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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物行星

假面之城与狐狸盗贼
文/真树乃

1

博物馆的灯光大亮,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站在我面前。

我是一张被当地博物馆收藏的假面具,尺寸不大,约和普通男性的脸相等。我的左边被涂上蓝色颜料,右边被涂上灰色颜料,应该是嘴的位置被割开一道口子,形状是一轮横躺下来的弯月,用以模拟一张笑脸。

面对前来参观的一众小学生,讲解员循循善诱:“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面具通常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呢?多半是在万圣节或者毕业晚会上吧。这便是面具的意义,作为一种掩饰真实身份的道具。”

“就像蒙面大盗?”一个男孩举手提问。

“不错,就像蒙面大盗。”讲解员点头。

这的确是一个蒙面大盗的故事且戴面具的主角并非人,而是一只狐狸。戴面具的狐狸盗取了人的名字和身份,失去身份的人流落野外,下落不明。

2

在我诞生的那个时代,我所在的城市也被称为假面之城。

据传闻,每年十二个月,每到单数月的月初一日,山上便会有魔童作祟,下山到城里吃人。人为了不被吃,必须在那一日戴上面具伪装成魔童的同类。这个传统持续了数百年,而后一场地震让山体在一夜之间垮塌消失,于是有人说魔童死在了地震中,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从此面具不再作为自保的工具,而是作为庆典的道具而存在。

城中的小孩子们喜欢玩一种扮家家酒的游戏,在游戏开始之前,每个人通过抽取不同的假面具得到一个身份,身份从银行行长到乞丐,应有尽有,这张假面代表着这个人的全部社会价值。

寻根溯源,这个抽签的形式来自于当地贵族阶级聚会上的一个游戏,贵族们在入场时都必须戴上面具,所有人隔着面具交谈。在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全场的灯光熄灭,人们将面具摘下,统一放在固定地点,再从所有面具中随意取一张戴上,这一行为代表的是人们不再受身份的束缚。

在会场中,有一位酒店大亨的儿子对此游戏规则嗤之以鼻,他实在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可言。不受身份的束缚?可他们这些人分明是在身份的加持之下才得以进入这个会场的,现在又虚伪地说什么“身份是束缚自由之物”,简直是笑话。

此人一贯桀骜不驯,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他的秉性,又碍于他父亲的面子不能说些什么。然而突然有一日,他在圈子里消失了踪影。有人说,他被狐狸夺了舍,就此变成狐狸了,做人的时候的事一件都不记得,可怕极了。

那个人说得神秘兮兮,在场的人都听闻过魔童的传说,一个个不由得紧张起来。而聚会的组织者却冷笑一声:“哪有什么狐狸!是他自己做多了蠢事发了疯,乱找的借口罢了。”

聚会的组织者名叫幸典,家中做的是红酒生意,在海外拥有一个巨大的酒庄。他相当富有,即使在这处每个人都非常富有的大厅里,他也是最富有且最有权威的那一个。他所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在场之人无人敢反驳他——对人来说是如此。

但幸典说的话并不正确。狐狸是有的,在他们将灯熄灭后,我就见过数次狐狸的身形在他们的脚下闪过。狐狸不止一只,每只都身姿小巧,动作灵活,发现我在观察它们的一瞬间,一下便闪身到沙发下方去。而这些人平时几乎完全不看脚下,因为看不到,便否认其存在——这也的确在逻辑之中。

我平时被置于库房里,只有在他们玩游戏的时候,才会和其他假面一起被拿到大厅中。对他们的这桩游戏,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在我看来,假面与其说是掩盖了“身份”,不如说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种游戏规则,或者也能说是一种情趣。打个比方,互有好感的男女在假面的遮蔽之下假装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便给二人的关系又蒙上一层迷人的暧昧。

此为游戏的目的之一。

幸典有个未婚妻,她是一位画家,父母均是研究艺术的学者。在他们耽溺于这间豪华客厅玩着暧昧游戏的时候,他们的父母正在讨论两个人的婚约。幸典的父母起初对此婚姻颇有微词,觉得女方的家庭无法为他们的事业提供什么助益。但幸典自己对未婚妻很满意,她美丽又体贴,既可同他谈论西方哲学,又在生活琐事上体贴入微。最重要的是,未婚妻深深地爱着、崇拜着自己。这比起父母口中那些所谓的现实性助益重要太多了。

3

幸典是一位感情至上主义者。

诚然,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认为自己与众不同,都希望得到重视和特殊对待。而幸典对此的执念比一般人更甚十倍。这种性格在他读小学的时候便已初具雏形——比如说在学校组织的晚会上失去了主持人的职位,就会让他当场在教室里哭闹不止。当他成长到现在的二十五岁,他的自我意识、对爱与关注的渴望更是有增无减。当他戴上代表着其他人的假面,在大厅里扮演其他人的时候,他心中想的是“果然,这里的每个人都比不上我”。他一边假装以他人的语调讲话,一边在无限的自我满足中陶醉不已。

这是游戏的目的之二。

幸典选择我做他的分身,将自己的一部分“意义”寄存在我之上。如此半年时间下来,我感觉我原本空无一物的体内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被他赋予了共感的能力。我的意思是,他的感受成了我的感受——在他感到傲慢的时候,我也能够感受到相同的傲慢;在他畅饮葡萄酒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酒精带来的眩晕感。

有一天,他们照例在大厅里把酒言欢,幸典的未婚妻突然叫了一声,随即捂着脚踝倒在沙发上,称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众人纷纷围上来查看情况,见她的脚踝处确实有两颗血珠,将血珠擦拭掉后,能看到细小的红色牙印。

“莫非是狐狸?”有人害怕地问。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们纷纷想起此前那个从聚会上消失的人,传闻他便是变成了狐狸,才就此消失不见的。

“难道他也是被狐狸咬了……”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幸典的未婚妻本来看着不断冒出血珠的伤口就非常害怕,再加上同伴不断在耳边说着“狐狸,狐狸”的话,她忍不住当场哭起来。幸典当即呵斥众人闭嘴,坚称这个地方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狐狸。他坐到未婚妻旁边,安慰她说这伤口不会是狐狸咬的,伤口很小,再小的狐狸所造成的创口也会比现在的大,大概只是什么虫子而已。未婚妻相信了幸典的话,伤口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痛了。幸典开车送她去了医院,医生看着伤口,也说不出究竟是被什么动物所伤,只是简单地为她消了消毒便作罢。

但我知道,咬伤她的确实是狐狸。

那只狐狸一直躲在他们坐的沙发下伺机而动。我曾听闻,狐狸能够听到人的心声,人们越是惧怕它,洞悉了人类心思的它便是越喜欢来招惹人。

虽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但他们的假面聚会还要继续。第二天,幸典会有一位从外国远道而来的朋友加入他们,如果未婚妻不出席,那对幸典来说毋庸置疑是一种耻辱。在送未婚妻回去的路上,幸典自以为体贴地说:“你受伤了,那明天晚上就由我来接你去吧,记得要穿得正式一些。”

未婚妻默默地点头说好。

幸典松了一口气。果然,他的未婚妻始终不会对他说不,她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女人,这真是太好了,他想,果然自己的眼光没有错。

4

第二天的聚会顺利进行,幸典的未婚妻按照他所说的那样盛装打扮,在幸典的外国朋友面前给足了他想要的面子。几轮推杯换盏之后,他们便又玩起了假面游戏。像之前的每次一样,幸典将我戴在脸上,待到熄灯后将我摘下放在桌上,再拿起另外一张面具。

来吧,让我看看。

他的声音在我的意识中响起。

让我看看到底是哪个幸运的家伙能够拿到我的面具?

接着,我被一个人拿了起来,和所有人一样,照常将我戴在了脸上。后面发生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仍旧谈论着那些自诩能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哲学和艺术话题,最后摘下面具,一脸满足地互道再见。然而将我戴在脸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将我摘下,并且,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身形变得不同了——他的身体迅速变小,原本握着高脚杯的手也变小,长出橘色的毛发。

是狐狸。这个人是只狐狸。

但是,奇怪的是,大厅里这些闻狐色变的少爷小姐却像是全然未发现这里多出了一只狐狸一样,照样在开心地谈天说地。同时我发现,在这一片欢愉的气氛当中,唯独幸典被排除在外了。摘下面具的幸典不断大声地和他身边的人说话,但他的声音似乎完全传不到对方的耳朵里。幸典嘴里骂着这家伙在搞些什么东西,转而走去未婚妻旁边,说要送她回家。而未婚妻的反应也和刚才的人一致,她没有听到幸典的声音。

幸典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慌乱起来,不可能的,他想,未婚妻不可能听到他的话但不理会他。这是怎么回事?对了,这一定是他们集体计划好的一个玩笑,假装听不到他也看不到他,故意吓唬他的玩笑。他这么想着,却见到狐狸大摇大摆地走到人群中间,那姿势和他傲慢的样子如出一辙。接着,他听到他的外国朋友问狐狸:“幸典,明天的音乐会你会来吧?”

幸典听不到狐狸的回答,但看外国朋友的表情,他惊恐地觉得他们的对话很顺利。接着,他的未婚妻也加入了交谈,他不知道她和狐狸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未婚妻和狐狸亲昵地一起走出了大厅。

狐狸脸上始终戴着假面——也就是我,我得以借用狐狸的视野重新观察这一世界。我看到未婚妻晃动的裙摆下露出的洁白无瑕的小腿,她穿过庭院中每日都有用人仔细打理的灌木丛,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汽车。她自然而然地坐上副驾驶座,坐在驾驶座上的是狐狸。

变成幸典的狐狸与未婚妻在路上谈论起婚礼的事宜,婚期定在两个月后,初雪的季节。

5

真正的幸典——或者说曾经是幸典的人类躯壳被留在聚会现场,没有人能看到他和听到他的声音。幸典走出大厅,发现自己的车被开走了。他一路走回家,家中灯火通明。他打开门,见到戴着面具的狐狸正端坐于客厅里。

毋庸置疑,我是这件诡异事件中的关键所在——幸典的一切都通过我这一存在转移到了狐狸身上,人们通过面具的位置来确认幸典的所在。也就是说,我便是幸典。

显然,幸典也和我想到了相同的事。他大叫一声扑向了狐狸,一把将它脸上的面具夺下。面具固定得并不牢,被他这样一碰,便掉到了地上。我仰躺在地板上,目之所及是幸典家天花板上豪华之至的吊灯。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我和幸典的想法都错了,狐狸并没有因为面具的掉落而失去人类的身份,幸典也没有因为抢夺面具的行为而重获他自己的身份。狐狸仍旧悠闲地坐着,以和幸典一模一样的姿态挑剔着端上来的茶水太冷。它一边不满地将茶杯摔在桌上,一边用嫌恶的神情看着曾是幸典的人。它对幸典说:“你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闯进人家家里,赶快滚出去吧。”

“你……你才应该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幸典对狐狸吼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狐狸嗤笑一声,“脑子不清楚吗?”

在他们争吵的时候,我感觉曾经存在于我体内的幸典的意识消失殆尽,想必它们已经完全与狐狸合而为一了吧。那么,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有两个幸典同时存在于这世上,狐狸变成了原本的幸典,那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则是失去了一切的幸典。这么一说,倒是应了幸典在假面游戏开始之前说的那句话——希望人们能够不再受身份的束缚,他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自己的提议。

幸典眼看狐狸就要叫管家把自己赶出去(虽然管家可能看不见自己),他不得已只能逃出了家。毕竟狐狸现在就是他自己,自己在这种时候会做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现在是秋季,白天和夜晚的温差极大,在深夜刺骨的冷风中,幸典挨家挨户去敲门,希望朋友们能够收留自己。然而无论是未婚妻还是朋友,完全没有人能看到他。他们听到了敲门声,出来应门,但每个人都疑惑地环视四周,发现无人后便关门离开。

自己从世上消失了——幸典恐惧地想。其他人能够听到敲门的声音,却看不到他。那么他在其他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他是不是变成了狐狸,或者变成了蚂蚁还是蟑螂?

他越想越觉得害怕,眼前的手看起来也不像自己的手,而是变成了触手之类的东西。他无力地蹲在路边开始哭泣,哭声同样没有一个人听到。他哭了一会儿,不得不艰难地站起身去找避风的地方。在这个时候,他自我安慰地发现,没有人看到他也有好的一面,至少让他能在路边的零食店关门前躲进去,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货架上的食物充饥。

幸典蹲在货架前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烤米饼,他耻于想象自己这副狼狈相在他人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在痛苦中神志不清地想:既然狐狸变成了他,身边的所有人也都认为狐狸就是他,也就是说,其实他存在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啊。人们还是一样敬重狐狸幸典,一样把狐狸幸典奉为他们圈子的中心,那他现在这具身体在什么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其实并不重要吧。

不得不说,幸典的这种想法也有道理。说到底,人们存在于世的意义并非由身体的所在决定,而是由意识,或者说是灵魂的位置所决定的。虽然不知缘由,但幸典的确通过我作为媒介,将他的意识复制到了狐狸身上,那么狐狸便是他——这确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6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两个月悄无声息地过去,狐狸和未婚妻的婚礼如期而至。

幸典毫无障碍地进入了婚礼现场,他现在就等同于一只蚂蚁,蚂蚁想去哪里,没有人能阻止。

这场婚礼办得华丽之至,新娘妆容甜美,亲昵地和狐狸一起迎接着到来的宾客。幸典站在婚礼现场的正中位置观看着这一切——经过这两个月,他已经完全不想再躲躲藏藏了。

失去了社会身份的幸典就像掉入了一口深井中,时间在他身上不再有意义,唯有不断生长的头发和胡须提醒着他他仍旧生存于这个世上。我看着他,竟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一种同情。虽然此人极致傲慢,但落得这样的结局,也实在是过于残酷了。

但是,残酷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新婚一个月,狐狸幸典要新娘陪同他回老家祭祖,但时间却同新娘正在筹划的画展冲突了。在新娘犹豫之时,狐狸不耐烦地说:“画展有什么了不起的,之后再办就是了。”

被丈夫如此斥责,新娘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画展的确是幸典家出资才能有举办的机会。她虽然不得已接受了丈夫的安排,内心却无法遏制对他的不满。而问题便在此处出现了。

先前说过,狐狸能够听到人的心声。这狐狸虽然已经成了幸典,但它在生物学意义上毕竟还是一只狐狸,仍旧保有狐狸的天赋。因此,新娘的心声被狐狸听得一清二楚。新娘想:简直不可理喻,如果不是为了他家里的资源,谁要在这里受这样的窝囊气。

且不论新娘想的究竟是实情或者只是意气使然,这种想法对于将被爱视为人生第一要务的幸典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幸典狐狸愤怒不已,想要狠狠地赏新娘一个耳光以示惩戒。然而它是狐狸,它的利爪划破了新娘的颈动脉,新娘连一声尖叫都没有,便倒在了客厅的地板上。

幸典狐狸并非想杀死新娘,它自己也因此惊慌失措,连忙想开车将新娘送去医院。然而狐狸小小的身体无法移动新娘,在它去向家中的用人求助的时候,用人先是惊骇地叫了一声,随即拿起扫把试图将它驱赶出门。因为真正的幸典不会向用人求助,只会命令,所以也就是在这时,狐狸体内幸典的意识猛然跳出它的身体,狐狸因此变回一只纯粹的狐狸。它见要挨打,一溜烟便蹿出了幸典家的宅子。

新娘死了,幸典狐狸不知所终,家中一时间乱成一团。真正的幸典——或者说,曾经是幸典的男人得知此事的时候,正面无表情地在一户人家的厨房里大嚼玉米。他失去自己的身份长达三个月之久,这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这个身份不再重要了——在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厨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她与站在厨房的幸典面面相觑,随即一边大喊着抓贼,一边将手里的碗盆掷向幸典。幸典从厨房的后门仓皇而逃,跌跌撞撞逃入一处隐蔽的小巷,同盗走他身份的狐狸擦身而过。狐狸不再是幸典,他也不再是幸典,和幸典有关的一切将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唯余存留在我体内的,不能和任何人言说的记忆。 zf51eOborMxPmB+098IBwuP2czanFqczDc7ygsYk7+EauQSDHlDk7FVgJjOhLq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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