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溅起的尘土,泛着一股股浓重的土味儿。沈阳城外的田野里一片漆黑,一切都安静得如同睡着了,只有士兵们奔跑时发出的粗重喘息声。
“今天是啥日子?”张家龙问,声音闷闷的。
赵二宝跟在张家龙身后,说:“9月18号。”
“1931年9月18号。我记住了今天!”姜子洲说。他的声音同样是低沉的,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有力。
张家龙回身,看着身子晃动着的姜子洲,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我们是军人,我们都要记住这一天!”
部队一刻也没有停歇,急速前进。
路边的庄稼已经快要成熟,高一些的是高粱,头顶上沉甸甸的穗在轻轻地摇晃。矮一些的是玉米,颜色已经金黄。借着一弯浅月那淡淡的光,张家龙看到高粱和玉米正平静地站着,完全不懂他们这些士兵的心思。高粱是可爱的,玉米是可爱的,脚下的土地是可爱的,可是,眼下这局势,却是让张家龙他们揪心的。日本军队来到沈阳已经很久了,早已对肥沃的东北土地虎视眈眈。作为军人,炮声一响就撤退,这是什么军人呢?张家龙怎么也不能理解。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东北的家乡父老,甚至对不起身边这些平静的庄稼。
排长老丁站在队伍的外面,观察着行进中的队伍。张家龙迅速靠过去,问:“我们这是往哪里撤?”
老丁瓮声瓮气地回了两个字:“锦州。”
“那……不是要入关了吗?我们要撤出东北,到华北去吗?”张家龙吃了一惊。
老丁不满地喝了一句:“你问我,我问谁?”
回到队伍里,张家龙对姜子洲说:“我们这哪里是在撤退,分明是在逃离北大营,逃离柳条湖,逃离沈阳!”
没有人说话,大家在闷闷地撤离。
走了一会儿,张家龙问姜子洲:“舍得?”
姜子洲说:“舍不得。”
“你呢?”张家龙回头问赵二宝。
赵二宝说:“当然不舍。”
张家龙仰头望望天上的月牙儿,死死地咬着牙齿。他的心里,同样不舍。因为北大营,是他从军的地方,他的梦想,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柳条湖,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有他童年的欢乐,也滋生着他懵懂之中对日本人的仇恨;沈阳,是他心中的一座神圣之城,这座城市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很重。
现在,张家龙走在撤退的路上,还可以隐隐听到沈阳城方向传来的枪声。那枪声仿佛响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越来越疼。
因为张家龙知道,东北军撤出北大营,此时的沈阳城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很可能已经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
张家龙在自己的胸上拍了拍,狠狠地吐出一口气。
东方的天空中现出一丝白,天快要亮了。排长老丁发出停止前进、部队休息的命令。
隐约中,张家龙看到眼前出现一座村庄,不大,隐在一棵棵高大浓密的杨树中。几个早起的农民已经拎着镰刀走出村庄,沿着出村的小路,向田野里走去。
张家龙知道,他们是去照看他们的庄稼。庄稼即将成熟,那是他们一年的期盼。那一年的收成,是挂在他们心上的。
部队长官上前和他们说话,没想到那几个人热情地欢迎他们到来。朴素的东北人,对东北军是没有敌意的。他们把队伍领进村子里,招呼乡亲们起来做饭,招待行军一夜的士兵。
面对那些淳朴的农民,张家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是个农民,从小在柳条湖前的小小村庄长大,最理解农民的朴实。而他们呢,其实不是在打鬼子,而是当了逃兵。说不定,不久的将来,这个平静安逸的小村,就会遭到鬼子的袭扰和破坏。
这样想着,张家龙的心更加难受了。
部队进村了,张家龙却待在村口,坐在一棵杨树下的白石头上,望东方那越来越亮的一抹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