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dern Woman

一心向往中国的首尔女孩

我出生在首尔，十六岁时来了中国，今年是我来中国的第十九年，已经超过了我在韩国待的时间了。

为什么会喜欢中国呢？当时《还珠格格》在韩国很火，我是苏有朋的粉丝，那时候我妈也喜欢看，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和我妈一起看剧。我最开始学中文，就是为了给苏有朋写信。但家里人不让我学，他们只想让我专心学习，可是我的心已经飞了。我偷偷买了一本中文教材，先从背简体字开始。因为我小时候学过繁体字，所以背起来还算轻松。

我外公之前在美国留学，所以在那里的资源比较齐全，我父母一直想让我去美国留学，学校、宿舍都已经安排好了。那个时候我死活不想去，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而且那个时候我也不喜欢学英语。

其实那时我的梦想已经很清楚了，我想当一个广告设计师。但韩国的人口较少，我希望我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所以我很想来中国。

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学画画，我爸是建筑师，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我可能动手能力确实比别人好很多，速度也快一些。学画画的时候其实挺惨的，寒暑假都关在画室里，一大早出去，晚上十二点才出来。

我爸是一个特别严格的人，有一天我坐在我爸车上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讲了他的心里话。他说让我学的目的是万一哪天我一个人了，至少我还可以教别人画画，女孩子应该有一个本事，如果会画画的话不至于会饿着。我听完后就觉得没必要叛逆了。

后来我家人知道了我在偷偷学中文，想去中国念书，想当广告设计师。我妈在网上找到一家北京的国际艺术学校，那是当年唯一接受外国人读的艺术高中。我们参加了中介组织的一个看学校旅游团，专门去了一趟中国看各种学校，那也是我第一次出韩国。

北京的冬天非常冷，我们看了十几所学校，印象中所有的学校都非常冷。最后到了我们学校，因为我们艺术高中里有学舞蹈的、武术的、杂技的，所以学校特别暖和，如果冻坏了的话，他们肯定会受伤。我和我妈就直接定了这所学校。

我初中毕业后，自动分配到了一所首尔的高中。我跟他们说，对不起我要去留学了，学校说那你过来办退学手续。那一天我在路上哭了，有一种好像以后跟韩国没有任何瓜葛的感觉。

2003年2月23号，我来到了北京。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一个星期天。

我们学校在亦庄，全封闭式管理，周围都是荒凉的野地。我父母倒是也不担心我，因为我出不去，一切都由学校来照顾。

刚来的几天我天天哭，原因是在留学生的宿舍里被韩国人欺负，受到了排挤。而且我刚来就碰到了“非典”，两个月后我又回首尔了，之后我重回北京，搬到了中国学生的宿舍里。在那里我交到了非常亲密的朋友，大家像家人一样相处，艺术高中是我人生中一个很快乐的阶段。

考大学时，我选择了清华美院，那个时候有一个专业叫装潢艺术设计系，现在叫视觉传达设计系。上大学之后，像高中那样的氛围就没有了，因为上课都很分散，没有那么容易交到好朋友。我大概失眠了两个月，听上去挺夸张的。我当时还花了一天特地坐车去亦庄的高中，躺在我以前宿舍的床上，才觉得安心。

在美院学习的内容跟高中差不多，每天画画，对于未来想要做什么还没有任何想法，直到一个偶然的机遇遇到了一张“纸”。

与纸相遇

大四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我做了一个与韩国文字相关的设计叫“文字棋”。因为高中的时候大家就觉得韩文有点像方块和圈圈，问我“你们的文字是怎么组合的”？但当时我的中文水平有限，没法跟他们解释。

所以我就把中国的象棋和韩文的字母结合在一起，两个都是有机玻璃的象棋，玻璃下面刻了韩文的一个子音和母音。当这两个玻璃叠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字就出现了——把韩文的组合方式给做出来。但是这个棋盘的形状我想做得更特别一点。

那时我大概一个月跑一趟韩国找材料，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发现了一张纸，蓝色与白色两个颜色同时呈现，那种纤维结合在一起非常自然。我想一张纸里怎么会有大海，有星空宇宙的感觉，就觉得这张纸挺有趣的，就想好好研究一下。我就是从一张纸开始觉得很有趣，才开始接触纸。

当时美院的研究生导师吕敬人老师，偶然看到我大四的毕业设计，他帮我一起制作了这个作品。后来我成了吕老师的关门弟子，这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机会。

吕老师是书籍设计师，但可以收研究纸张的学生，我在吕老师的指导下选择了纸艺方向，正好想研究那张纸，所以我的研究生学习就是从研究那张纸开始。

吕老师是一位非常严格，但是也特别可爱、和蔼可亲的人。他让我们认真地做，仔细一点，不得马虎。所以在吕老师那边我学到的是做事不能太着急，一定要把事情做好。吕老师经常说，做不好不要紧，但要先做人，再做设计，你慢慢做的话肯定能做得到的。虽然老师这么说，但是做人其实比做设计更难。

吕老师不是在教知识，而是在培养一个人。我们一直在老师身边，看着他的为人处世，他那么大的年纪，每次参加讲座，前一天晚上都还在改PPT。如果他最近看到一个新的东西，都会更新上去和大家交流。看到一位老先生都这么做，那我们年轻人就更不可能怠慢了。

做手工纸行业是一个很吃力的行业，一张手工纸到你的手里之前需要好几个月加工材料的准备时间。做纸的准备工作特别长，蒸煮、洗涤、挑、切、打料，有一百多道工序，才可以开始一张一张捞纸（造纸），捞出来之后烘干。每个步骤如果没有很认真对待的话，都会前功尽弃。

我第一次去造纸厂真正学造纸的时候，第一天捞了五十张纸，第二天就起不来了，腰直不起来。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要做很多反复的动作，而且一直泡在水里。造纸真的很辛苦，现在手工造纸的人越来越少，我觉得可能要把这件事当成一种修行吧。

我不可能成为一名造纸的匠人，因为他们从事这个行业几十年了，但我可以从设计、艺术这方面与纸结合，呈现新的艺术作品。

寻找自己的道路中，几次曲折

其实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说实话，就我这个专业方向我看不到未来，我只能考虑当下，我能跟在吕老师身边学习就已经很难得了。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文创”这个概念，其他老师也比较担心我，因为这个行业找工作比较难。

研究生毕业后我去了展览公司上班，当时跟着吕老师做了很多策展工作，所以有一些展览的工作经验。正好韩国的四大展览公司之一的分公司在北京，所以我直接被录取了。我当时做了一些商业展览，我一个人负责上海和广州的项目，相当于我每周都要飞上海和广州。我没有休息，一般是周五的飞机到上海，看周六的上海的场次，周六晚上的飞机到广州，看周日的广州的场次，周一飞回北京直接上班，连轴转，非常辛苦。

之后，我做了一件我自己也没有想过的事情——我因为爱情“昏了头”，辞掉了工作，回到了韩国，等于是放弃了有关纸的一切，北京的一切。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韩国，最后爱情没有结果，我不得不面临在韩国重新找工作这件事。

当时我二十七八岁了，在韩国比较难找工作，以前很多韩国人会认为你是因为学习不好才去了国外读书。我可能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投了一个韩国知名百货公司的营业管理职位，通过一系列的面试、比稿，很幸运最终被录取了。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一所韩国的大学想让我去当科研老师。

那时我真的很纠结，如果我去了那个百货公司，可以拿到很高的薪资，可以帮助我们家做很多事。但我选择了当老师，因为我读研究生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总有一天我想当老师，但可能是四五十岁时，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去了之后才发现，韩国的大学的情况与中国有很大的差异。我因为已经习惯了中国的教育体系，已经很难适应韩国的大学模式了，所以我最后决定辞职。

那段时间是我最崩溃的阶段，当时我的爸爸对我讲了一段话：你为什么回来？你好不容易去了中国，我让你那么懦弱地回来了吗？你都已经创造了你的世界，你觉得甘心吗？

我以为我回家爸妈会很开心，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个阶段，突然有在北京的大学同学跟我说，上海有一个公司需要一个人来负责美术馆的工作坊工作。正是这个机会，让我来了上海，重新回到了中国。

重新与纸做朋友

我工作室的名字是The JIN Studio，是我在大三的时候取的。大家都以为是“金工作室”的意思，实际上，金绣辰的韩语发音是Kim Su Jin，“辰”的发音是Jin，韩国人认为这个工作室是“辰工作室”，中国人认为是“金工作室”。

2017年到上海的时候，我已经积累了十几年的工具，纸张等材料，所以要开工作室的话，其实已经准备好了。这次个展里面用的纸，除了那件大的衣服以外，“黑金系列”的所有纸张，是我刚学造纸没多久，屯了十来年的手工纸来做的。纸跟普洱茶一样，时间越久、越沉淀，它的稳定性会越高。

我开造纸工作室的主要原因是，我做毕业设计的时候遇到很多问题，但没有地方可以学，还有如果我想用除了纸以外的材料，就要一个个去找老师，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做作品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我干脆自己开一个工作室，不仅可以完成自己的作品，一些艺术家和设计师也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指导。因为我本身也是设计师，设计师真的是挺被动的，需要满足客户的要求。但是设计师有很多的想法和创意，没有办法实际落地，所以我是希望设计师也可以是一个艺术家，做作品，我会给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我刚开工作室的时候，有一个困扰我的问题是，造纸完成后，大家都觉得这个纸很珍贵，不敢在纸上面写字画画，这好像和我的初衷不一样。我希望大家可以去使用这个纸，或者让这个纸成为大家创作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又开始迷茫了。

前年，我参与了斯沃琪和平饭店艺术中心的艺术驻地项目，那里有一个之前艺术家的留言本，其中有一句话是用韩语写的：这次驻地给了我一个重新面对自己的机会。当时我刚刚进去，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每天和大家沟通探讨不同行业的技术和制作方面等问题，那些交流帮我打开了很多思路。我当时确实在做一些艺术作品和装置，但完全没有想过艺术家的路线。

我的工作室还在接设计的工作，因为造纸工作坊是不赚钱的。艺术驻地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原来设计师的思路和艺术家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我看清楚了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同时完成设计师和艺术家这两个身份。我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也真正明白了留言本上那句韩语的意思。

从驻地回来，我就考了清华美院的博士，我想我好不容易在上海有些起色，又要离开了，就想在走之前办一个展览，所以去年我闭关了半年。

个展的名字叫“纸·觉”，因为我一直觉得纸也有自己的表情和感觉，其实这次个展的大部分作品是我从十年前开始画的很多草图里选了一些作品再深化得到的。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静下心来做作品，所以这次个展准备的时间远比想象中长。明年是我来中国的第二十年，我也希望在北京办一次展览。

对我来说纸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是能呼吸、能与人沟通交流的包含着情感温暖的载体，纸具有历史、文化、生活、知识、文艺的内涵，是人一生的挚友，也是烦躁的生活中给我带来一片安静，可以让我静下心来的避风港。

纸能陪伴“人”的喜怒哀乐，有了电子书、电子产品，但纸不会消失，而是更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纸，纸会默默地守护着我们，是一生最忠诚最踏实的朋友。

结束语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充满了各种选择，每一个选择都通往一个未知的领地，一旦选择了就一直向前走。在这条路上，我们偶尔遇到同路人，相互陪伴走上一段，再度独自前行。

绣辰选择的所谓更难的道路，让我想到了Robert Frost的那首诗The Road Not Taken，有人选择了一条人迹更少的路——它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也许成功与失败没那么重要，也许你去往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抵达。

希望你喜欢这位摩登女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