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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

陈德文:翻译不是创作华丽的赝品

本期嘉宾:

陈德文,南京大学教授,日本文学研究者、译者。1965年北京大学东语系日语专业毕业。曾两度作为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特聘学者先后在日本国学院大学、早稻田大学和东海大学做学术研究,译作有日本小说、诗歌、俳谐、散文、随笔、戏剧等。著作有《日本现代文学史》《岛崎藤村研究》(1996年度国家社科规划基金资助项目),散文随笔集《我在樱花之国》《花吹雪》《樱花雪月》《岛国走笔》;抒情散文集《鸽雨雁霜》等。

Q:您深耕日本文学50余年,能跟我们聊一聊您是怎么跟日本文学结缘的吗?

陈德文: 阴差阳错学日语;歪打正着殊满意。

我一生挚爱文学,钟情于中华传统文化。刚有记忆时起,目不识丁的祖母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古代文学的种子。寒冬腊月,雨暮霜晨,祖母讲述的“东周列国志”“梁祝”“杨家将”“孟姜女”等,在我生命的家园中构筑了一方美丽的文化王国。然而,1960年夏,当我怀着玫瑰色的理想走进北大燕园之后,临时被调整到东语系学外语,从此,我阴差阳错同日语或者说日本结下不解之缘。

1965年夏,我们毕业班被团中央抽调担任首届中日青年大联欢的口译工作,我的口语获得绝好的锻炼机会,这是我人生之中最难忘的一个多月。大联欢使我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浓厚兴趣,从而促使我更加坚定地迈上外语人生之路。

我于1973年秋调往南京大学,从此进入一个人生转型期。其间,我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内部刊物《外国文学情况》供稿,工作虽然微不足道,但心情愉快,生活充实。

1973到1978这五年,是我从事日本文学翻译与研究的准备阶段,也是思想调整与业务练笔时期。我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生坐标,从而将个体生命同文学翻译事业紧紧联结在一起。

1977年,南大日语专业正式发足,招收首届本科生,我从此开始了一边教学一边研究(写作与翻译)的“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式的学人生涯。

Q:如果用三个词来定义翻译工作,您觉得是哪三个词?为什么?

陈德文: 三个词似乎不足以描述外语翻译的苦乐悲欣,还是借用古代诗词的三句话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清代学者王国维将此作为世间治学三境界。我将此以大比小,以广喻专。我觉得翻译也是属于治学范畴,这三句古典诗词,同样适用于外语翻译。

古人经典性的三句话,背后各有说不完的苦乐悲欣,完全可以写成一部翻译学,不过要说到点子上,使读者心悦诚服,既是理论的指导,又能作为实践的参考,那是很不容易的事。

Q:能否结合您的翻译工作经验,谈谈您在翻译工作中遵从的翻译原则是什么?

陈德文: 所谓“翻译原则”,得先从翻译的性质说起。什么叫翻译呢?我以为翻译不是“再创造或再创作”,翻译的本质在于“意象的转化”。文学翻译就是文学意象的转化。任何的“再创造”或“再创作”,哪怕成为经典,对于文学翻译来说,那也只能是“华丽的赝品”。至于我的所谓“文学翻译三原则”,那就是屡次提及的“以文学为使命;以精品为指归;以读者为鉴戒”。简要地说,那就是以文学为生命,以翻译为人生坐标,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时刻修炼自身,砥砺功夫,打造精品;以读者为镜子,明辨善恶,反观自作。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虽然在路上,指向是经典。

Q:您翻译过许多日本优秀作家的作品,比如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井上靖、永井荷风等,您觉得日本文学有什么特点?

陈德文: 接触日本古典文学,从我的直感与日本学者的文论中,就觉得日本文学的根源是来自古典物语,富有较强的娱乐性,女流文学意识显著。一般地说,日本社会,以男人为主、女人为辅的旧的传统意识,一直存在。男尊女卑的思想贯穿着社会与家庭生活。历代的所谓女权主义都未能使之改观。至今,婚后女子除个别情况外,均须改为夫姓,夫妻之间的称谓也带有严格的尊卑色彩。《阴翳礼赞》一书中谷崎对女人的定义,典型地表达了他的这一美学观点。在谷崎眼中,只要是漂亮女子,不论是女友、情人,家奴、用人,甚至母亲、姊妹,都是他眷恋、向往、追怀的对象。谷崎跟松子的婚恋也是他女性崇拜主义一次成功的实践。

Q:您觉得什么样的书可以称为一部好的翻译作品呢?您是如何判定一部作品翻译得好不好呢?

陈德文: 深入理解原文,准确选用译语。前后平衡,合理配置。组词构句,既贴切,又灵动。全部中华词语,供我自由选用。既呈现绘画感,又富于音乐性。精心酿制,始成华章。留得住时光,经得起检验。美乎哉?

好的译作不止于流畅,换言之,所谓流畅不一定是好的译作,何况“流畅”与否的所谓“评价”,偶有部分“不很文化”的读者掺和其中。翻译精品是指那些既忠实于原文,又显现原作与译作“双风格”特色的美文佳构。

Q:您在翻译三岛由纪夫的《春雪》《爱的饥渴》《潮骚》《金阁寺》《假面的告白》这套作品的时候,做了哪些翻译准备呢?

陈德文: 按常规先应通读全文,大致了解原作内容及风格。不过诸如上述各作,一旦摆上台面,犹如美酒佳肴,馋涎欲滴,禁不住立即举箸而食之。“有酒食,先生馔”(在这里,两句话的意义完全“不搭嘎”。但只抱住字典辞书不放、又不肯查阅古代典籍而读不准字音者,绝不是极少数)。

闲话扯远了,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来。可以说我在翻译这些作品时,很少有读完一书甚至一章再行翻译的时候。往往按捺不住激情,立即起笔翻译。你说这是个毛病,我也承认。但一临场就会犯。今后务必警惕,因为心态不清静,容易出错讹,要时刻警醒留意才是。

日语的笔译与口译的学习与修炼都是一致的。

Q:大家对于“翻译”这个工作还是十分的好奇,想问问您在工作中是否有什么有趣的小插曲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

陈德文: 前面提到的首届大联欢,我初临战场,一方面实践我在大学时代从老师们那里学来的日语词汇;另一方面又扩大眼界,收获许多新的词汇,丰富了我的文化与语言知识。有一次报告活动,老翻译出马,我坐在不远处作“后备”。当报告人蓦然提及司徒雷登,老翻译立马卡顿,一时出不来了。他回头看看我,我正巧在大学五年级学习《毛选》四卷时,从日语专家选译的讲义上,记住了这个日语人名,立即低声转告老翻译。临场救火,使我出了一次风头,愈发增强了学日语的兴趣。

还有一次,我在广交会“二办”(对象日本)负责联络工作。大会结束时,总有一部分日商前往北京。有一回,保卫科送来一大摞《登记表》,一看,在“交通工具”一栏里,除少数人填写“飛行機”外,大部分人填写的都是“汽車”。保卫科老单主任满面愁容地说:“这么多人都想坐汽车去北京,哪能安排得开呢?再说,一路上安全工作如何保证?”我笑了,对他说,日语的“汽車”就是汉语“火车”的意思,老单恍然大悟,乐呵呵回去了。

还有一次去韶山参观,途径橘子洲头听湖南“外办”介绍当地情况。一位广交会的日方贵客,提出要和我见面谈谈,我当然很高兴,当场回答他的秘书“いいです”,谁知那个秘书回到那位贵客身边耳语一阵,那位贵客似有意外,坐在原地一动未动,我和他谈谈的希望也随之落空。心想,这是为何呢?但问题肯定出在我的那句日语回答上。后来才懂得,“いいです”是个很暧昧的日语词,可以表示“行”,也可以表示“不要、不必、不想”。最保险的应该用“はい、ぜひ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类似的形况还有好多。

日语中的汉字,对初学者来说,既是拐棍,又是陷阱。记得当年《人民中国》扉页广告上,赫然写着“油断怪我”,好多人犯起疑惑:油断去加油,有谁会怪你?其实,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却是:“不小心受伤”。

Q:三岛由纪夫的这套书《春雪》《爱的饥渴》《潮骚》《金阁寺》《假面的告白》,您自己比较喜欢哪一本呢?可以跟我们具体聊一聊吗?

陈德文: 都喜欢都不喜欢。原因很简单,因为每种都不“完美”(总有人这么强要你检讨自作)。你时刻处于被动,应对八面来“踢”。作家是台上客,翻译家是阶下囚。作品总无错,译品在路上。事实如此,无法改易。若硬要问我回答对哪种译作满意,我只能用牢记于心的谢导名言回应之:下一部。

Q:有人说:译者这一行,高投入低收入,低回报高风险,常常伴随伟大却基本名声不显。是什么原因让您能坚持在这个岗位默默耕耘这么多年呢?您觉得翻译工作的乐趣在哪里?

陈德文: 翻译是出力不讨好的事业,不讨作者(或版权继承者)的好,不讨读者的好,不讨出版方的好。翻译只可是业余,不可当专门,单凭雀泪般那点儿稿费,混不饱肚子,讨不来媳妇,养不起孩子,升不了职称。有的还须自译自买,自产自销。

翻译翻译,既“翻”又“译”。“翻”而不“译”——翻砖头,翻石板;“译”而不“翻”——胡译,乱译,脱轨译。且翻且译,字斟句酌,老者携孙,前呼后应,左顾右盼,始为翻译者也。

望文生义,一知半解,狗熊掰棒子,顾此失彼,带了秤杆忘了砣,丢三落四——美其名曰,个性化,文学化;死抱字典,不顾两种语言区别,忽视不同的修辞表现特点,一味强调对原文“真实”,翻字翻词不翻句,不注重组词构句,不注重节奏音调,不注重“生发”和“变通”……皆不是真正的翻译。

总而言之,我对文学翻译的投入与锲而不舍,一方面因为我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于人的特长与爱好,小时候喜爱的作曲与绘画,都被我及早放弃。但手头又闲不住,心想,青壮年时代是人生黄金期,觉得一个人天天“珍馐御馔”却“无为徒食”,实在是浪费生命,为我所不取。

再者是从中尝到了“甜头”,牢记先祖教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翻译实在苦中有乐,其乐无穷,胜过“浴乎沂”。长年以来,“咬定青山不放松”。我因夕昕痴迷于译事,头脑发晕,两眼昏瞀,经常高抬足踝肿胀的左腿,担在桌角之上。故首足可以相顾而言笑矣。

Q:老师最近有新书计划吗?未来的工作计划可以提前跟我们透露一下吗?

陈德文: 明年川端系列正在准备中,多层次的质疑与修订都将陆续产生。除此之外,还有如下诸选题(包括已完成和未完成著作与译作)“待字闺中”。但愿天假以年,使我从容完成下列各书——

译作:三大古典随笔,除《枕草子》之外,尚有《方丈记》《徒然草》《夏目漱石日记全编》《三岛戏曲十选》(进行中)。

著作:《翻译乱弹》(关于日语翻译方面的随想、杂说、解答疑问、报刊专访、与网友聊日语等)、《飞烟集》(中日名士印象录)、《苦居斋随笔》(人生随想)、《无奈人生》(个人自传,一部分已连载发表,其余部分执笔中)。 6gxZCCs/JLpIeLei5k/MBKHNUeDtDmgsGmsyeA7MfA2BarqoFVOmI4Ly2MD1Jsa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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