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请赐我一把吉他吧。
他第一次听说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是从采石河岸的同学唐·比蒂那里,这位同学参加过“宴会入场券大诈取”活动。唐拥有一份《新音乐快递》杂志——当时在西北部相当少见——他向约翰指出一则报导,报导介绍美国最新轰动的摇滚歌手,以及他刚刚发行的新唱片《伤心旅馆》。
约翰开始还很谨慎,他还记得《昼夜摇滚》曾经多么让他感到失望。“所有的音乐报纸都说普雷斯利唱得多么多么棒,我起初以为他的风格类似佩里·科摩或者西纳特拉。《伤心旅馆》的歌名听起来很老套,他的名字当时也显得很奇怪。可是等我一听,我就彻底陷进去了……我记得自己拿着唱片一口气冲回家,一边嚷嚷着‘他听起来像是弗兰基·莱恩、约翰尼·雷、田纳西州的厄尼·福特’。”
1956年夏天,普雷斯利一跃成为流行音乐和八卦留言的宠儿,可他绝不是第一位成为万人迷的艺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无声的银幕偶像鲁道夫·瓦伦蒂诺以及低吟歌手的鼻祖鲁迪·瓦利,分别让女性观众着了魔——瓦利赢得了一个昵称叫“声音性感的家伙”,瓦伦蒂诺甚至连葬礼都吸引来一万名尖叫不止的观众。二十年后,年轻的弗兰克·西纳特拉促使全新一代女性崇拜者的诞生,即“新潮少女”,她们在音乐会上的癫狂表现最终要与歌手自身在新闻价值上一争高下。她们小便失禁,并不完全因为情绪过于激动:1947年西纳特拉在纽约大剧院表演被人津津乐道的开场秀之后,人们发现许多新潮少女没能控制住自己,直接就在自己坐的位置上小便了。
然而,这一切被一位来自田纳西州孟菲斯的二十一岁男孩推到了全新的水平,他当过卡车司机,染着一头黑发,脸上带着孩子目空一切的神情。普雷斯利不仅触发了女性的普遍幻想;而且释放了年轻人心中不断累积的躁动因子,毕竟再也没有全球性的冲突供他们把自己的睾丸素燃烧殆尽。他集各方专长于一人之身,拥有瓦伦蒂诺的一副嗓音,对年轻女孩子的膀胱拥有比西纳特拉更强大的影响力,特写镜头像是詹姆斯·迪安,甚至比好莱坞全力打造出来的偶像更加令人着迷——总之,他是一位摇滚巨星,从头到脚无处不像他的歌声一样光彩夺目引起骚动。假战争时期的格子呢短上衣、故作多情的笑容、垂在前额的一缕鬈发,都成为了历史:全面的轰炸终于拉开了序幕。
对多数英国人而言,普雷斯利即使是刚从火星发射来的,也不会比现在更加令人费解了。比尔·黑利至少还能认出是一个人名(碰巧和当时《泰晤士报》的编辑同名),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是迄今为止飘过大西洋传来的人名中最怪异的音节组合——比乔·迪马乔、小埃弗雷姆·津巴利斯特,甚至利布莱斯(一些报纸觉得不得不改成语音拼写“李-伯-拉-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评论员们也被激发了好奇心,普雷斯利竟然能够在大跳旋转舞的同时弹奏——或者看似在弹奏——挂在脖子上的吉他。美国人非常熟悉吉他,它是乡村歌手及布鲁斯歌手稀松寻常的点缀;在英国,吉他也许是最默默无闻的乐器,往往会在后几排的舞蹈乐队中瞥见一眼就一闪而过,或者在西班牙弗拉门戈舞者身后留下阴暗的剪影。
约翰第一次听《伤心旅馆》时,媒体加诸给普雷斯利的所有流言和嘲笑都不攻自破了。他需要了解的全部都在歌曲恢宏的开场里体现出来——一声呐喊“哦,自从我的宝贝离我而去……”痛苦不堪余音了了,回应以高音电吉他的两声弹奏。它实际上不是摇滚,甚至称不上是情歌,而是以传统形式吼唱的布鲁斯音乐,罗伯特·约翰逊或者布兰德·列蒙·杰斐逊会一眼认出来。不过布鲁斯歌曲涉及的是成人主题,而《伤心旅馆》则直接将触角触及青春初期的感情、夸张的自怜情绪。有史以来第一次,满脸粉刺的年轻人不管因为什么缘故被自己的女朋友甩掉,现在都可以到这个比喻意义上专为“心碎的恋人”设立的避难所寻求慰藉,它就隐匿在“孤单街的街尾”。
普雷斯利完全不像他的批评者们说的那样散布空洞无聊的胡言乱语,歌词内容清楚明白别具匠心,足以拿到采石河岸的文字测验中作一番解析,旅馆的比喻与“不断流泪”的旅馆服务员以及“一身黑色装束的前台服务员”遥相呼应。歌曲的安排各部分简单明了,选在凌晨一两点钟现场演唱布鲁斯音乐,从发出跺脚重音的贝斯,转换到叮叮当当弹奏的钢琴,再切换到参差不齐的吉他半和弦音,彰显出三角洲布鲁斯歌者的瓶颈风格。那些重复演奏的乐段即使听过一万遍,如今听来同样威力不减;对1956年的一个少年人来说,他从来没有听过吉他被当做攻击性的武器演奏,这无疑会让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个声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为契合荷尔蒙过旺的少年人的口味。
那年五月,普雷斯利的第二首单曲《蓝色绒面革皮鞋》打入英国前二十名金曲榜单,与《伤心旅馆》并驾齐驱;八月推出第三首单曲《我想你,我要你,我爱你》,九月第四首《猎狗》问世。每一首都把约翰朝这个让人心醉神迷的新世界推进一步,里面吉他像是胜利的编钟奏响,钢琴像是风钻叮咚敲弹,鼓声像是机关枪嗒嗒作响。每一个声音都比先前的乐音更愉快地宣告:生活不必是他或者战争婴儿一代人一直了解的那样灰暗无光空虚无聊。正如他自己说的:“只有摇滚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
普雷斯利在美国电视上亮相的胶片剪辑现在也开始渗透进来,显出他的长相几乎好看到极致,尽管他阴暗的气质闷骚的风情,往往使他更像是一个女艳星。他也确实成了性向正常的男人迷恋的男性偶像,这在史上绝无仅有。和其他英国的皈依者一样,约翰着迷地一遍遍阅读报纸上有关普雷斯利的每一则报导;从杂志上剪下并保存好他的每一张照片;仔细研究他的发型、穿着以及阴郁异常的脸孔上的每一处细节,寻求任何也许能够揭示他的性格和生活方式的蛛丝马迹。他在门迪普斯没完没了地说他的新偶像,搞得咪咪厌烦至极,最终下了禁令。“他张嘴闭嘴都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她回忆说。“最后我说:‘约翰,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是很好,可我不想早饭、晚饭、喝茶的时候都甩不掉他。’”
和上千个其他先前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衣着或打扮的男孩一样,约翰开始模仿普雷斯利的发型、衣着、全部一切。他和采石河岸的许多男生一样,竭尽所能地“埃尔维斯化”自己的校服,上衣的三枚纽扣只扣最底下的一个,制造一种垂挂的效果,还把黑金两色交杂的校服领带尽可能拉成最贴近“瘦子”的样式。最大的问题是裤子,不论男人男孩都还穿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来盛行的宽松肥硕的款式。至今几乎还没有哪家男装店备有“水管裤”的成衣,所以唯一的途径就是把老式的裤子带到一个给衣服做改动的裁缝——在制衣界相当于在后街为人堕胎的家伙——那里,把裤脚的翻边从24英寸缩短成16或者(最为大胆的)14英寸。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事件在英国家庭里引发更激烈的争议了。建立大英帝国的主要功臣们穿着紧窄的裤子无关紧要,这片土地上每座宫殿、豪华古宅、博物馆里随处可见的画像上,国王、公爵、首相、将军都身着紧窄的裤子,同样无可厚非。这个风格现在贴上了来自底层、无法无天的男阿飞的标签,知道得更多的人还把它和同性恋男人联系在一起——不过,颇为矛盾的是,一旦不当职的卫兵穿上浅黄褐色、斜纹布料的骑兵紧身裤,配上骑马的短上衣和花呢帽子,则被认为让人肃然起敬了。
在门迪普斯,约翰企图彻底改头换面成“普遍的”男阿飞,可以想见咪咪会因为外甥的行为,感到多么震惊和愤怒。她也许不能阻止他毁掉裁缝量身定做的校服的外形,也不能阻止他不扣衬衫最顶上的扣子,让它永远在被大加糟蹋的校服领带上方大敞着。之前她也许没有反对彭尼巷的比奥莱蒂先生给他一头波浪般的好头发重做头型,效果被她形容成“像是卫生间里的一把毛毛糙糙的刷子”。不过她在裤子的问题上绝不让步:绝对禁止约翰买“水管裤”,也不准他把现有的任何一条裤子改窄。他的对策是把一些裤子偷偷送到愿意为他修改的裁缝那里,然后只在咪咪的视野之外穿上改好的成品。他会把它们寄放到奈杰尔·沃利或者皮特·肖顿家,在他们家换上裤子,或者离开门迪普斯时在紧身裤外面套上一条普通的裤子,一旦安全走出咪咪的视线,就赶紧把外皮脱掉。
至少有一个大人可以值得信赖,不会对摇滚大惊小怪,也不会对它歪着嘴唇的天王嗤之以鼻。约翰的母亲朱莉娅欣赏普雷斯利的唱片,觉得他看上去非常性感,而且庆幸他在种种方面让一代人感到不安,这一代人的价值观也总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同样是朱莉娅,敢冒触怒咪咪的风险,给约翰买了他第一套真正意义上的摇滚服装——一件彩色(不同于平淡的灰色或者白色)衬衫、一条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一件“短款”垫肩雨衣。一只小猫咪被送给约翰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小妹妹朱莉娅和杰基,他们的妈妈给它取名叫埃尔维斯。
1956年每过去一个星期,从大西洋彼岸都会传来数量翻倍、种类丰富的天堂般的乐音。从新奥尔良走出安托万“法兹”·多米诺,他是一名歌手兼钢琴演奏家,体型像是一条鲸鱼,脸孔像是一只温和的缅甸猫,他入行已久,自1949年起表演的东西就没怎么变过。圣路易斯出了一个名叫查尔斯“查克”·贝里的年轻人,四肢松软,蓄着闲散汉特有的八字须,他不仅在昂贵的汽车和不菲的高中——先前白人专属的王国——内自写自唱诙谐的颂歌,而且同时弹奏樱桃红的主奏吉他,把瘦削的膝盖弯成V字形,或者像一只鸭子似的大步蹦跳着跑过舞台。从佐治亚州的梅肯走出了理查德·彭尼曼,又名小理查德,他当过洗碗工,头发蓬乱,是一个拥有双重天赋的小妖精,既能够爆发出像火山喷发的吼叫,又能像整个贝都因人的部落全体哀悼时一样发出悲恸的哀号。
如果说黑人摇滚歌手的风格肖似喜剧表演(就像普雷斯利自身那样),那么理查德兴高采烈的胡言乱语(“蜜饯百果哦-太棒了……啊喔波啪噜波啪喔浜卟!”)则和刘易斯·卡罗尔根植于南方的“无聊废话”一脉相承。“最让人激动不已的时刻……是在他就要独唱之前的那声尖叫,”约翰后来回忆说,“它总是能让你听得毛骨悚然。我听到的时候,感觉棒极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你知道当你被撕扯成碎片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埃尔维斯当时在我的生命中分量重于宗教……我不想离开埃尔维斯。我们凝望着彼此,我却不想说任何不利埃尔维斯的话,连心里想都不能想。”
几乎伴随着美国每一个新观念的到来,英国会迅速涌出一批劣质笨拙难以服众的仿制品。搭着所向披靡的普雷斯利的东风,一位名叫拉里·帕里斯的年轻伦敦人捧出了联合王国的第一位本土摇滚歌手——来自伦敦东区的商船海员汤米·希克斯,现在改名为汤米·斯蒂尔。斯蒂尔有一头爆炸似的发型,一把普雷斯利式的吉他,以这些必不可少的装饰作为武器,他每在一处出现都能引来一大群尖叫不止的女孩儿,有几首歌还打入了前十名金曲的榜单成为热门歌曲。可是,推销他的整个手段都充分说明了一种错误观念,即,认为摇滚是一种风靡一时的潮流,或者是一场马上就要被揭穿的骗局。拉里·帕里斯采取的第一步行动之一,就是把他预约给伦敦的巴黎咖啡店,让他转向歌舞表演,步玛琳·迪特里希和诺埃尔·考沃德的后尘。不到一年,他作为青少年偶像的生涯便会在一部名为《汤米·斯蒂尔的故事》的隐喻电影中终结了。
斯蒂尔明显造不成什么危害,甚至这一点也不能减轻大人们对摇滚的憎恨和恐惧的情绪,以及他们要把它斩草除根的决心,即使不是通过正面攻击和嘲笑,也要和它打消耗战。BBC甚至连最有名的摇滚歌手的任何消息都密而不报,提到摇滚二字时,也总是撇唇表示不屑。摇滚主要公开播出的渠道除了唱片以外,还有新式蒸汽咖啡馆里的自动点唱机,这也说明了为何这种地方总是充满少年人的身影,大人们为何把它们看作是美国禁酒时期非法经营的酒店。在巡回的露天游乐场,旋转木马和碰碰车上会大声传出摇滚音乐,更加深了人们把它和下三滥、不诚实、暴力的事物联系在一起的成见。
摇滚最稳定的提供来源是远在神秘的欧洲大陆的某个卢森堡电台,它每天都会播出一档英语语言的音乐节目,播放最近所有热门的摇滚歌曲,主持人、广告、电台自身的风格都带有美国色彩。不过,卢森堡电台要到晚上八点才广播,英国的无线电接收起来又总是不规律。约翰和全国上下所有的少年人一样,总是深夜躲在被褥下面,听一只便携式收音机,把音量调低,防止咪咪听见。
他的血管如今日夜沸腾着摇滚的热血,即使是曾经在他看来特别享受的事情,现在也似乎虚假得让人厌烦。1956年学校放暑假,他照例去爱丁堡拜访梅特姨妈、伯特姨父、斯坦利堂哥,做客很长一段时间,随行的还有南妮姨妈、她九岁的儿子迈克尔、哈里姨妈九岁的儿子大卫。(丈夫很少掺和进姐妹之间的往来旅行。)他们部分时间在伯特姨父的小农场度过,农场位于萨瑟兰郡的德内斯,靠近苏格兰西北部最遥远的顶端愤怒角。这个农场经营状况良好,周围是成片成片广阔无垠、未遭破坏的高沼地和泥炭沼,间或有绵羊点缀其中。全家人因陋就简地生活,住在原始的农舍里,点的是油灯和蜡烛。梅特养了一只宠物鹦鹉,名叫哈里·帕里,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显得格外嘈杂。
伯特姨父除了经营小农场,还着手全面改善条件,分配给约翰和年幼的迈克尔、大卫一系列繁重的体力活,简直就是受罪。“我们总是在用长柄大镰刀割干草,用干燥的石头砌墙,用手推车搬运满满一车的沙子。”迈克尔·卡德瓦拉德如今回忆说。“约翰很快就厌烦了,跟两个九岁的小子做伴也让他振奋不起来。他明显迫不及待想走了。”
摇滚在英国遭遇到的最凶猛的敌人恐怕就是传统爵士乐的追随者了,他们或者不知道或者宁愿不记得两者其实是嫡表亲。爵士乐和布鲁斯、乡村音乐总有重叠之处,而正是后两者造就了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比较开明的传统爵士乐队的队长,如汉弗莱·利特尔顿,就承认这一点,把两者融合进他们的演唱曲目中,偶尔甚至会邀请来大比利·布伦齐这样的美国布鲁斯歌手当他们演唱会的嘉宾。然而,音乐界和其他所有领域一样,等级制度根深蒂固。大家坚持把摇滚爱好者和工人阶层更低等级中最没有品位的群体联系在一起,而爵士爱好者们则是典型的中产阶层学生仔,戴着学院风的条纹围巾,小口啜着半品脱的苹果酒。
在摇滚到来之前的时期,最注重档案资料的传统爵士乐队的队长是长号手克里斯·巴伯。早在普雷斯利席卷英国之前,巴伯的演出就特别突出,貌似狐狸的班卓琴弹奏手托尼(又称“朗尼”)·多尼根,让他在很少的节奏乐器组的配合下弹奏吉他,风格是被大家遗忘的美国民谣的形式,称为噪音爵士乐。这个词(和爵士乐一样)是拟声词,追溯到三十年代一片凄惨的大萧条时期,那时候一贫如洗的白人买不起传统的乐器,便会用厨房的洗衣板、空盒子、垃圾桶盖临时代替,在上面敲打出变换的节奏。
1956年1月,多尼根和一个噪音爵士乐三人组合合作了一首《岩石岛铁路》,并意外取得了成功,这是一首有关火车的歌曲,和三十年代的布鲁斯巨星休迪·(“莱德贝利”)莱德贝特有关。歌名中出现的“岩石” 这个字眼(尽管纯粹是地理上的巧合)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它在英国榜单上升到第八位,并被允许贴着伦敦的商标在美国发行,到四月它已站在美国榜单上第十名的位置了。任何英国制作的唱片在美国大受欢迎已经很少见了;通过翻唱这样一个带有美国独特风格的作品而大获成功,更是前所未有。
英国的噪音爵士乐归根结底是男孩子的音乐,对像约翰这样的男孩而言,像是突然从天而降的礼物;他年纪还太小,参加不了摇滚第一波反叛的行列,同时又觉得自己与如今男阿飞垄断摇滚的强悍文化格格不入。噪音爵士乐是形式更加温和、更能为社会接受的摇滚形式,同时具有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国风格,而且没有受到色情或者暴力内容的污染。在英国化的版本中,它吸收了各种音乐元素——布鲁斯、乡村音乐、民谣、爵士乐——尽管英国年轻的演奏者中很少有人知道它们之间的区别,更别提理解是什么样的社会状况激发了这些歌曲的创作,又是什么样的痛苦、愤怒、对社会不公的感受融合进了创作当中。重要的是紧凑轻击的节拍以及那些提及铁路、监狱、锁链囚徒的神奇歌词。
对英国的年轻男性而言,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使吉他成为一个无法企及的标志,象征着四射的魅力和性感的诱惑;如今朗尼·多尼根又让它变得可以企及。因为噪音爵士乐采用的是传统的布鲁斯形式,十二小节四和弦,最简单的版本只需要动用一两根手指。任何人几乎都可以同时演奏它们。
噪音爵士乐成为1956至1957年间英国流行乐坛最轰动一时的音乐形式,甚至连普雷斯利和摇滚都得靠边站。朗尼·多尼根和他的噪音爵士乐组合开始打造出一系列进入前十名榜单的当红歌曲,这个成绩要到下个十年间才有人超越;歌曲采用了或真实或仿造的民谣歌名,如《迷失的约翰》《带一点水来,西尔维》《爹爹,哦,请不要摇晃我》《坎伯兰岬口》。唱片公司开始疯狂地寻找可以替代的噪音爵士乐歌星,范围集中在伦敦的苏活区,尤其是位于老康普顿街的2I咖啡馆,汤米·斯蒂尔早期曾在此做过一些现场演出。“帕洛风”唱片公司的一位唱片制作新人乔治·马丁找到了2I,并签了一个名叫“毒蛇”的噪音爵士乐五人组合,从而将他的事业稍稍向前推进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噪音爵士乐使远离伦敦的普通年轻人欣喜若狂,他们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音乐天赋;让他们站起来在公开场合唱歌,他们一度宁愿剖腹自杀。全国各地纷纷涌现出大批噪音爵士乐组合,取的名字不负所望,能让人联想到美国开阔的大路——漫步者、游牧人、流线体、棉花采摘者。
厨房里的洗衣板和扫帚被洗劫一空;乐器店的橱窗内搁置多年蒙上了灰尘的吉他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报纸马上就要登载全国吉他紧缺的消息,让人联想起没过去多久的“艰难时代”。
一些想成为噪音爵士乐歌手的男孩起步时不用从头学起,这多亏了他们的父亲、哥哥或者叔伯们是职业或者半职业的音乐人。不过,只有少数几个像约翰这样多亏他们的母亲,才比别人占优势;因为朱莉娅会弹奏班卓琴,这个乐器在一夜之间突然成为追捧的时尚,甚至比吉他更出人意料地走俏。早在噪音爵士乐到来之前,她就开始教约翰弹奏单弦版本的《善意的小谎言》或者《我梦中的女孩》,本着一个颠扑不破的信念:他要是会一种乐器,总会受到欢迎的。不过,现在班卓琴被抛到脑后了。“我过去常常读吉他的广告,”他后来回忆道,“想要一把吉他想得心都疼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为了这个我唯一想要拥有的东西,我求助了上帝:‘上帝啊,请赐我一把吉他吧。’”
约翰的咪咪姨妈作为给他买来吉他的第一人,已被历史铭记,她将他推上了通向不朽的曲折道路。后来她无数次地讲述自己如何厌恶了他没完没了的请求和缠磨,终于带他搭公车去利物浦的中心城区,到白教堂区的赫西乐器店花费了17英镑,这笔钱当时自己极难负担。咪咪确实给约翰买来了一把吉他,而且是花了血本买的,却推动了他在要走的路上往前迈出了一两步。然而,他拥有的第一把吉他却是朱莉娅给他的,哪怕他的技巧超出了它的水平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一直继续在用。
这是否是他弹奏的第一把吉他,又是另一码事情了。约翰自己将会回忆他一开始从另一个男孩那里借来一把,在得到属于自己的吉他之前一直尝试着用它做练习,结果却不了了之。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过渡期,一方面妈妈承诺给自己买来心上的宝贝,一方面实实在在地把神奇的实物握在手里。朱莉娅几个星期在利物浦搜寻未果,最后终于通过邮购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才好不容易搞到了一把。卖家的信息没有留下任何记载,最有可能的似乎是一家名为总部和总供应的邮购公司,位于伦敦SE5的冷港巷。约翰走运的这个节骨眼上,H&G公司宣布得到了一批佳乐通冠军吉他,为数“仅有1000”把,是从南非进口的批量生产的产品。吉他每把价值10英镑19先令6便士(10.95英镑),或者可以预付款10先令(50便士),以后每两周支付18先令11便士(90便士)的费用,分十八次支付完成。这是一把原声吉他,西班牙弗拉门戈风格的款式,琴弦是钢弦而非肠线制成,弹奏时不直接动用手指,而要借助一只玳瑁拨子。声孔里面还贴着一个标签,上面标着:保证不会裂开。
1956年的那个秋季学期,他不是采石河岸唯一一个可以炫耀这个身份象征的学生。伍尔顿校舍另外有一个男孩,名叫埃里克·格里菲思,他学习刻苦用功,思维科学理性,同样得到了一把西班牙风格的吉他,与约翰的那把在大小、外形、价廉上都颇为相似。两个孩子虽然从来没有特别要好,却同意一起去亨特十字路跟一位老师上吉他课。不过,这个老师想要他们学会读乐谱,两人都不想费那个功夫。朱莉娅提出了一条捷径:她来把他们的六弦吉他调成像是一把四弦班卓琴——也就是说,只使用吉他的四根最细的高音弦,忽略其他两根低音粗弦。这样,她自己就能教给他们需要学会的所有和弦,足够弹奏他们想弹的音乐了。
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皮特·肖顿或者奈杰尔·沃利每次来门迪普斯,总会发现约翰坐在他的床头,把自己的左手努力伸展成C弦或者G弦的形状;一次次地重重压下拨片,使拨片都起了波纹,直到声音清晰准确地响起;完全忽略了钢弦切割指尖在上面留下凹槽的疼痛。“他会坐在那里拨弄琴弦,”奈杰尔如今回忆说,“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几分钟内,他就能哼出一个调子来了。”
咪咪试图反对他忽视学校功课的做法,尤其是现在再过几个月就要考试了,约翰却充耳不闻;正如利物浦人所言,再也没有什么领域比这个更适合他“迷失”自己了。咪咪会从厨房或者起居室里,大喊一声劝告的话,这句话将来注定有一天会回敬给她,像是煞有介事地刻在一块匾额上以示谴责:“约翰,吉他是很好,可你永远不能靠它养活自己。”
据埃里克·格里菲思讲述,他和约翰没有想过成立自己的噪音爵士乐组合,直到有一天,采石河岸的另一个男生乔治·李在课间休息时提了出来。遗憾的是,他除了贡献这个极其绝妙的点子,自己却没有加入因此而成立的组合,也没有和它再发生任何纠葛。还要再过一年多,这个组合才会有一位名叫乔治的成员。
约翰照例不会考虑任何将他的匪帮兄弟皮特·肖顿排除在外的计划。这是噪音爵士乐,皮特哪怕连最小的音乐细胞也没有,都不成问题。他当上了洗衣板敲击手,只要拥有一块洗衣板就能胜任——它可不像表面上看似那么手到擒来,因为噪音爵士乐的热潮同时造成了全国范围的洗衣板紧缺。这个组合最初叫做“包革棍棒”组合,没过一周,皮特·肖顿提议重新取个名字,与噪音爵士乐有关流浪汉和锁链囚徒的主题更加契合。采石河岸的校歌中有一句歌词,学生自称是“采石工人,我们还未出生就已垂垂老矣……”采石场是用链条拴在一起的囚犯做苦工的地方,约翰和皮特毫无疑问视自己为被罚做重活的囚犯。于是,他们的噪音爵士乐组合被冠以“采石工”的名号。
他们很快从伍尔顿校舍最近的朋友圈中招收到另外两名乐队成员。(乔治·李属于敌对的埃伯斯校舍,这也许解释了他没有加入的原因。)一位是学习刻苦的罗德·戴维斯,他演奏班卓琴,琴是他父母刚刚在去威尔士的旅程中给他买来的。另外一位是约翰认识的——在他的漫画集里也占有一席之地——比尔·“臭子”·史密斯,弹奏只有一根弦的噪音爵士乐“低音”吉他,吉他由一根扫帚和一只空茶叶箱组成。为了让茶叶箱看起来不要那么粗陋,罗德的妈妈用棕色的墙纸把它包装起来,又在上面用白笔勾勒出若干个音符和一个特大的高音谱号的图案。
大部分噪音爵士乐组合没有打击乐器,只有吉他手弹奏吉他,洗衣板敲击手用指尖戴着顶针的手指哒哒地敲击板子。即使乐队阵容确实拥有鼓手,他们也只是在一个台子上敲打唯一的一只小军鼓而已。然而,“采石工”组合成立之初,便奢侈地拥有一名鼓手,而且鼓手自己拥有整个一套行头(同样不容易搞到手)。他不是采石河岸的学生,而是罗德和埃里克认识的人,名叫科林·汉顿,已经离开学校在斯皮克的盖伊·罗杰斯家具厂当了一名家居装饰学徒。他十八岁,比其他孩子大两岁,可是,他矮小的身形和天真无邪的面庞,使他看起来反而年纪更小——反差太大了,他不得不随身带着出生证明,向酒吧的老板证明自己已经到了法定喝酒的年龄。
严格说来,他不完全属于其他“采石工”的社会阶层;除了在家里跟着爵士乐唱片演奏,不具备任何表演的经历;他对打击乐器的兴趣也远远不及喝酒的嗜好,只要逮到机会就会一口气喝下几品脱的黑色天鹅绒酒(吉尼斯黑啤酒掺上苹果酒)。鉴于他带来了几乎全新的几只鼓,这些顾虑都轻易地被一笔勾销。而且,不管他是不是工人,他似乎非常乐意和一群闹哄哄的学生仔们混在一起,甚至还让一位当印刷工的朋友在他的低音鼓的边缘,用镂空模板刷上采石·工人几个字样(因为空间有限,将名字一分为二)。
正如汉顿如今回忆的,约翰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担当起了队长的角色。“他是组合里唯一的歌手,并且由他决定我们表演的内容和次序。我们如果想要听起来演奏得不错,就得学会演奏他知道的歌曲。”
可以预见,“采石工”的队员阵容不久就会发生巨变。比尔·史密斯虽然显得非常热衷于弹奏茶叶箱做成的贝斯,但他参加排练的表现却很差劲,其他队员因此一致投票踢他出局。“臭子”怀恨在心,把茶叶箱扣押在自己家里作为报复;等所有归还原物的要求都被置之不理,约翰便领着大家夜探史密斯家,从车库里找回箱子。以后,贝斯手的角色便由奈杰尔·沃利、伊凡·沃恩,以及伊凡在利物浦学院的朋友莱恩·加里分担。
“采石工”的演奏曲目一开始主要由朗尼·多尼根的歌曲组成:《坎伯兰岬口》《迷失的约翰》《赌博者》《沃巴什炮弹》。除了《岩石岛铁路》,莱德贝利的布鲁斯作品还提供了另外两首容易演奏的四和弦歌曲:一首是欢快的《棉花田》,另一首是忧伤的《特别的午夜》。罗德·戴维斯是民间音乐的狂热歌迷,他推荐了波尔·伊维斯的几首歌,如《忧心之人的布鲁斯》;而约翰偶尔会演奏一首乡村歌曲,如汉克·威廉姆斯的《酒吧爵士乐》。事实上,远在普雷斯利到来之前,他就已经是威廉姆斯——歌手兼歌曲作者的先驱——的崇拜者;而且自孩提时期,他就意识到生活在默西塞德郡的爱尔兰人对乡村音乐有很深的情结。他记忆中见过的第一位吉他弹奏者,是“一个穿着一身牛仔服饰的家伙……头戴一顶牛仔帽,手握一把大感声吉他(自我扩音的金属吉他),又有星星来助兴……先有牛仔后有摇滚”。
他们演唱的民谣甚至还包括若干首英国传统的情歌,最著名的是《玛琪·梅》,它是为利物浦典型的“美人儿”或者妓女而作的安魂曲,她来自位于莱姆街和坎宁广场之间破败的红灯区。约翰一直隐约记得歌词,他的妈妈又给他上了一课,刷新了他的记忆;她拿着他的吉他坐在门迪普斯的起居室弹奏,观众还有咪咪以及她固定的房客迈克尔·菲什威克。朱莉娅知道全部带有黄色的歌词,大多数噪音爵士乐手都不敢唱,而且她像薇拉·琳恩一样吐字清晰甜美地唱出每一个歌词(“她再也不会打劫水手,也不会被无数捕鲸人奸淫……”)。幸亏大部分歌词她古板的姐姐都听得不知所云。
要不然,搁在那个磁带录音机少有并贵得让人咂舌的年代,要学会一首歌的歌词,可真是一件苦差事。每一张流行音乐唱片发行时,还会出版它的活页乐谱,封面上印着歌手的单色照片,里面给出的详细歌词却是歌剧歌词的风格(“你只-只-只是一只猎-猎狗……”),而且有时代错置的倾向,如“快板”或者“明快的节奏”。但是对约翰这样的学生来说,买一张唱片花六个先令已经是天价了。把它学会的唯一方法就是一遍遍地重复播放,每次又匆匆记下一个词组或者部分词组,又得到一个线索,知道哪个弦转换到哪个弦。既然咪咪反对在门迪普斯添置一台磁带录音机,约翰只能把他的唱片拿到朱莉娅家,通过她的录音机学唱歌曲。
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事情,就绝对不会放弃,这是他一贯的风格。等他最终把他的唱片《岩石岛铁路》卖给罗德·戴维斯时,唱片早已被他无数次动作粗鲁地扔回到电唱机上,被转盘的柄把正中的孔磨没了形。罗德第一次尝试播放时,唱片疯狂地摇晃不定,几乎都听不清歌曲了。
“采石工”的第一次表演在圣巴拿巴教堂大厅举行——大家喜欢叫它“巴尼”——它位于彭尼巷的环岛附近,约翰过去常在环岛下公车再去多夫戴尔小学。没有任何广告出现在当地的媒体上,所以我们只能大体上把他第一次在观众面前现场演出的时间定在1956年的九十月份。他的妈妈忠实地出面为他捧场,陪同前来的还有他固定的女朋友芭芭拉·贝克,除此以外对此事便一无所知了。
他们下一次重要的预约演出颇为不同寻常,地点定在盖塔克的李·帕克高尔夫俱乐部。李·帕克在二十年代是稀松寻常的组织,它是一个“仅限犹太人”的俱乐部,面向的会员因为自身的宗教信仰,被剥夺了在这一地区其他球场打球的权利。奈杰尔·沃利最近开始在那里工作,当了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练习生,他说服秘书预定“采石工”演出,作为周六晚上俱乐部舞会的额外节目。他们在场地中央演出,周围围坐着一群穿着正式的观众观看,其中大部分都是成年人。俱乐部不支付演出费,不过供应了一顿冷却的晚餐,之后还给了他们一笔捐款。
打从一开始,约翰就主导着舞台,似乎为舞台而生一样,一边重重弹拨着他邮购来的廉价小巧的吉他,一边唱歌,嗓音高昂、略显尖酸,他却一反常态,没有试图把它美国化。在通常没有麦克风的条件下,要想声音凌驾于五位队员疯狂演奏的噪音爵士乐之上,唯一的选择就是完全豁出去。在这样公开演出的场合,要他戴上痛恨入骨的眼镜更是想都不要想,哪怕缺了它,他几乎看不清舞台的边缘。结果他的站姿呈现出一种稍微驼背、两腿向外八字张开的样子,脸使劲朝前伸,眼睛眯成了缝,弄得观众们以为他这是寻衅挑战的表情,而其实却常常只是想要看清周遭的东西而已。尽管他从来没有明显地表现出自负,他的伙伴们却从来对谁是老大没有过疑问。“约翰过去常常把吉他弹得太狠了,经常就会弄断一根弦,”罗德·戴维斯如今回忆说,“一旦发生这样的状况,他就把吉他递给我,拿走我的班卓琴继续演奏,而我得给他换琴弦。”
约翰虽然全身心地演奏,噪音爵士乐却永远满足不了他。他真正想要演奏的是摇滚,不是过去莱德贝利和伍迪·格思里言之有物的宣言和抗议风格,而是演唱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和小理查德热力四射的神奇的胡言乱语。而且,时间也越发紧迫。每天大人们都对摇滚乐手发出新一轮的诽谤攻击,做出似乎权威性的预言,说他们不久就会销声匿迹,活该如此下场。证据指向了普雷斯利身上,他似乎已经开始两边下注,少录煽动人心的摇滚歌曲多录情歌。1956年12月“猫王”出演他的第一部好莱坞影片《温柔地爱我》,同名主题曲居于各榜单的榜首,与其说它是情歌,不如说是一首赞美诗。
于是约翰在初登舞台之际,便开始偷偷摸摸地把摇滚渗透进“采石工”噪音爵士乐的演奏曲目中,每次只渗透一点点,就好像加到橙汁里的少许伏特加一样。而且,他解读不出当红歌曲的真正歌词时,就会习惯自己造词往里填。所以,他会把摇滚歌曲当作噪音爵士乐演奏,这里那里偷偷塞进一些乡土气息的歌词,以此迎合正统人士的口味。他以前的伙伴总会举的一个例子是《和我同去》,它是1957年销售百万的歌曲,为“戴尔维京人”而作,歌曲采用多瓦普或者部分歌唱的形式,由一个无伴奏歌唱组合在城市的街角里创作而成。约翰“采石工”的版本——也许正是未来歌曲《让我带你下去》的歌词的种子——改写如下:
来吧 来吧 来吧 来吧
和我一起走
下 下 下 下 到
监狱
他的新热情带来了一个直接影响:他在采石河岸高中的形象略微得到了一点儿改善。1956年10月,严肃疏离的欧尼·泰勒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威廉·厄内斯特·宝米走马上任,他年仅三十五岁,是西北部最年轻的校长之一。宝米先生预先得到提醒,知道了肖侬和列顿的恶劣影响,到如今他们有时候做得太过,甚至都不能写到校方的惩罚日志上。“有人告诉我,有一些教职员工确实被列侬收拾过。”这位前任校长如今回忆说。“这个可怜的家伙感觉太丢脸了,恳求不通报这件事情。”
“大力水手”宝米虽然年轻,手腕温和得多,却绝对不是个软柿子。他到任不久,便觉得有必要用鞭子抽打约翰三下——这个经历帮助他坚信,应该从学校逐步完全废除体罚的施行。1957年年初,“大力水手”暂时不在,肖侬和列顿每人被校长代理伊恩·加拉韦勒令停学一周。
但是,总体而言,约翰的吉他使他更加融入到校园生活当中,这超出了他自己曾有过的希望或者期待。现在他去校长室,也许并不一定是去挨鞭子,而是毕恭毕敬地询问“采石工”是否可以在六年级的下一个舞会上演出。古老的哥特式校舍有一处角楼,里面的一间教室几乎不再使用,——在“大力水手”的默许下——约翰、皮特、埃里克·格里菲思会在课间休息或者放学后,来这里练习上一段时间。
要找到一个排练场所,能够容纳八个人的整个组合(三个轮流的低音演奏手也算在其内的话),可不这么简单了。在门迪普斯,约翰的卧室太小了,咪咪太过注重家居整洁,警惕得让他们待在那里总觉得不太舒服。他们也可以在埃里克家或者科林家会合,如果天气不错,就搬到罗德·戴维斯家的后花园里。隔壁住着未来奥运会赛跑运动员波拉·拉德克利夫的祖父母;约翰尝试演奏多尼根或者普雷斯利最新单曲的当儿,拉德克利夫夫妇就会开玩笑似的从花园篱笆上方给他扔来几个便士。
不过,多数时候,“采石工”会带上一盒野忍冬香烟以及报纸包裹的一包炸鱼加炸土豆条,跑到他们位于布洛姆菲尔德路非正路的匪窝老妈那里去。不管他们来多少人,都可以指望受到朱莉娅同样热情的欢迎;她会不断地给他们泡茶,分享他们的香烟,给他们最新的曲目提提意见,还满怀同情地倾听他们最近的奇遇和倒霉事。练习时段通常会在浴室进行,浴室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墙面上贴着瓷砖,可以使原声噪音爵士乐器的音量和回音最大化;为了获得最佳效果,约翰、埃里克以及罗德会一起站到浴缸里。这些音乐家到来时,朱莉娅如果碰巧在为约翰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洗澡,那也没有关系:小女孩们会被清理出去,水会被放空,两个吉他手和班卓琴演奏手随后会脱掉鞋子,爬进清空的浴缸里。
噪音爵士乐组合只有成员中有富有的工作族,才负担得起私下的交通费用。罗德·戴维斯的父亲有一辆奥斯丁·赫里福特汽车,他偶尔会充当司机,护送“采石工”去参加演出。多数时候,他们不得不搭乘利物浦市政当局的绿色双层公车,车里总是人满为患,却值得信赖,还得想方设法地把茶叶箱和科林·汉顿的几只鼓塞进台阶下面的行李放置处。在这些旅途过程中,还必须总是留意警惕当地的两个打手罗德和维罗,这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发誓要抓住他们,连约翰也毫不掩饰自己怕死他们了。一天晚上,“采石工”在伍尔顿村下车,罗德和维罗正在一边埋伏守株待兔。噪音爵士乐手们全部成功逃脱,代价却是丢弃了他们的茶叶箱贝斯,之后几天它一直待在被扔下的路段,被来往的车辆这样那样地擦边撞过。
约翰之后,这个组合性格最外向的成员——另外唯一一位拥有任何明星歌唱才能的人——是莱恩·加里。原来三个轮流的低音演奏手当中,莱恩一直表现得最为出色,不久便从伊凡·沃恩和奈杰尔·沃利手里揽去这个角色。书呆子伊凡有些如释重负,回归到学校的学习当中,而“沃洛格斯”摇身一变,成了组合的经纪人。他非常认真地扮演这个角色,给当地的舞会承办者郑重其事地用草书写信,甚至还说服伍尔顿的报刊经销人,在当街的橱窗里免费为“采石工”展示广告,这些经销人曾因为约翰在商店行窃的行为受害最深。同时他还分发名片,上面的介绍正式复古,宣称可以演奏多种音乐形式,令人印象深刻:
乡村——西部——摇滚——噪音爵士乐
采石·工人(原文如此)
欢迎预约
他们的演出费根据表演时长3到5英镑不等,六个人平分,因为他们的经纪人享有同样的一份。
约翰坚持即使不把摇滚印在第一位,也得在舞台上排在首位,这将给奈杰尔与承办方的洽谈带来许多麻烦,因为承办方只提供噪音爵士乐的演奏场地;同时也给他白天当职业高尔夫球手练习生的工作带来一些小尴尬。在李·帕克俱乐部,他和一位名叫西特勒的医生处得不错,这位医生的儿子艾伦即将要在利物浦中心城区开一家爵士乐俱乐部。地点定在马修街的一间老仓库的地下室,而且——为了有意与巴黎左岸爵士乐俱乐部形成呼应——它将被命名为“洞穴”。艾伦·西特勒同意预约“采石工”(给他们打出的广告是“采石·工人”),做一段噪音爵士乐表演,同台演出的还有当地的其他组合,包括德尔通组合、黑暗城镇噪音爵士乐组合、恶魔五人组合。
但是“洞穴”的第一个化身证明是个敌对的地盘,来客都是传统爵士乐爱好者,最是认真计较,眼里容不下沙子。他们可以忍受噪音爵士乐,因为它源自布鲁斯和民谣;但是,他们对待摇滚,就像吸血鬼面对一串大蒜一样,会产生相同的反应。尽管如此,约翰还是投入到普雷斯利和法兹·多米诺曲目的演唱当中,完全忽略了每首歌都令观众反胃,全场陷入一片寂静的局面。“我试着跟他说理,”罗德·戴维斯如今回忆说,“倒不是因为我是个纯粹主义者,而是面对那样特殊的观众,这么干明显是在自杀。”约翰无视一切继续我行我素,完全“迷失”在表演中,当一张纸条从下面传上来给他时,他还以为是要点歌呢。不过,它却出自“洞穴”的经理之手,上面只有一句简练的指示:“去掉可恶的摇滚。”
就和二十年前他的父亲阿尔夫一样,位于莱姆街的帝国剧院代表了约翰作为一个艺人的终极目标。“帝国”作为首屈一指的圆形音乐大厅,历史悠久,名副其实,现在它呈现全国所有的顶级噪音爵士乐和摇滚明星,他们往往排在传统的综艺节目单的首位,杂技和喜剧演员不得不努力压过少年人期待的尖叫声,让大家听见自己的声音。
阿尔夫·列侬只到了“帝国”的后台,没能再进一步。他的儿子却很早得到机会踏上它神圣的木板,当时正是1957年6月,一档名叫“卡罗尔·刘易斯的发现之旅”的节目来到了镇上。刘易斯是个花言巧语的加拿大人,战后渴望诱惑、容易轻信的英国人称他是“明星缔造先生”。五十年代,他常常在外地的剧院巡回,为各类想要成为艺人的人举办才艺竞赛,从歌手、喜剧演员到鹦鹉训练师、乐锯表演者,不一而足。
“采石工”出现在“帝国”准备参加在周日举行的初赛时(罗德·戴维斯除外,他笃信宗教的父母不允许他参加),他们发现了其他好几个噪音爵士乐组合,同样渴望被明星缔造先生发现。他们觉得,主要的对手来自斯皮克的“阳光边缘”组合,其中有一位名叫尼基·卡夫的小个子,是茶叶箱贝斯手。“阳光边缘”的表演具有部分喜剧色彩:卡夫(在日常生活中,他是科林·汉顿的同事)会头戴一顶高帽子,身穿燕尾服,在舞台上跑来跑去,解释说自己找不到去阿德尔菲酒店的路了。他的另一个绝技,就是可以一边站在茶叶箱上,一边用力地拨弄唯一的一根琴弦。
不过,“采石工”表现得更好,晋级进入周三晚上的决赛,而“阳光边缘”组合搞笑的特点反而为他们扣了分。可是,到了星期三,获胜者完全由观众的掌声决定,约翰的团队发现他们对上了来自威尔士的一个组合,他们带来了一公车的支持者为他们声援加油。罗德·戴维斯至今记得这些威尔士的噪音爵士乐手是如何施展外放的表演技巧,在舞台上四处迅速移动,甚至平躺在舞台上,“而我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假正经似的”。尽管如此,衡量掌声的“掌声计”一开始显示双方打成平手,不过经过再次测量,结果宣布威尔士组合略胜一筹。于是,明星缔造先生——将来证明不止一次——错过了他这一生最伟大的发现。
摇滚继续与所有宣称它即将走向自我毁灭的预言对抗,好莱坞意料之外的支持借了它一臂之力。1956年底上映了一部喜剧电影《春风得意》,本来意在为胸部丰满的银幕女神简·曼斯菲尔德量身打造,通过次要情节对青少年和他们的音乐大加嘲弄。然而,对摇滚的讽刺不知怎的变成了对它的歌颂——时至今日,他仍然是电影刻画中最为有力的作品。
《春风得意》终于于1957年夏初传到利物浦,第一次向约翰展示了美国活生生的摇滚新星——当然埃尔维斯除外,不过另外几个他几乎同样崇拜的明星客串了几个角色,加上他几乎没有听说过的几个,全部身着性感的伊斯门彩色服装,出现在电影大银幕上。里面有小理查德,尖着嗓子高唱同名曲作为配乐,此时简·曼斯菲尔德正挺着雄伟的乳沟招摇过街,男人的眼镜当即在镜框中裂成碎片,牛奶从瓶子里喷射出来,就像过早射精似的。还有埃迪·科克伦,他是英俊健壮的年轻版埃尔维斯,一边唱着“二十飞行摇滚”,一边把自己超炫的朱红色吉他当作汤姆森冲锋枪左右瞄准。另外新来了一位白人,名叫吉尼·文森特,他当过水手,身形瘦削,嗓音高亢带咝咝声,显得颇为怪异;他用哀号的腔调演唱了又一首胡言乱语的经典摇滚歌曲,歌名叫《哔-爆噗-啊-噜啦》。更让约翰着迷的是文森特的伴唱组合《蓝帽》:他们不仅仅是附带的背景,而是同道中人,和他们的领唱一样充满颓废威慑的气场,配合他的歌声发出动物似的大叫、吠叫,还有咯咯的叫声。
自动唱机和卢森堡电台传出的并不都是喧嚣混乱的音乐。六月初,榜单上首次出现“艾弗利兄弟”,分别是堂唐和菲尔,他们曾是乡村音乐的童星,两者之间建立起几乎女性之间才有的亲密融洽的关系,起初有些让人把他们和英国本土的“贝弗莉姐妹”混为一谈。“艾弗利兄弟”排在第六位的歌曲《再见,我的爱》吸引了约翰爱听美妙旋律的柔软一面——更不用说和一个亲似兄弟的人一起唱歌的念头了——他开始四处物色一个搭档,准备组建一个艾弗利风格的二人组。既然他平常的铁杆兄弟皮特·肖顿连一个音都唱不出来,他便和莱恩·加里进行了几次试唱练习。不过,他几周之后注定要形成比艾弗利更为亲密的兄弟情谊,而当事人的名字绝不会叫做列侬和加里。
6月22日,利物浦举行庆祝活动,纪念约翰国王赐予它特许状七百五十周年。每逢这个节日,全城大小街道都要举办聚会,每条街道都要和附近的若干条街道比一比,看谁的装饰更华丽,谁的食物更丰盛,谁的户外娱乐更多彩。罗斯伯里街和其他几条街道一样,请来了一个噪音爵士乐组合,迎合更年轻化的元素,这次演出的是约翰和他的“采石工”。罗斯伯里街深入利物浦八区的中心地带,伍尔顿上文法学校的男生们自然不会愿意跑到这个区来溜达。不过,科林·汉顿的印刷工朋友查尔斯·罗伯茨就住在这里,他曾在前者的低音鼓上用镂空模板刷上“采石·工人”几个字样,所以他们觉得理当付出报酬。
“采石工”在一辆运煤卡车的后面演奏,下午表演一场,晚间早些时候再演一场。第二场的观众里包括无比自豪的朱莉娅,她从布洛姆菲尔德路搭公车远道而来,带上了约翰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朱莉娅和杰基。两个小女孩坐在卡车的后挡板上,朱莉娅则从罗伯茨家的起居室里观看。
那天使用了许多照相机,其中一只碰巧拍到了约翰演奏时的第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站在布满煤灰的舞台上,穿着朱莉娅在加斯顿露天市场为他买的彩色格子衬衫,专心致志地对着一只立式话筒演唱,话筒线危险地延伸出去,一直穿过后面房屋底层开着的窗户,接到能够到达的最近的电源。他的“采石工”伙伴们都聚在身后不远处,科林·汉顿除外,他穿着花哨的双色套衫,站在左边稍远的地方——他如今承认,因为喝了几品脱黑色天鹅绒酒,已经处于“半茫”的状态。背景是满是污垢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砖头建筑以及庆祝的旗帜,使它看上去不像是二十世纪中期,倒像是十九世纪晚期的场景。
在他们第二场的演出过程中,暮色逐渐降临,彩色小灯开始在头顶闪烁,科林坐在卡车相对孤立的位置上,结果证明是鬼使神差。就在他身后站着一群来自附近哈瑟利街的逞凶斗狠的小子,他碰巧听到他们正在合谋演出之后“逮到列侬”。“采石工”唱完他们最后一首歌,没有逗留等待掌声,抱着乐器就匆匆下了台,躲到查尔斯·罗伯茨家里,查尔斯的妈妈在那里准备了一顿丰盛的下午茶,让他们大饱口福。不过,哈瑟利的街头混混可没这么好打发,他们啪啪用力拍打窗户,叫嚣着让约翰出来,直到一位警察到来。当时警察是绝对权威的存在,问题才得以解决,他警告了闹事的家伙,驱散了他们,然后将“采石工人”安全护送到公交站台。
夏季例行的各种庆祝活动意味着前面还有更多繁忙的日子。7月6日,“采石工”得到预约,到他们郊区的教堂——伍尔顿的圣彼得教堂——一年一度的花园游乐会上演出。约翰最近干了一件让郊区牧师普莱西大吃一惊的事情:他自愿接受坚信礼,正式成为英国国教教徒——正如他后来自己承认,不是出于什么深层的宗教觉醒,而是冲着现金礼物去的,作为传统,只要是坚信礼申请人,就能从家人那里得到礼物。不管普莱西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约翰都再次成为圣彼得教堂大受欢迎的人物;他的组合不仅要在游乐会上演出,而且要登上一辆机动的节日花车表演,这些花车事先要在伍尔顿村内游行一周。透过他的身形,可以看到他的祖父杰克的影子,那时安德鲁·罗伯顿肯塔基有色人种歌剧吟游歌手总是以凯旋者的姿态来到镇上,站在一辆装饰的四轮马车后面,叮叮咚咚地弹奏一气!