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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

火焰、烟花与梦境的终结
文/真树乃

1

他能够听到我的声音。

能够听到,但不能理解我的声音代表着什么。这也正常,因为我是镶嵌于吊灯上的一枚晶石,他则是个平常的十五岁少年。

我对人没有太多好感,尤其是住在这处宅邸中的整天吵嚷不休的人们。他们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命令要发,有很多不同的访客要见,会对不同的访客讲一遍相同的话。在这些不断讲话的人当中,少年是一个例外。不过,与其说他没有很多话要说,不如说是没有能和他讲话的人才对。

他被房子的主人软禁在二楼走廊尽头的这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原是一个老管家的卧室,后来管家去世,屋子空了许久,直到他住进来,中间不知道隔了多少年。

我对时间的感受已经很模糊,在我的记忆中,有过很多场地震和海啸,我从海里被冲到大陆上,再从大陆被冲回海里,动物将我吞进胃中再将我排出。我记得雨林和太阳的气味,然后雨林不知何时消失,人类文明拔地而起,我被人捡拾起装入黑沉沉的木箱,被摆在金碧辉煌的拍卖会现场。第一个称赞我美丽的人是一袭黑衣的优雅老妇人,她死于一种流行性病毒,葬礼那一天鸽子落在棺木上久久不愿离去,不久后军队占领了这座城市。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又经了无数个人的手,在一个人的公文包中被巨大的游船载着横渡黑暗中的大海,再几经辗转到了现在所在的这幢宅邸里。

宅邸的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富豪,此家族一代代将祖上留下的资产稳步扩张。到了他这一代,更是有节节攀升之势。被他软禁的少年是他的长子,因为少年幼时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现任家主不能忍受自己的儿子竟成了个哑巴,他也为此四处奔走为儿子寻遍名医,却无一人知道这孩子失声的缘由,更无从找到治疗的方法。愤怒的父亲一怒之下将儿子关了起来,母亲在伤心失望中一病不起。还没有等到她去世,父亲便另寻了一个女人生下少年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被当成下一任继承人悉心培养,少年则被抹消了姓名。

2

少年不会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整天都默默坐在房间一角,除了每日两次的进食之外,他看起来简直与一个人偶没有任何差别。不过他的沉默与沉默带来的非人之感却微妙地令我对他心生好感,被其他人所舍弃的人或许已经不完全算是人类——我如此想着,既然已经不是人类,那他有理由得到我的宽容和同情。

我并不认为我是觉得寂寞或如何才对他产生兴趣,我独自度过了无数冰冷的岁月,人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些故事,我看待他们可能就像他们看待图书馆里的小说那样,一些各异的,或精彩或无趣的,但最后都终将结束的故事。人通过阅读虚构的故事来打发多余的时间,而我靠他们的故事度过我无限的时间。

少年住进房间以后,我开始时不时地听到一些异声。我原以为是有蝙蝠钻进了空调内,又或者是夏虫在振翅击打百叶窗,后来才察觉到是少年发出的声音。

怎么形容那种声音呢?它乍听起来只像是噪音,但细听来会发现并非如此,声音中存在着一些特定的规律。我很快意识到,这应该是少年自己的语言。

他在发声的时候仍旧没有露出任何特殊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在尝试着发出能够让这间屋子里的人们理解的语言,他有一套自己的语言体系,只是不为人所知晓罢了。

这对我来说不是个难题,任何语言都有其规律,解读只是时间问题。

如我所想,我并未花太多时间便成功解读了少年的语言,他似乎是在同另外的什么人对话,所讲的也皆是些诸如天气和季节之类并无特殊意义的话题。但令我好奇的是,这个房间里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他到底是在和什么对话呢?

怀着如此疑问,我尝试着用我的语言来试探他。我的语言是自然的语言,石头、树叶、水流能够听懂我说的话,但我们也并不经常交流,听得懂与想要说,在大部分时候是两回事。

少年听不懂我的语言,但他对我的声音给出了反应。我看到他慢慢地抬起头,像某种没有视觉的海洋生物一般搜寻着声音的方向。我再次发出声音,用我的语言询问他是否真的能听到。他这一次完全确定了声音来自于我,仰起头,用他那双毫无杂质的黑眼睛注视着我。这双非人的眼睛令我想起数千年前一个无云的黑夜,那种完全的、纯粹的黑色,即使在我的记忆中也不常见。在黑夜被太阳鲜烈的橙色逐步溶解之后,我遭遇了生命中第一场海啸。

是了,少年黑色的眼睛也同样被这个家族所厌弃。一天,家主突然怒气冲冲地带着人往少年住的房间来,不由分说地用白色的布遮住了他的眼睛。

“反正你整天在这里待着,也用不着眼睛吧。”他说。

如此,少年在失去了声音后,又失去了视力。对于家主来说,少年的黑眼睛意味着灾厄,所以他们要将其遮蔽起来。但是,如果灾厄真的存在,遮蔽亦是无用的。

3

少年被蒙上眼睛之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仍旧坐在房间的一角,和看不见的什么在轻松地聊天说话。我实在好奇,最终忍不住用他的语言询问他:“你到底在和谁说话呢?”

“和父亲,还有弟弟啊。”少年如此回答我。我看到他眼睛上的白布不见了。

听他这么说,我的第一感觉是荒诞。这个房间里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哪里有什么父亲和弟弟。而在他说完这句话,我再往房间看去的时候,却赫然见到家主与十岁的小儿子和他坐在一起。父亲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和煦笑容,弟弟也不似从前视哥哥为不祥之物那样避而远之,他们三个人就像再平常不过的一家人一样在亲热地闲聊。这般场景令我不由得怀疑自己之前所见——如果这才是少年眼中的家庭,那我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少年已经不再搭理问出对他来说莫名其妙的问题的我,而是和弟弟一起玩起了折纸青蛙。他们用纸片叠成青蛙的模样,按着它的尾巴,两个人比赛谁的青蛙跳得更远。父亲坐在一旁看着玩折纸游戏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儿子,提议说要不要去外面捉蟋蟀玩。男孩们发出欢呼声,迅速站起身来蹦跳着等着父亲为他们打开房间的拉门。而就在拉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父亲和弟弟就像是被抹消掉一般瞬间从这个房间消失,连声音和气味都没有留下来,而那块遮蔽眼睛的白布又重新回到了少年的脸上。

我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我见到的父亲和弟弟的真相——我方才恐怕是进入了少年的梦境之中。

在我的记忆中,曾经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我不知何故误入了一个年轻女性的梦境,从中窥视到她想要从丈夫身边逃离的愿望。不久之后,我目睹了她的丈夫发疯地大吼大叫着跑入屋宅后的山中,从此再也没有出来。当时我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它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仅仅是个幸运的巧合,说不定,梦境是其中的关键所在。

一些民间传说之中曾有记载,梦境会入侵现实。其中一个是这样写的:一名女子爱上了搭救过她的军官,但那军官已有妻室,女子伤心却也无法,只能把倾慕的话语暗藏在心底。一天,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中军官在一片曼珠沙华中向她求爱,她惊喜不已,又因清楚这只是梦境而痛苦难抑。神奇的是,从这以后,军官频频出现在她的梦中,和她极尽浪漫之事,简直像是军官有双重生活,白天属于他的妻子,晚上则属于她一样。如此,她耽溺于这样的梦境中茶饭不思,最终病倒在床上,但她的美梦仍旧鲜活地持续上演,直到她弥留之际也未有衰退的迹象。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得到了军官战死于一片曼珠沙华中的消息,恰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片曼珠沙华。

后人为此特意注释,说这是梦境同现实对调了。女人和男人以付出现实中的生命为代价选择了梦境。

4

从传说故事回到现实。

与少年的梦境截然相反,父亲对他的态度越发恶劣起来,不仅连饭菜都只给一些残羹冷炙,甚至还无缘无故地来房间对他挥鞭以示惩戒,并把鞭子交到弟弟手中,要求弟弟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但弟弟在少年面前却总是一副受惊后的害怕模样,他扔下了父亲递给他的鞭子,一溜烟逃出了房间。父亲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勒令弟弟滚去禁闭室闭门思过。

我偶然听到给少年送午餐的家仆说,家主的脾气越来越坏,精神好像也有些不太正常,之前还误用亡妻的名字来称呼现在的妻子,好像工作上的事也是错漏百出。因为家主的异常,整座宅邸都笼罩在一种惴惴不安的气氛当中,甚至有人开始考虑去别处另谋差事。

在这样的不安和恐惧中,唯有少年安然不动。他梦中的父亲和弟弟也一如既往温和,这个位于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成为宅邸中唯一的风平浪静之地。我的意思是,梦境中的人和少年一样,无法从这个房间离开。

梦中的父亲曾几次提出要带他们兄弟出去玩,去捉蟋蟀、放风筝、看人偶戏,而梦境却每一次都在少年双脚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精准地结束,就如同某种看不见的规则,或是某种诅咒。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突然有一天,梦中的父亲和少年一起走出了房间,两个人商议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去祭典看烟花。只是好景不长,少年的梦还是在他们到达祭典之前便结束了。与此同时,现实中的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他在办公室里晕倒,被人送到了医院,抢救了整整三天才终于幸运地捡回一条性命。虽然命是救了回来,但连医生也说不清他这场病的根源究竟在何处。

看着少年日益膨胀的梦境与现实中的梦中人衰落的身体,我便明白恐怕这便是传说故事中会侵略与腐蚀现实的梦境。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那终有一天,梦境中的人和梦境外的人也会被置换。

如果是我站在少年的角度,那我也必然希望梦境能成为真正的现实,即使现实中的人因此死去也算不了什么。归根究底,现实只是对个人而言的现实而已——你所选择去相信的那个世界,便是你的现实所在。

痊愈后的家主认定他最近厄运连连的根源在少年,这个哑巴儿子本身就意味着灾厄。所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少年从二楼的房间挪到了外面的库房,打算让他自生自灭。就在家仆要将少年带走的时候,少年突然激烈地反抗起来。他竭力地哭泣,不断指着我所在的天花板。不耐烦的父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到了我,皱着眉差遣家仆把吊灯拆下来给他:“你是要这个东西吗?拆了给你就是了。”

于是,我便如此和少年一起被扔进了黑暗的库房。

5

库房长久无人整理,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少年只能勉强在纸箱上挪出一个地方睡觉。睡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拿起吊灯,观察良久后,果断地将我从那上面强行撬了下来握在手中。他的手心是暖的,人的体温缓缓流淌入我的体内,就像海洋曾经长时间地打磨过我也滋养过我一般。在那一刻,我突然体会到少年在这一侧所谓现实世界无所凭依的孤独。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需要我,而我原本必定是不需要他的,我不具备这样的情感。但不知为何,他的温度竟让我生出一种我们正在这里相依为命的错觉。

被挪入库房后,少年的日常饮食连残羹冷炙都无法保证,父亲想起来便差人施舍进来一个馒头,想不起来便作罢。倒是弟弟偷偷来过几次,送来他藏起的烤鱼和布丁,之后又把他看过的书和手电筒一起悄悄塞进来。少年依靠这些食物顽强地维持着气力,又依靠书籍文字缓步重新建立起与外侧真实世界的连接。

少年的梦境还在继续,只是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的梦境明显变得衰弱稀薄了。梦中的父亲和弟弟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边,他努力和他们说话,他们也只是虚弱地笑一笑,便再没有任何回应。与之相反,笼罩于现实中的宅邸的灾厄则像是完全消散了,父亲重新恢复了健康,像过去一样在办公室和家之间奔波,还和妻子商量他们可以再要一个女儿。

父亲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是因为他把少年挪去了远离宅邸的库房,才顺利消除了他带来的诅咒。于是他未雨绸缪,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少年干扰了婴儿的降生,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送去某个不见人烟的地方一了百了。

父亲说做便做,他提前备好了车,亲自打开库房的门,命人将少年带上车送走。少年被带出库房,被蒙着眼睛推上汽车后座。这整个过程中他都很平静,就算弟弟突然跑出来哭闹着拦住车不准他走,都未让他的情绪产生一丝波澜。我被他放在口袋里随他一同上车,却就在汽车开动之前,家仆在他身后塞了一个靠垫,他因此站起身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骨碌碌地滚进了路边的苇草中。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了,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不知道被送去了什么地方,而我长久地躺在庭院里。我清晰地感到我体内曾经流淌过的他给予我的温度正在流失,这让我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流失的不仅仅是他的温度,而是他的生命一样。

6

少年消失后,大家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在新生婴儿满月的那一天,有数位重要人物预备来家中道贺,家主为此特意嘱咐家仆将房间和庭院都打扫干净,不可有一处遗漏。我便是如此在大扫除中被发现,又被重新拾回了房间里。胆小的家仆不敢将我据为己有,恰好弟弟从旁经过,便将我要了过去。

弟弟这段时间内似乎迅速长大了很多,身高变高,身形也变得纤细。看到他,恍然之中让我觉得是一个更加年幼的少年回到了家中。弟弟将我置于他的木质书桌上,他坐在对面长久地注视着我,最终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就是这一天,我就如从前看到少年的梦境一样,看到了弟弟的梦境。

弟弟的梦境中有父亲和少年,在梦境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离开这座充满不幸的宅邸,去到了少年心心念念的祭典。这个梦非常清晰,比少年做过的每个梦都要清晰,包括河堤的青草味、烟花在空中绽放后的硫黄味、路边摊位上炒面的香味,都非同寻常的真实,简直无法判断那一侧甜美的祭典与这一侧冰冷的房间,究竟哪边才是真的现实。

我再次意识到了这梦境的真相——梦境或许是受双重因素影响,一方面是做梦的人的愿望,另一方面则是我自身所携带的经过长时间的自然洗礼所积蓄的能量。就在之前被少年握在手中的时候,属于他的人类的能量流入我的体内,这侵入了我的能量,使它逐日衰减,以至于无法再维持他梦境的真实程度。而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连是生是死都未可知,我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宅邸中,我失去的能量又重新回到我的体内,并比之前还要强大数倍。

弟弟的梦境对现实的侵略可谓到了骇人的程度,就在梦境中的祭典达到欢庆的高潮的时候,现实世界的家主即刻突发脑溢血摔倒在地,初生不久的婴儿也被一颗杏仁卡了喉咙性命攸关。被邀请来的客人们慌乱不已,有人在跑去叫医生的时候撞翻了蜡烛,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顷刻间被火焰所吞噬。

此时,这一侧客人恐惧的惊叫声和另一侧少年和弟弟在烟花表演下的欢呼声重叠在了一起,我此时正处于两个世界的交界点。两边的声音都如此真实,以至于完全模糊了我的判断——也许那一侧才是真实的世界所在,这一侧仅仅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感到火焰的热度开始迫近我所在的房间,正与烟花在人群中蒸腾起的温度一致。客人们纷纷从着火的宅邸逃出,少年举着苹果糖从远方跑来。头顶的木质房梁在燃烧下有坍塌的迹象,父亲要他们回家前把剩下的垃圾都收拾好带走。他们从河岸掉头回去的路上走入一条漆黑的无声音的小路,之后不知何时,他们三个人都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侧世界都已被黑暗所笼罩,是我过去见过无数次的,象征着一部分的世界就此终结的黑暗——却也只是数亿次衰亡与破灭中的其中一次罢了。 hi+NV48VPX2XuxjbI1+1FjR+ebR54Z/UM/a7Ers2l/Of71OyRascMZgiTCm2mt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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