迷迷瞪瞪抬头,还有些不明所以。
头顶落下阴影,清冽好闻的洗衣粉味道,大概还是柠檬的。
下一秒,他手里的纸巾轻柔带过她眼角。
视线恢复清晰的那一刻,面前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清俊。
谢辰青帮她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在语文老师经过身边时,他打报告,而后从后门出了教室。
少年背影高高瘦瘦,心跳后知后觉地开始跳动,快得可怕。
他身上清冽的味道好像还在鼻尖,隔着纸巾带过她脸颊的手指力道很轻。
林昭的脸慢慢、慢慢热了起来。
她的耳朵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直到身边有凳子抽开的声音。
林昭转过脸看过去,下一秒,冒着冷气的冰袋放到了她手里。
“干什么呀?”
谢辰青好看的眉眼微微弯着,眼神很软,像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哭鼻子的小孩子。
林昭不合时宜想到,“公子只应见画”这样的句子,大抵是形容他这样的少年。
“拿去敷眼睛。”
“不然哭成这样,人家以为我欺负小朋友。”
很多年后,林昭才知道,谢辰青就是在这天决定放弃保送。
原因是她,又不仅仅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