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五点,林昭醒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起来。
她迷迷瞪瞪搓搓眼睛,身侧奶奶呼吸绵长睡得正熟。
自己昨天已经回了奶奶家,这里不是江城,是老家荆市。
谢辰青他……说今天开始帮自己补习。
想到这儿林昭脸轻轻往薄被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笑出卧蚕的弯弯的眼睛。
她小时候就喜欢粘着他,幼年形成的喜好像被时间刻在心底,现在再遇见,完全不由自主。
刚分开那几年,她会给他打电话。
长途电话费很贵,电话一接通,她就恨不得连气都不喘、把所有事情一口气说给他听。
小时候的谢辰青话就不多,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大概是:“今年过年你还不回来吗?”
十岁那年是个转折点。
荆市发生一场六点零级大地震,父亲所在部队千里驰援。自那之后联系慢慢就断了。
小学、初中、高中,她不断不断遇见新同学,可没有一个人能取代儿时玩伴的位置。
人上了年纪、睡眠浅,蒋念慈察觉身边动静醒过来。
看到头发乱糟糟的宝贝小孙女,老人眼里满是惊喜,笑得慈祥温和:“乍一换地方,睡得着吗?”
林昭抱着奶奶手臂撒娇,一双圆眼睛亮亮的:“嗯!一觉睡到现在!因为奶奶在!”
“奶奶,我转学会和谢辰青一个班吗?”
蒋念慈缓缓道:“他已经可以竞赛保送了,听你谢奶奶说,应该是不用参加高考、也不用读高三。”
林昭“哦”了声,为他开心,可又好像不是完全开心。
“奶奶,我记得谢辰青有个弟弟,怎么昨天没有见他?”
蒋念慈沉默。
林昭听见奶奶轻轻叹了口气:“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几岁的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林昭问不出口,只是鼻子蓦地一酸,下一秒眼睛就红了。
“小谢那孩子太苦了……”
“你以后要好好对人家,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欺负他了。”
“早上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红糖小圆子!”
“小谢几点过来?”
“他说九点。”
明明约定的是九点,六点不到,林昭就迫不及待起床洗漱扎头发换衣服。
她穿着鹅黄色娃娃裙,长发绑成丸子头,发绳上带一只迷你小黄鸭。
书桌上,老旧的相框里还有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合影。
那时谢辰青一周岁生日,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宝宝,她刚三个月。
他抓周,要去抓那把威风凛凛的玩具枪,却被婴儿车里的她攥住手指。
据在场的亲妈讲,当时谢辰青手一抽走,她嘴角瘪了瘪,也不吵也不闹,就吧嗒吧嗒掉眼泪。谢辰青懵懵地看着她,然后又慢慢、慢慢把自己的手指递给她、让她抓住,她瞬间破涕为笑。
周围的大人们笑说:“这可好,给自己抓了个小女朋友,要不干脆定个娃娃亲?”
视线中央的两个小朋友笑眼弯弯,就这样被相机永远定格。
—
蒋念慈把糯米搓成小圆子,煮熟加红糖。
“奶奶,我超级喜欢吃这个小圆子的,江城都吃不到。”
“也不是吃不到,就是没有您做的这个好吃!”
蒋念慈看她小孩子一样在身边探头探脑,软软的小脸上眼睛一眨不眨,笑眼弯弯,小兔牙显眼。
想起上次见,天降大雨,是她儿子林震的遗体告别仪式。
如果不是还有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孙女早在林震走的那年,那个时候她就已经觉得活不下去了。
林昭那么小,遗体告别仪式上硬是掉一滴眼泪,搀扶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奶奶,你还有我呢。
后来某天早上,她去帮她晒被子,才发现枕头都是湿的。
她不是不想哭,是为了她才不哭的啊。
去了的人就去了吧,活着的人得有活着的样子。
在她这把老骨头变成一捧黄土之前,她可得把她们家林昭照顾好了。
小圆子在红糖里翻滚,令人食指大动。
蒋念慈往上面撒了一把糖桂花:“只要昭昭想吃,奶奶管够。”
厨房热气氤氲,锅碗瓢盆作响,空荡荡的房子里终于多了一种名为“家”的温馨。
吃过早饭,电视上的早间新闻还没有播完。
距离谢辰青来给她补课还有一个多小时。
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林昭浇花、切水果、准备零食。
谢辰青喜欢吃什么呀?印象里那小少爷可冷可挑食了。
——林昭,巧克力我不喜欢,你吃。
——酸奶不喜欢,你吃。
——你吃。
昨天听谢奶奶说“他哪是不喜欢”,只是想都留给她罢了。
六七岁的她没心没肺,只是开开心心鼓着肚子从谢辰青家回自己家。
林昭烤了饼干、蛋黄酥,做了口味清爽的水果夹心雪媚娘,喝的准备了水蜜桃冷泡茶,整整齐齐把半张准备用来学习的餐桌摆满,最后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出书签,翻开火车上没看完的《小王子》。
初夏日光清朗,荆市因为地理优势,七月平均温度不过20度出头。
阳台上淡绿奶白的花朵开了一片,鼻尖花香萦绕,淡黄书页上写着:“如果你说你在下午四点来,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很快乐,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来越感到快乐。”
她的心里踹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期待。
在距离九点还有十分钟时,林昭合上《小王子》,指尖戳戳奶黄裙摆上刺绣的暗纹,又重新跑到镜子前,认认真真绑了一遍头发。
门铃在十分钟后准时响起,她跑着去开门,嘴角已经弯起来。
少年个子太高,入目的是他一尘不染的白色短袖,胸口位置绣了一只吃鸡腿的麦兜。
十七岁的小谢老师,看起来白白的高高的,俊脸还没什么表情,其实还是个小男孩嘛。
小时候两人一起看麦兜。
她指着麦兜吃的鸡腿说自己也要吃,连料理台都够不到的谢辰青、被她逼到厨房踩着凳子炸鸡腿,闷声不吭使出吃奶的劲儿拎起花生油,可谓是艺高人胆大。
好在,谢奶奶发现及时,把人从凳子上拎下来了……
然后带着两个小屁孩吃了一顿炸鸡。
“看我干嘛。”他微压低了视线,声音没有太大,近乎是唇语,唇红齿白。
林昭倒背着小手,歪着脑袋笑:“看到麦兜,想吃炸鸡了……小学后面那家。”
谢辰青扬眉,看到林昭身后的蒋念慈,乖巧道:“奶奶好。”
蒋念慈:“先喝口水,本来能在家睡懒觉的,这下还得跑来给昭昭补习,麻烦你啦!”
林昭搬了两把凳子到餐桌旁边,下巴抵在椅子背上,看谢辰青漂漂亮亮垂着睫毛,微微笑时显得格外柔软:“不麻烦,奶奶见外。”
心说,小谢老师怎么能瘦瘦白白好看成这样。
下一秒,她的怀里就被人塞了一纸袋炸鸡,热的,香气四溢。
她眼里满是惊喜,嘴角已经压不住笑:“我最喜欢吃这个炸鸡了!江城都没有!”
谢辰青淡淡道:“顺路买的。”
清早,骑自行车绕了大半个荆市,在小学后面的老街,去得早,没有排队。
老板突然问起,跟你一起的小女孩还没回来吗。
他在熹微晨光里眼睛微微弯,回来了,买给她。
林昭拿了一个鸡翅,还呼哧呼哧冒着热气,小口小口啃着,脸颊鼓起来,像只贪吃的小仓鼠。
耐心等她吃完,洗手、把手擦干净,谢辰青在她身边坐下:“从数学开始吗。”
林昭第一天上学的小朋友似的,突然有些紧张:“好。”
窗外天色阴沉,漫天烟雨弥漫,奶奶轻手轻脚关了窗。
少年讲题的声线清润,洗衣液味道淡而干净落在鼻尖,他握笔的手指瘦直干净,字如其人。
从最简单的公式定理开始,再到课后题最基础的部分,再到教辅上他勾出的题目,层层进阶。
“哇,原来是这样!”
“我怎么就想不出来?”
“谢辰青你真厉害!”
“你一讲我就听明白了,我也很厉害。”
谢辰青那张俊脸清冷不带表情,回应只有嘴角轻轻勾一下、翘起一点,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干净青涩的十七岁少年模样。
他目光从她笔尖上移,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脸颊。想起她小时候,自己上课不专心,偏偏还要拉着他聊天,东扯西扯一堆被老师抓个正着,到教室最后排罚站还要他陪着一起。
林昭做题的笔记本翻到下一页。
她目光顿了顿,少年修长干净的手就在这时伸过来,要看她刚才写完的题目。
她小脸瞬间绷得紧紧的,一只手挡着他视线一只手写字:“我还没写好呢你先不要看。”
谢辰青轻声说好,隐隐约约看到空白横格上、写了一个“谢”字,眼睛微微眯起。
林昭在他的注视下耳朵一点一点变红,好像捂着的不是作业本,而是——一封情书。
空白处,都是她不想学习时、走神,去附中贴吧收集的他的消息,而后一点一点记下来的。
“开学典礼学生代表讲话,候场的时候在一边低着头打瞌睡。”
“篮球赛投了好几个三分球,好多女孩子围着,看不清人……这里面,会有他的女朋友或者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剪了头发,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都说很帅,我也想看看。”
“周六没有穿校服,短袖上有个小小的麦兜,被偷拍,可爱。”
“IMO满分金牌。”
最后,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句话——“谢辰青,你还记不记得我。”
附带一个委委屈屈瘪着嘴角的小表情。
从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大片大片的暖黄色调泼绽放天边。
绿树带着湿意晕染出浓郁的色调,空气被洗刷一新,天边挂一道彩虹。
光点落在谢辰青眼睫,显出某种柔软的、毛茸茸的质地,是淡淡的金色。
林昭突然很好奇他长长的睫毛是怎样触感。
窗外夕阳漫天,谢辰青扣上笔盖站起身。
时间过得好快,像是小时候,她明明刚睁开眼睛换好小裙子捧着小蛋糕去他家串门,转眼就被奶奶拎回家睡觉。
林昭仰起脸,他个子真的好高。
她想说自己还有好多题不会,想问他明天还会不会来。
“我先回家了。”
“好。”
林昭嘴角微微抿起,送人到门口。
下一秒,她跑到阳台,胳膊肘抵在床边,探着小脑袋往外看。
少年单手推着白色山地车,背影清瘦干净,骨骼介于男孩子和男人之间。
有感应一般,谢辰青抬起头看向她的那扇窗户,眼睛慢慢眯起来,眼尾压出上扬的弧度。
被抓包的林昭迟疑一瞬,脑袋“嗖”地一下缩回去,只露出她绑在发顶的丸子头。
蹲在阳台角落,心脏砰砰砰撞着胸腔,不知心虚从何而来。
看看怎么了呀?
怎么就一定是看他了?
她是在看彩虹好不好!
于是她又缓缓冒出脑袋,像被超级玛丽顶出一朵小蘑菇。
对上少年清澈目光,她抿唇笑着去指天边,示意他去看头顶的彩虹。
那年她离开,他没有送她。
只是站在阳台的窗帘后面,看她坐上出租车,再也没有回来。
场景变化,谢辰青蓦地笑了,眉目清朗,目光清澈如水。
像油画里走出的美少年,天边彩虹和傍晚余晖皆为他作衬。
隔那么远,林昭看到他漂亮的嘴唇动了动。
她读出少年的唇语,是——
“明天见。”
林昭倒退到窗帘后面,低垂着脑袋捂着小脸偷偷笑起来。
桌子上的笔记本被风一页一页翻过去,那行小学生字体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少年漂亮到凌厉的字迹。
——“谢辰青,你还记不记得我。”
——“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