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尚义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的杨尚义只得攥着米袋子,战战兢兢地敲开地主杨仁里家的朱漆大门。这个时节,只有地主家有粮食。
看着畏畏缩缩地跟在管家身后的杨尚义,正坐在雕梁画栋的客厅里烤火、喝茶的地主杨仁里,心里一阵鄙夷。不过,杨仁里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朗声道:“哟,尚义来啦!吃过了?”
杨尚义双手垂放,立在离杨仁里五步开外的地方,低着头说:“叔,家里实在接不上顿了,想……想跟您借……借点儿米。”论族中辈分,杨尚义得管杨仁里叫叔叔。
杨仁里早料到杨尚义是来借米的,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尚义啊,坐,坐会儿!”
杨尚义不敢坐,仍旧站着,说:“叔,我……我站着就行。”
杨仁里慢悠悠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说:“尚义啊,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粮食金贵啊!”
“是,是,是……”杨尚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鸡啄米似的点头。
“要借多少?”
杨尚义面露喜色,连忙说:“借……借五升。”
杨仁里仰起头,又问:“尚义啊,今年的租子交齐了吗?”
“还……还差一石。”杨尚义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
杨仁里盯着杨尚义,说:“我记得去年这时候,你也来借了五升米?”
“是……是。”杨尚义的头垂得更低了。
“管家,”杨仁里扭头问管家,“尚义去年借的五升米,还了没有?”
没等管家开口,杨尚义连忙说:“叔,没……没还。”
杨仁里叹了口气,说:“尚义啊,‘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吧?借米不还清,租子不交齐,你叫叔怎么再借给你?要是大伙儿都跟你一样,叔的日子可怎么过啊?你说呢?”
此时的杨尚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里一样,羞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尚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见丈夫空着手回家,妻子林氏什么都明白了。林氏倒是通情达理,连忙上前安慰丈夫:“没事儿,不借就不借,咱自个儿再想想办法,总会熬过去的。”
杨尚义双眼含泪,满怀愧疚地看着妻子,欲言又止。
杨尚义是个知羞耻的人,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一向干净做人、规矩做事,从不占人半点儿便宜,在村里人缘很好。可是,在地主杨仁里面前,杨尚义从来就没有挺直过腰杆。不为别的,都是那点儿粮食给闹的。
佃户们登门借粮食的事儿,时有发生,地主们如果直接拒绝,则显得有点儿不近人情,毕竟大伙儿同为一族宗亲,“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于是,“翻旧账”便成了地主们的惯用伎俩。“旧账”一翻开,佃户们便自动闭嘴,落荒而逃,地主们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就这样,杨尚义一家勒紧裤腰带,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因为常年吃不饱、穿不暖,兄弟三人都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个个瘦得跟芦柴棒似的,看着怪叫人心疼的。更悲惨的是,就在杨朗三岁那年的冬天,杨朗的大哥杨阳突然高烧不退,浑身打摆子,后因无钱求医买药,惨死在家中。
抱着早已没了体温的大儿子,林氏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往下掉。五岁的杨晴和三岁的杨朗,齐刷刷地跪在大哥的床前,哭得死去活来。杨尚义扬起巴掌,左右开弓,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颊,直到双手颤抖,泣不成声。
杨尚义去过杨仁里家,可杨仁里不见他,爱财如命的杨仁里,不可能把钱借给他。在杨仁里眼中,佃户们都是穷鬼,他可不想让自己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
这是怎样的黑暗世道?
开春后,杨尚义决定另谋出路。他想:与其把自己绑在地主的土地上,恐怕一辈子也吃不饱饭,不如出去闯一闯,或许还能有点儿活头。
于是,杨尚义与几个本家兄弟一道,背起行囊去了省城福州。
第一次走进省城的杨尚义,忽然发现自己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够用了。福州,清政府的五个通商口岸之一,是清政府“看世界”的窗口,也是“西风”潜入中国的窗口。这里有很多金发碧眼、高鼻梁,说着外语的洋人,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外国建筑,有很多庞大的、冒着烟的兵船和商船……乡下来的杨尚义看不过来,也看不明白。
飘荡了半个月之久的杨尚义,终于在福州马尾港安顿了下来,进了马尾造船厂,成了一名锅炉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