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部队来到了河边。这是一条很大的河,水面很宽,张家龙一搭眼就知道,这个宽度有30多米。
“这是什么河?辽西有这么大的河吗?”张家龙问。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经过了一整天的急行军,大家都很疲惫。秋天,天气原本开始凉爽,但是阳光下,依然炽热。从早上简单吃点儿东西,到现在,张家龙听到自己的肚子正叽里咕噜地闹情绪。他觉得,有河水的地方,一般会有良田,有好收成,士兵们能够吃上一顿饱饭。
排长老丁走过来,告诉张家龙:“这条河叫女儿河。”
女儿河,多好听的名字呀!张家龙仔细打量眼前这条河。夕阳下,河水平静地流淌着,无声无息的,水面上荡漾着落日的余晖,呈现出亮丽的橘色,看上去很温暖。一些蜻蜓在无声地飞着,在岸边的水草中轻快地掠过。几只鸟儿鸣叫着,扑棱棱飞,给河水增添了别样的动感。岸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和低矮的灌木,枝叶间氤氲着淡淡水雾,朦朦胧胧的。大堤上,则站立着一排高大的杨树,几棵柳树点缀其中,长长的枝条快要垂到了水面上。
张家龙说:“真是好地方啊!”
排长老丁指挥各班加强警戒,等待侦察小组回来,就分散进村。
“进村?”张家龙张望着。他并没有看到附近有村庄。
姜子洲指着浓密的杨树林说:“你看。”
透过杨柳的缝隙,张家龙才隐约看到,河岸的另一侧,隐藏着一个村子。一些圆弧形的屋顶,在树枝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张家龙下达命令,让战士们原地休息,等待进村的命令。他知道,排长老丁谨慎是对的。他们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不敢贸然行事。况且,转移的部队分散行动,他们这个排,孤零零地行进在陌生的地界,万一和日本鬼子遭遇,很容易吃亏。
靠在树干上,张家龙伸手就折下一截柳枝。柳枝在张家龙的手里摇动着,唤起了张家龙的回忆。多年前的情景,一点点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
张家龙在柳条湖边奔跑玩耍,他爬上一棵粗壮高大的柳树,将身体隐藏在浓密的柳枝中。他安静地坐着,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不一会儿,姜子洲便跑了过来,却在湖水边站住了。他在找张家龙。他们一前一后出村,忽然之间张家龙就不见了,姜子洲很是纳闷。坐在树上的张家龙早已笑得合不上嘴。但他使劲儿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姜子洲还在转来转去,寻找着。张家龙端详了一下眼前飘动着的柳枝,有了一个主意。他小心地折下一截柳枝,很是熟练地轻轻一拧,就将柳树皮拧松动了。他小心地用牙齿咬住白白的柳条芯,慢慢拉,将柳条拉出去,留下柳树皮,用小刀截下一段,一端削掉厚厚的外皮,露出淡绿色的内膜。张家龙笑笑,看着自己做出的柳笛。他和姜子洲经常制作柳笛,吹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那声音虽然单调,没有多少变化,但是是自己亲手制作出来的,吹起来也很有意思。“张家龙!”姜子洲仍然在湖边转悠,呼喊着张家龙的名字。张家龙“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开始吹柳笛。那尖厉的音符持续不断地从老柳树的枝叶中弥漫开来,散向湖面,在荷花间飘动。
“嘿!”姜子洲发现了张家龙,他灵巧地爬上老柳树,坐在另一根树枝上,看着张家龙。姜子洲自己也做了一个柳笛,开始吹。柳笛的声音一高一低,一长一短,竟然很是和谐。张家龙和姜子洲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儿从老柳树上跌落。
那时候,张家龙和姜子洲都只有8岁。
张家龙摇晃着手里的柳枝,笑了笑。尽管眼下糟糕的情形让他没有心思重温童年游戏,但是对童年情景的回忆,让他的心在一点点痒痒起来。于是,他决定制作一个柳笛,捡拾一下当年的手艺。很快,张家龙就把柳笛做好了。看着小小的柳笛,张家龙笑了,笑得很淡,却很甜。一股暖暖的气息在他的心里涌起来,一直涌到鼻子里。
笑完了,张家龙把柳笛放在嘴里吹。
张家龙吹出的柳笛声有些涩滞,不流畅,也不圆润。他歪着脖子看手里的柳笛。后来他明白了,现在是秋天,玩吹柳笛一般都是在春天。秋天的柳枝和春天的柳枝是不一样的,经过了半年的生长,柳枝变得粗壮了,没有春天时的柔韧,柳树皮的内膜也变厚了。他又笑笑。
柳笛声引来了姜子洲等其他士兵。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张家龙,听他吹柳笛。
姜子洲靠着树干,脸上呈现着疲倦。看着张家龙,他笑笑,说:“想不到你还没忘小时候的游戏。”
张家龙仰着头,望越来越暗的天空,听归巢的鸟儿留下的急促的叫声。“小时候,真好哇!”他轻声发出感叹。
姜子洲没再说话,也望天空。张家龙知道,姜子洲一定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陷入了回忆中。
天黑了,进村侦察的小组回来了。排长老丁命令大家进村休整,明天天亮出发,继续向锦州方向行军。
张家龙问:“排长,这村子叫什么名儿?”他觉得,靠着女儿河,村子的名字也一定很好听。
可是老丁告诉他:“不知道。管他叫什么名字,住下再说。”
吃了晚饭,张家龙命令战士们抓紧时间休息。虽然东北军平时训练有素,但是高强度的急行军不是闹着玩的。他担心有的士兵体力上吃不消。姜子洲的身体本来就不如张家龙好,走了一天一夜,他明显有点儿疲惫。
在老乡家的闲屋子里,士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躺下睡觉。
可张家龙睡不着,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纸,瞪着眼睛望星星。
节气已经快到秋分了,秋天过去快一半了,天气渐渐转凉,夜空中的星子和一弯清月显得格外醒目和清透。张家龙吸吸鼻子,盯着那弯月。作为军人,张家龙有着宁折不弯的性格,面对日军的悍然入侵,他们这些东北军士兵却选择了逃离,这是军人的耻辱。
这样想着,火气就在张家龙的心里涌了起来。他的身边就睡着姜子洲,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姜子洲的脸,张家龙转身就揪住了姜子洲的衣领。他真想给姜子洲一个大耳光。
“胆小鬼!”张家龙在心里骂着姜子洲。要不是姜子洲用枪逼着他,他肯定能撂倒几个日本鬼子。
赵二宝突然推了推张家龙的肩,轻声说:“班长,算啦。姜子洲也没有错。”
张家龙放开姜子洲,继续望星空。
姜子洲没有醒,只是吧嗒几下嘴,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个身,接着睡。
赵二宝轻轻叹了一声,说:“至少,这不是姜子洲的错。”
屋子里安静下来,整个村子都安静了下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村狗的闷叫。
闭上眼睛,张家龙还是睡不着。他听着姜子洲的呼吸声,心开始痒痒。那是一种憋闷的痒痒,是窝在心里的痒痒。那痒痒似乎存心不让张家龙睡觉,虫子一样慢条斯理地爬行,啃咬着张家龙的心。
张家龙翻身坐起来,看了看熟睡的士兵们,转身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
一股凉意迅速浸满了身子,张家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放轻脚步,借着微弱的月光,走出村街,来到村边的柳树下。柳树很高大,柳枝长长的,轻轻地摇摆着,耐心地梳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柳树的后面,就是女儿河了。水面上的凉气漫上来,让空气中的凉意又增加了一层。
一件外衣落在了张家龙的肩上。是赵二宝。
张家龙在赵二宝的胳膊上拍了拍,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站着望夜空。
夜空中,星星闪着光,衬得弯月不那么明亮,很是委屈地悬着。风不大,轻轻吹过来,带着凉意,也带着女儿河水淡淡的腥味儿,往鼻子里钻。士兵们睡着了,狗也不叫了,整个村子都睡着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正不急不慢地响着,让村庄一点点往更深的夜里沉去。
张家龙叹了一声,说:“窝囊!”
赵二宝说:“窝囊的,不是我们。”
张家龙扭头看着赵二宝,问:“谁?”
赵二宝依然仰着头,吐出一口气,说:“谁不让抵抗,谁窝囊。”
张家龙说:“我们也窝囊。因为我们是军人。”接着,他又说,“我恨姜子洲。要不是他拦着我……”
赵二宝说:“你们是发小,一个村子长大的。”
张家龙说:“那我也恨他。杀小鬼子,是军人的职责……”
赵二宝说:“姜子洲是对的。你是班长,哪能随随便便违抗老丁的命令?”
张家龙没想到赵二宝也是这么认为的。“真的?”他问。
“真的。”赵二宝回答。
张家龙不满地瞪了赵二宝一眼。
赵二宝不服,说:“你瞪我,也是真的。”
“1931年9月18日。我忘不了这一天!”张家龙咬了咬牙,说。
“1931年9月18日。我们不能忘记这一天!”赵二宝也说。
张家龙伸手捏了捏赵二宝的肩。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站着。
一条狗的叫声再次响起,依然是闷闷的。过了一会儿,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张家龙的目光越过柳树浓密的枝叶,伸向他们进村时走过的土路。土路边的一个墙角处,站着一名值班的士兵,肩上的长枪闪着微光。
张家龙说:“我们回去睡觉吧。明天,还是一天的行军。”
赵二宝吸吸鼻子,转身往回走。
就在张家龙转身的一瞬间,他猛地发现,土路外面的树林里有亮光一闪。尽管那亮光微弱,但是机敏的张家龙捕捉到了。他的心猛地一沉,暗自叫道:“难道,有情况?”
心里的疑问还没有落下,张家龙就看到两个黑影迅疾地从树林里蹿出来,眨眼的工夫就摸到了哨位上。
“不好!”张家龙脱口而出,拉住赵二宝,向前摸去。他们身体贴着墙壁,快速靠近哨位。
黯淡的月光下,张家龙分明看见站在村口的哨兵被那两个黑影偷袭倒下了,悄无声息的。四周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不好!”张家龙叫了出来。他的叫声很大,也很尖锐,在夜空中迅速地升起来。
发出叫声的同时,张家龙已经把枪伸了出去,瞄着那两个黑影,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刀子一样尖厉,将夜空划破。
紧接着,赵二宝的枪也响了起来。
河边的树林里一片混乱,一面旗帜在树枝间飘动,张家龙看到了。那是日本的膏药旗!
“鬼子!”张家龙大声喊。他的枪持续地发出脆响,子弹射向河边的树林。
很快,鬼子的火力被张家龙和赵二宝吸引过来了,众多的子弹带着啸声和刺眼的光亮向他们袭来。石头墙被子弹击中,发出怪异的弹跳声,一些柳枝被击落,扑扑簌簌地飘落在地上。张家龙只觉得自己的身边到处都是子弹,他和赵二宝很难抬起头。
“快,撤出村子!”张家龙凭借自己的军事素养,果断地做出判断。他知道,枪声响起,还在睡觉的战士们一定会在排长老丁的指挥下,向村子外面转移。
张家龙和赵二宝且战且退,向女儿河边的树林里撤退。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将鬼子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可以有效地减轻老丁他们的压力。
极短的时间内,枪声便将整个村子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