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龙老老实实地站着。经验告诉他,敌人的枪口已经顶到了额头上,这个时候反抗,是不明智的,只能吃亏。
身后的赵二宝却一步蹿了出去,将枪口顶在了那个人的额头上。“别动!”他也说出了那两个字。赵二宝说出的两个字,同样石子一般坚硬。
“赵二宝!”那人叫了出来。
他们放下枪,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了对方。
那个人,居然是姜子洲!
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刚才,只是短暂的分离,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他们却经历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硝烟尚未散尽,能够在战场上重逢,他们都很激动。
“这是我们第一次和日本鬼子较量。”张家龙说。他轻轻地晃着头,似乎对战斗的结果不是很满意。
姜子洲也在晃头。他的声音很低,轻声说:“部队,打散了。”
“排长老丁呢?”赵二宝问。老丁,是个老兵,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姜子洲还在摇头。
张家龙的脸上现出严峻的表情。他明白,部队打散了,意味着什么。
可是,姜子洲的声音出现了哭腔。
“老丁……”姜子洲的嘴唇抖得厉害。
张家龙的心再次狠狠地沉下去。“老丁……怎么样?”
姜子洲不停地摇头,好久才吐出三个字:“战死了!”
姜子洲说出的三个字,如三枚迅疾袭来的子弹,重重地击在张家龙的心上。他的心开始收缩,开始疼。那种疼来得突然,也很有力度,迅速传遍他的周身。
张家龙的身体狠狠地抖了一下。
赵二宝用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老丁啊……”
张家龙开始走,在村边的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仿佛这种陀螺旋转一般的行走能够减轻他心上的疼。
最后,张家龙站在女儿河边,看着在夜色中缓缓流淌的河水。他依稀觉得,自己的心,随着这河水的流淌被掏空了。
姜子洲和赵二宝走过来,站在张家龙身边,看着他。河边上漫起的凉意一股股地涌着,将他们的身体包围。有那么一瞬间,张家龙觉得自己的上牙开始敲打下牙。是冷的结果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张家龙死死地咬着牙齿,颠了颠肩上的枪,说:“队伍打散了,排长老丁战死了。下一步,我们怎么办?我们得商量一下。”
赵二宝说:“班长,我们听你的。”
张家龙看着姜子洲,问:“还能不能找到其他人?”
姜子洲摇摇头。他略作沉思,说:“班长,你拿主意吧。”
张家龙看出,姜子洲似乎有话说。“说说你的想法。”他在姜子洲的肩上捏了捏。
赵二宝也看着姜子洲。
姜子洲吸吸鼻子,轻轻吐出一口气,说:“我们面临的处境很不利。没有了部队,我们三个人会很危险。”姜子洲的性格比较稳重,喜欢琢磨问题。
“接着说。”张家龙仰头望望夜空,也吸吸鼻子。
姜子洲说:“我们面临的选择,无非两种。一是继续向锦州方向前进,追赶其他部队,与他们会合。将来,跟着部队入关,到华北去。二呢,就是返回柳条湖,将我们的身份隐藏起来,利用我们熟悉那里环境的优势,开展对日斗争。”
张家龙觉得姜子洲的分析有道理。他问赵二宝:“你怎么看?”张家龙清楚,关于他们三个人今后的出路,与每个人的志向有关,也和目前的处境有关,他要充分听取每个人的意见。
赵二宝说:“姜子洲说的两种方案,都有道理。选择哪一种,都应该没有问题。”
张家龙点点头,说:“要决定选择第一种方案,还是选择第二种方案,应该首先弄清楚,我们要干什么。”他看看姜子洲,又看看赵二宝,“你们说,接下来我们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
赵二宝说:“打鬼子啊!”
姜子洲说:“当然是打鬼子啊,给被打死的东北军将士们报仇!”
“好。”张家龙说,“那,我们入关,去华北,能打鬼子吗?华北有鬼子吗?”
姜子洲和赵二宝对视了一下。他们似乎明白了。
张家龙说:“鬼子基本上都在沈阳,都在东北。入关去华北,我们上哪儿打鬼子去?”
“那……我们返回柳条湖?”姜子洲问。
“对!我们返回沈阳,返回柳条湖,打鬼子!”张家龙坚定地说。他觉得自己这样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对的。
赵二宝兴奋地扭了扭身子,说:“我同意。我们返回柳条湖,跟鬼子干!”
姜子洲也把枪紧紧地抱在怀里,高兴得顿顿脚。他是狙击手,平时,总是喜欢把枪抱在怀里。
张家龙说:“我们决定返回柳条湖打鬼子,将面临两个困难。一是我们离开了部队,没有了依靠,人少,力量薄弱,我们和鬼子干,只能是秘密的,不能暴露身份。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在暗处,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法,和鬼子周旋。既要消灭鬼子,更要保护好自己。肯定地说,我们的任务更加艰巨了。二是鬼子敢动手袭击北大营,攻打沈阳,说明他们是有准备的,是经过周密计划和安排的。我们回到沈阳,回到柳条湖,处境会更加危险,面对的形势也会更加险恶。我琢磨着,这会儿,没准儿沈阳已经被鬼子占领了,甚至,整个东三省,都很危险了。所以,我们精神这根弦要紧紧地绷着,要做好在艰苦环境下开展对敌斗争的思想准备。”
姜子洲不停地点头。“你分析得有道理。”
赵二宝看着张家龙,说:“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那就是我们熟悉那里的环境,那里也有我们熟悉的人。我们三个都是东北人,你和姜子洲还是在柳条湖村长大的发小。这个优势,我们要是利用好了,就能站稳脚跟。”
“好!”张家龙拍着赵二宝的肩,说,“我们首先要站稳脚跟,有机会了,就抓住,消灭鬼子。打死一个是一个。”
姜子洲说:“我们三个,还是由张家龙当班长。”
赵二宝说:“同意。”
张家龙看着姜子洲和赵二宝,说:“那好,我们三个人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就坚决地实施。”他将肩上的枪背好,低声发出命令。“我们趁着夜色,向沈阳,向柳条湖,出发!”
三个人没有说话,排成一列纵队走。脚下的声音“沙沙沙”地响着,均匀而急促,合着他们的呼吸声,在夜色浓重的空气中回响。
天快要亮了,他们也走出去很远了。张家龙停下来,四下观察一下,说:“天亮了,我们就不能再走大路了。昨天夜里我们遭到鬼子的伏击,就说明这一带有鬼子出没,万一遇到鬼子,我们就危险了。我们的任务不是和鬼子纠缠,而是尽快赶回柳条湖。只有回到柳条湖,我们才是安全的。”
姜子洲向前方指了指,说:“我们到前面的村子附近找个僻静地方休息一下,吃点儿干粮,然后走村子和村子之间的小路。”
赵二宝说:“走小路,距离可能会更近一点儿。”
张家龙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办。来的时候,我们随部队走了一天一夜。回去,应该也要走一天一夜。要是顺利的话,我们晚上就可以回到柳条湖。”
向村边走去的时候,张家龙说:“我们吃完干粮,先侦察一下,村子是安全的,就进村,买三套农民的旧衣服换上。我们穿着东北军的军装赶路,太显眼了。我们的身份,不能暴露了。”
当他们三个人走上出村的小路时,完全变了样子,每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赵二宝还挑着一担玉米秸,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张家龙和姜子洲则笑嘻嘻地走在后面,脚步轻快。
他们的心里很是轻松,因为他们变成了农民,他们的枪藏在了玉米秸里面。
傍晚时分,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水面,夕阳将最后的一点余晖洒在水面上,映得残荷也呈现出温暖的色彩,一切看上去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人心暖。
“柳条湖!”张家龙轻声叫。
“柳条湖!”姜子洲也发出叫声。
“柳条湖!”赵二宝放下肩上的玉米秸,美滋滋地站在水边,望着湖水。
他们在柳条湖边站了很久。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站着,望着湖水。
湖面上,橘色的光影在轻轻地晃动,或高或低的芦苇扬着白白的芦苇花,在一下一下地摇曳。微风轻轻地吹过,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一点儿一点儿荡向更远的地方。
望着湖水,几滴泪水从张家龙的眼角无声地流下来。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这里,有他的梦想。
望着湖水,张家龙仿佛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和柳梅、姜子洲一起玩耍的情景,看到了自己和姜子洲走出柳条湖,走向从军之路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