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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文豪

清少纳言
——这一切都是很有兴味的事情
文/朱熙

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

日本平安时期著名的女作家,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与紫式部、和泉式部并称平安时期的三大才女,曾任一条天皇皇后藤原定子的女官。

01

世事绚烂多姿固然好,但若一味地浓稠艳丽,却也不美。

有浓妆,也该有淡抹。浓淡相宜,才最喜人。

公元十一世纪的日本平安时代,贵族文化正处于巅峰时期,文学方面也一派繁荣生机。被誉为“日本文学双璧”的两部杰作——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和随笔集《枕草子》先后诞生。如果说《源氏物语》给人的印象是一片浓艳贵气的紫,那么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恰恰与之相对,绘出了一笔清澈明丽的白。

《枕草子》约成书于1001年,开日本散文之先河,与后来1212年的鸭长明《方丈记》、约1331年的吉田兼好《徒然草》并称“日本三大随笔”。全书共计三〇五段,每段都是简短的小文,长则千余字,短则数十字,内容可分为类聚、日记、感想三类。

“类聚”模仿了李商隐《义山杂纂》的写法,将日常琐碎分类列举,既有山川湖海、河桥花草等现实事物,也有可憎的事、愉快的事、遗憾的事等作者的主观评价。“日记”部分,是清少纳言作为女官侍奉中宫皇后定子期间的日常生活见闻。“感想”则据说写于清少纳言晚年出家为尼后,是她孤苦度日间所生的对自然和人生的感悟。

《枕草子》最有趣的部分,当属“类聚”中的种种主观议论。不仅将清少纳言的真实性格展露无遗,并且其中一些犀利的吐槽时隔千年仍令人深以为然,读来倍感亲切趣味。

比如她写稀有的事(第六三段):“稀有的事是,为丈人所称赞的女婿,又为婆母所怜爱的媳妇。”

又比如她写鸟(第三九段),评论着莺的啼叫,突然飞来一笔:“凡是夜里叫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只有婴儿或者不在其内。”

02

清少纳言出身于文学世家,曾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歌人。家学渊源,清少纳言在歌道和汉学两方面都有相当深的造诣,尤其熟读白居易的诗作。

按平安时代的习惯,女性的称呼常常来自她们父兄的官职。因此,“清少纳言”并非真名,而只是一个在宫廷任职时的称呼(同样的例子还有紫式部)。其中的“清”字,应当出自家族姓氏“清原”,至于少纳言这个官名从何而来,至今没有定论。

清少纳言一生共有三段恋情。十六岁与橘则光结婚,因则光武勇有余、文化修养不足,两个人精神难以相通,这段婚姻迅速宣告终结。后来,两个人同在宫中任职,重逢时约定以兄妹相称。和则光离婚后,清少纳言邂逅了藤原实方,但这段感情同样短暂。她的第三次婚姻,发生在结束女官生活并离开宫廷后,对象是摄津守藤原栋世。然而刚结婚不久,藤原栋世就去世了。

清少纳言入宫的时间点,在她和藤原实方分手、再嫁藤原栋世之间。

990年,清少纳言遭受了一个极为残酷的打击——父亲清原元辅去世了。此时的清少纳言,没有婚姻,又失去了慈父的庇护,孑然一身,生活不可谓不艰难。但很快,她就迎来了人生中最为温暖愉快的一段时光。

三年后的冬天,清少纳言正式入宫,成为一条天皇的中宫定子身边的女官。

这一年,清少纳言不到三十岁,定子年方十七。

03

早在正式入宫之前,清少纳言就常参加定子举办的诗会。定子十分欣赏清少纳言的才华,而清少纳言也对风姿卓人、温柔善良的中宫定子倾慕已久。两个人相伴,很快便心意相通,定子极为器重和信赖清少纳言,清少纳言成了定子最好的知己。《枕草子》中随处可见她们的日常趣事。

有一年冬天,大雪。屋里生着火,女官们在定子面前伺候着。定子突然问:“少纳言呀,香炉峰的雪怎么样?”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唯独清少纳言马上起身卷起了帘子——定子用了白居易诗句“香炉峰雪拨帘看”的典故,也就是要卷起帘子来赏雪的意思。定子一见清少纳言的动作就笑了,其他人也纷纷赞叹。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句诗,但能立刻听懂定子暗语的却只有清少纳言。

定子贵为中宫,不得不时刻做出端庄稳重的样子来。可她毕竟年纪还小,在最信任的清少纳言面前偶尔会显露出少女的调皮,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淘气事来。这同样是一个与雪有关的故事。因为下了大雪,积雪很厚,女官们堆了雪山。在定子的主持下,众人打赌这雪山可以维持多久。大家都说十天左右,只有清少纳言不小心把日子说远了。大话既然放了出去,就非得见个分晓不可。清少纳言对雪山产生了执念,时时关注是否下雨了、雪山还剩多高。被幼稚的赌约激起的好胜心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她心里还存着一个风雅的盼头,想用雪山的残雪做成一座小雪山,再附上一首歌,送给定子看。好不容易等到约定之日,还剩不少的雪山竟离奇不见了。清少纳言大感震惊和委屈,向定子告状,却不料正是定子本人不想让清少纳言赌赢,命人悄悄丢掉了雪山。

定子故意捉弄清少纳言,自然是因为亲近和喜欢。她也会用“正常”的方式表达好感。清少纳言是个文具控,曾在后宫闲聊时说过:“世间的事尽是让人生气,老是忧郁着,觉得没有生活下去的意思,心想不如索性隐到哪里去倒好。那时如能有普通的纸,极其白净的,好的笔,白的色纸,或是陆奥的枟纸得到手,就觉得在这样的世间也还可以住得下去。”定子牢牢记着清少纳言的这个喜好,得了好纸都不忘送给清少纳言。其中最特别的,是定子从兄长伊周处获得并转赠给清少纳言的一些纸册子——这些纸张,被清少纳言用来写作《枕草子》,几乎都写完了。

用定子念着她喜好所赠的纸,写下随处可见定子身影的《枕草子》,对清少纳言而言,这大概是个再美满不过的圆环了吧。

04

《枕草子》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除了定子,就属“有意思”了。

不是“有意思”,就是“漂亮”“好玩”“可爱”“有趣味”。类似的词,每隔几行就会出现一次。

整部《枕草子》,简直像一本平安时期美好的生活指南。

清少纳言天资聪颖,有着超凡的感受力。常说天性敏感的人容易受伤,活得愁苦,但清少纳言似乎并非如此。清少纳言的人生绝不算顺遂,可她的敏锐感性却永远朝着明亮美好的方面。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生活,然后“凭了自己的趣味,将自然想到的感性,随意地记录下来”。《枕草子》中尽是日常的细枝末节,但透过细枝末节,可见世间万象。

对司空见惯的生活琐碎感到麻木的人,清少纳言是很瞧不起的。她这样写道:“就说樱花每年到春天总是开花,但因此觉得樱花也就是平凡的人,也未必会有吧。”但她时而又会换个角度,摇摇头推翻自己先前的说法:“这在我说来实在很是好玩,但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点都没有意思也正难说,这样替人家设想,也是好玩的事情。”

《枕草子》的可爱,在于它“真”。世间自然不可能尽是美好有趣之物,人活着怎会没有点看不顺眼的东西呢?于是清少纳言也就坦坦荡荡、毫不客气地写下来了——写得还不少。“但是我这笔记原来不是预备给人家去看的,所以不管是什么古怪的事情、讨厌的事情,只就想到的写下来,便这样写了。”

清少纳言的吐槽,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还自有她的一套逻辑,所以读来并不使人讨厌,反倒成了《枕草子》最真实可爱的部分。她议论起男女关系话题来尤其厉害,许多言论放在今天看,都算前卫大胆的。

她看重女人的前途和地位,认为女性应该多学、多看世间的样子——

“前途没有什么希望,只是老老实实地守候仅有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是我所看不起的。”

“门第平常的人家,以女儿嫁给公卿为妻,公卿的女儿做天皇的后妃,实是极好的事情。但是也还不如男人,单靠着自己,能够立身发迹,挺着胸膛,觉得自在。”

吐槽起男人来,十足的阴阳怪气——

“男人这东西,想起来实在是世上少有的,有难以了解的心情的东西。”

清少纳言最看不惯表里不一的渣男,见了被渣男骗到的女人,更是又哀又恼——

“容貌很整齐,性质也很柔顺的女人,字写得很好,歌也做得很有风趣的,寄信给他去,单只是回信回得很漂亮,可是并不理睬她,让她尽自悲泣着,舍弃了她却走向别的女人,这种男子实在是很奇怪的。”

“将这边女人的缺点,对别的女人说了,至于对了这边女人自然也要说别的女人的话了。但是女人却不知道,他也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人,现在只听着别人的缺点的话,反以为自己是最为男人所爱的了,这样的自负着哩。”

05

《枕草子》浩瀚三百多段,十四万余字。光看这厚厚的一册,实在很难想象,其中记述的悠闲幸福光景——清少纳言与定子灵犀相通、亲密相伴的好时光,竟只有短短七年。

995年,定子的父亲、关白藤原道隆去世。继承道隆之位的本应是其子伊周,然而其弟道长夺权。定子先是一度迁居宫外,后来,随着道长把女儿彰子送入宫中,一条天皇的后宫出现了两位中宫并立的局面。道隆、定子一系失势,彰子逐渐掌握了后宫的实权。定子日益忧郁,身体也逐渐虚弱,终于在1000年难产而亡,死时年仅二十四岁。据说彰子曾试图拉拢清少纳言,却被清少纳言断然拒绝。离开宫廷后,清少纳言嫁给了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藤原栋世,晚年出家为尼,在清贫孤苦中打发了余生。

《枕草子》大部分章节的写作,都在定子迁居宫外期间,以及定子去世、清少纳言离宫后。那些温暖美好的光景,短暂得几近虚幻。待镜花水月消散后,再于惨淡孤寂的日子里回想,笔下仍能不带丝毫怨恨不满,只专注地追忆着、记录着,因曾经的美好时光存在而满怀感激——或许这才是《枕草子》的最高贵之处。

正如《枕草子》中所写的:“这一切都是很有兴味的事情。”

她存在过,它们存在过,而我曾发现过。

光是如此,就很足以感恩。

——摘自朱熙新书《细读文豪:千年文学手帖》 qM0ZsEaYyQlb/k42pVcWeXY1slFGXBMwblZpsiZpqNZZym4eNRoi1KzS3MUJF9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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