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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

雪天有狸猫出没
文/真树乃

1

“请让我变成人偶吧。”

女孩对着月亮祈祷。

“这样好了,如果明天醒来天亮了,那就代表你答应了我的请求。”

听着她如此不讲道理的祈祷,我不由得对月亮生出了一丝同情。倘若人人都以这种强制性的方式来许愿,那月亮说不定真的到了天亮还迟迟不落,人们因此得以目睹太阳和月亮在天空并存的奇观。

说实话,对于昼夜更替,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因为我一直待在一处闭塞的仓库里,这地方终年照不进什么光,白天或黑夜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在那个女孩到来之前的事。

我是一口挂钟,自己也不知道在这面木质墙壁上挂了多久。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会有一对老年夫妇时不时来这仓库里收拾整理一番。后来老夫人不再来了,老先生偶尔会来站上一会儿。再后来,连老先生也不再来了,仓库从此彻底落入黑暗之中。

寂寞的坟冢也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对着月亮祈祷的女孩悄然打破了这片死寂。

她一直是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再小心翼翼地离开。她完全不翻弄仓库里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对仓库里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都心怀奇特的敬意一般。后来她开始对着置于纸箱上方的佛龛祈祷时,我意识到她可能是将此处认成了废弃的寺庙之类的地方。

她看起来大概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身穿白紫相间的运动校服,每天固定在下午四点造访这个仓库,沉默地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最后她出声祈祷“希望变成人偶”,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个愿望背后是否藏着什么特殊的暗号——毕竟对我来说,自由的人类想要变成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人偶,多少是一件有些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无论是人还是物件,可能都有一种糟糕的倾向,即觉得对方的生活才是好的。如同我曾经也在某个时间点羡慕过那对老夫妇,不知道他们是否也羡慕过我这般不死不灭的生命。

就在女孩对月亮祈祷的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来过仓库。

2

仓库重新回归昼夜不明的黑暗。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仓库的门重又被人拉开。

我看到这一次进来的是个男孩,看起来不到十岁,身穿一套学校制服模样的绀色西装,一副很慌张的样子。他在仓库里翻来找去,把摆架上的东西拿起又粗鲁地放下,还站在落满了灰的椅子上,把我从墙上摘了下来——就好像我后面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我天生喜欢安静,被他这么风风火火地折腾一番,心里自然不爽,也仗着他们人类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便夸张地发出了一声表达不满的啧声。

结果男孩愣在了当场。他的两只手抓着我的身子,明显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

不仅他觉得惊讶,我也一样。因为从前从来没有任何人类听到过我的声音,所以我一直放心大胆地在这个仓库里胡言乱语——这个声音此时被人捕捉到,我当然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打量着不知所措的男孩,心想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不妨让我先抢下这主动权,让他觉得自己擅自推开这扇门,干扰了我的清净是闯下了一场大祸。就在我沉浸于自己恶趣味的想象中时,却听到他先开口问我:“请问……”

完了,我一味耽溺于想象的快乐,以至于完全错过了时机。

我懊悔地想。

接着,这男孩连半点寒暄都没有(虽然我也想象不到人应该如何对一口老旧的挂钟寒暄)便直接向我提出询问,问我这里是否来过一个女孩。

他把那女孩的样貌对我描述了一番——十四五岁,及肩黑发,身穿白紫色运动校服。这番描述只能让我想起那个对着月亮祈祷的女孩。

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和那个女孩的关系,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保持缄默。

在面对无法确定的突发事件时,首先要做的是保持缄默。这是逝去的老先生教给我的人生道理。所以我对男孩撒了谎,告诉他这里除了他之外,没来过任何人。

男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低声说道:“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他的语气完全不似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语气,我心生疑惑,追问了一句:“你来这里是要找人?”

“那当然了。”男孩粗暴地说,“开什么玩笑,她怎么能不在呢?我可是因为她才变成人的。”

3

这次完全是轮到我震惊了。

男孩扫了扫凳子上的灰,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既然已经知道他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里,他便也懒得再假扮人类男孩的模样了。他对我说,他其实是只狸猫。

狸猫变成人的故事我倒是听人讲过,但是……

“不相信?”他不耐烦地看着我。

“倒也不是不相信……”

“算了。”自称是狸猫的男孩叹了口气,“那就讲给你听听好了。”

我深刻地怀疑是它憋了一肚子话急于倾诉,又因为莫须有的面子问题而做出这副勉强的样子。总而言之,它说,它老早就离开了狸猫家族,也早就腻烦了那种变成人类来招摇撞骗的日子,觉得狸猫这种生物就是彻头彻尾的没有任何价值的蠢货,早该消失在地球上。

“不,我觉得也不至于消失在地球上。”我插嘴道。

“少废话。”它把两条腿都放在椅子上,当真像只狸猫一样坐着,“你是挂钟,既不是狸猫,也不是人类,肯定不懂我们的心情。”

它的话虽然难听,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我既不是狸猫也不是人类,因此,我无论对它的观点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可能听起来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信口开河。我闭了嘴,男孩模样的狸猫继续讲述它和女孩的故事。

它说,它从家里离开以后,一直过着躲躲闪闪的日子,时而变成人,时而变成树叶,时而变成长椅。一个漫长的下雪的冬天,它变成橡木酒桶躲在一家人的酒窖里,结果酒桶漏了,它在大雪天弄得一身狼狈,还差点丢了性命。于是这个冬天它长了教训,发誓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这一个寒冬,于是它想到了玩具店。

玩具店?

所以那个女孩是因为这只狸猫才想变成人偶的?

那是一家传统的售卖木质人偶的玩具店。不过与其说是玩具店,倒不如说是一家颇具复古气息的装饰品店。货架上陈列的人偶均以手工雕塑木头而成,大小从十厘米到八十厘米均有,人偶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这只狸猫打量了一番人偶们,模仿其中一只的样子,摇身一变成为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人偶。它安安稳稳地坐在货架上,以为如此就能安心地度过寒冬,不料店主却发现了它。店主嘴里一边念叨着“真奇怪啊,怎么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呢”,一边把狸猫变成的人偶拿起来,丢到了外面的雪地里。

“真是凄惨啊。”我不由得说。

“凄惨倒也没有。”狸猫摇头,“因为我刚被扔出来,就被她捡回去了。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女孩。她似乎很喜欢我变成的那个人偶,所以我也没敢对她说我其实是只狸猫,只能在她面前一直努力保持人偶的样子,好几次差点露出原形,真是累死我了。我呢,做狸猫的时候是一只和家族断了联系,独来独往的狸猫,变成人偶之后又孤零零地被人扔到雪地里。而她也和我一样,是个完全不和其他人来往的人类。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一定很合得来。我现在觉得,其实我们应该已经成了新的种族才对,不是人类也不是狸猫,你能明白吗?既不被人类的规则所束缚,也不被狸猫的规则所束缚。”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于这番话,我虽然觉得能理解,却又怕我说了“我理解”之后,他又会说什么“你这种木头玩意儿肯定不会懂我”之类的话,所以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

“那你为什么非要变成人呢?”我问。

4

听了我的问题,狸猫深深地叹了口气。

它说,因为那个女孩的童年十分悲惨——具体是如何悲惨它不想具体复述,反正她悲惨的童年经历让她对生而为人这件事充满了烦厌,恨不能早些摆脱掉。

“那和你变成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再次问。

“你话好多啊!”狸猫不耐烦地说,“我这不是正要说吗?我啊,听到她说被家人暴力对待,同学还把欺负她这件事当成一个竞争游戏什么的……我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说,我想起了那群狸猫,在我小时候不就是这么欺负我的吗!所以我就想变成人类,把欺负她的那群人好好收拾一顿。”

坦白来说,我不怎么能理解这只狸猫的逻辑。如果说是想为女孩复仇,给欺负她的人一点教训的话,似乎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变成人类。它这么做,我只能想到这是因为它无法对作为同类的狸猫复仇,所以只能将自己的怨气发泄到人类身上。

虽然逻辑不能理解,不过故事我至少了解了七七八八。被各自的族群所排斥的人类和狸猫相遇,得知了对方身上的不幸遭遇后想要安慰对方而选择变成对方的种族却阴差阳错——这简直是人与狸猫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然而变成了人类的狸猫没能找到女孩,作为知晓真相的我,又不能在这样的场景下对它说出“其实她为了你变成人偶了”这种话来。一方面是对它心怀同情,另一方面它的脾气差到这种程度,我也怕它知晓真相后无从发泄情绪而把我砸烂。

我只能对它说,我确实没有见过什么人,它再慢慢等一等好了,如果你们关系这么好的话,她肯定还会回来的。

5

谢天谢地,变成男孩的狸猫没说什么“那我就留在这里等她”这种可怕的话,它似乎接受了我的安慰,离开了这个仓库。

它走之前并未把我挂回墙上,我又没有能力靠自己回到原本的位置,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椅子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木梁。

这个时候我突然十分想念那对老夫妇,他们还在的时候,这仓库的天花板一定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空落落地落满了灰尘的样子。

我的脑海中浮现数个他们在这个地方说话的场景。他们说了外面种的萝卜的收成,又说了经常来这边讨食物的流浪狗,还说了一场连下三天的大雪。

对了,刚刚狸猫也说到了一场雪来着。

因为雪下得相当大,所以道路难行,有不少人都被困住了。老先生当时似乎留了不少人在家中过夜,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人给他寄来答谢的特产。

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先生向老夫人提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把冻僵的她带回家,女孩在家中住了很多天养身体,说好在雪化之后要带着礼物来家里玩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老夫人却对老先生说,那女孩可能并不是寻常人类,这地方可谓是远离人烟,附近压根儿没有学校,哪里会有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呢。

穿着校服的女学生?

我一惊,紧接着想起那个对着月亮祈祷的女孩——她不就是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吗?

而且那个女孩祈祷的内容是说自己想要变成人偶……狸猫这种生物可以随心变成它们想成为的任何一种东西,但人类可没有这种能力。

当时老先生没有听信老夫人说的话,好像还和她吵了一架。

是了,我想起来了。就是在那之后,老夫人一赌气便离家出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老先生和几个人上山去找,也毫无收获。有人对老先生说,老夫人可能是掉进了狸猫的陷阱,所以才没办法从山里走出来。老先生说什么都不相信,自己又往山上去了几次,同样是一无所获。

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雪天、女孩、狸猫、老夫妇……恐怕这是一个更加复杂的故事,并非我想象中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那种浪漫的悲剧。

然而我在这个仓库里无法动弹,没有任何让我查明故事真相的余地。

唯有那只狸猫了。

我想。

只有等狸猫再来这里了。

6

决定要不要来的是狸猫,我除了等待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正当我想着是否也要对着月亮祈祷一番的时候,狸猫再次推开了仓库的门。

它还是那副小学男生的模样,大概是怀抱了今天能够在这里见到那个女孩的期望才特意变了身。果然,当它发现仓库里空无一人之后,顿时露出失望的神情。

“她有没有来过?”狸猫粗鲁地问我。

“没有。”我如实地说。

狸猫叹了口气,找了个地方坐下。

“说不定你是被骗了。”我故意这么说,想引它说出更多关于她的事,“她讲的那些童年故事都是编造出来的,只是为了引你上钩,杀掉你吃烤狸猫肉。”

“怎么可能。”狸猫说,“我根本就不想当狸猫,而且她也不知道我是狸猫,我一直都是以人偶的样子和她说话的,就和你一样,是个木头玩意儿。”

“你说她不知道,只是你觉得‘她不知道’而已吧?”我继续逼问,“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它警惕地问。

“你记不记得有一场连下了三天的大雪?”

“那当然记得了。”狸猫说,“就是在那个冬天,我变成酒桶离开了狸猫家族。因为雪下得太大,找食物成了难题,所以它们准备设陷阱抓鹿来吃。我哥哥一定要我去设这个陷阱,它一直都这么欺负我,不管我做得是好还是坏,它都会笑话我是个蠢蛋。所以,反正我都已经决定不做狸猫,离开这个家族了,那我干脆就好好地惹一点麻烦出来!所以,我设下的那个陷阱根本不是用来捕鹿的,是用来让熊迷路的。我设下那个陷阱之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怎么了吗?”

“那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个女孩的?”我继续问。

“上个冬天啊。我从家里逃出来是前年,见到她是去年。”狸猫有些不耐烦,“你问这些做什么?”

“帮你找她的行踪啊。”我心虚地说,“除了我之外,也没有谁能帮你了吧。”

狸猫看起来似乎相信了我——也许在这种时候,它除了信任我之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就好像在它被人从店里扔到外面,只能选择相信那个女孩一样。在绝境当中,如果连面前的绳索都是不可信任的,那就当真没有任何希望了。

接着,为了将我心中的这块拼图拼凑完整,我又从狸猫口中探听到了更多关于那场雪和陷阱的消息。狸猫的确隐约听说过有个人落入了它当初设的陷阱里,但它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于狸猫来说,鹿、熊,还有人类都是差不多的生物,只是有些是它们的食物,有些会捕食它们,有些则在大多数时候都与它们相安无事,所以它们也不会太在意这个族群的死活。

但是,无论是人还是狸猫,或者是像我这样的物件,我们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是通过和我们自身产生联系的事物,而非自身所属的族群。

7

在我正思索着是否要进一步对这个故事一探究竟的时候,仓库的门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外的正是狸猫苦苦寻找的那个女孩。

狸猫变成的男孩一下子站起来,但女孩似乎一副完全没有看到它的样子,径直走到曾经祈祷的佛龛前,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郑重地放在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桌上。

我一眼便认出了它,那是老夫人戴在手腕上的镯子。

镯子是掉到了山下吧。我想。她花了多少时间去找这个镯子呢?

女孩低头注视着镯子良久,一旁的狸猫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孩才开口说话。她说她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了,会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不再抓着这件事不放,之前为了骗取狸猫的同情而撒的谎也不作数。她知道狸猫并不是故意设下那个陷阱的,既然是这样的话,她如果再一心想着找狸猫复仇,那惩罚的就不是狸猫,而是她自己了。

“既然已经脱离了狸猫家族,变成了真正的人类,那我就应该享受人类的生活才行,这样才算对得起我的决定。”女孩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随即,她对着镯子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开了仓库。

面对故事的真相,变成男孩的狸猫此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确,如果我站在它的位置——因为我的错误决定害死了女孩视为亲人的人,而我自以为是知己的人只是为了复仇而编造谎言来接近我,那我可能连站在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你还好吗?”我不无担心地问狸猫。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早有类似的预感了。”狸猫难得放低了声音,“毕竟她当初和我搭话的时候也太过巧合……毕竟什么人才会和一个人偶搭话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狸猫耸了耸肩,“既然我变成了人类,她也变成了人类……说不定未来还会有转机呢。”

说罢,狸猫——不,狸猫变成的男孩便挥了挥手,同样走出了仓库。

在回归一片冷寂的仓库中,我默然不语。

这是一个充满无解的意外和遗憾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不同族群彼此连接的故事。

但这也不完全是一个绝望的故事。

我看着外面开始飘起来的细雪想。 iW9GzYGSxQQ5JR3kn6D8Y/5LTgwFMNHnlhdaNbI5KZtxhtxNaoTN+9iQUUsQM6R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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